她大概在五点左右终于睡着了一小会儿,因为我听到了轻微的鼾声,我几乎没合过眼,一来是担心再次梦游,二来,也是害怕万一闭眼之后真的发生了些什么,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人的下一个念头会是什么。
很多坚强就是在一瞬间坍塌的。
我九点钟起来,用冰箱里仅存的食物做了早餐:蛋炒饭、煎饼、菜粥……更像是打发时间,我讨厌让孙寒一直待在我的脑子里,我能听到他在哭。
她中午才走出卧室开始洗漱,她的脸色很难看,暗淡发灰,像一幅褪色严重的画,一开始我感到心惊,意识到她确实不再年轻了,这种惊骇很快也延续到我自己身上——当我注视着卫生间镜子里那张平凡且正在老去的脸时,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只能在走向我们每个人都必然要走的那个方向。
她没什么胃口,但仍然努力在吃,那样子让我感动,我知道她不是在讨好我,她是在讨好她的理智,她努力要回到正轨上的姿态是优秀的。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吻了我一下,然后跟我道歉: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觉得似乎唇上有电流经过,我似乎能借着这电流透过她的皮相去看她:一个既坚韧又脆弱的女人。
这真是个古怪的刺激,因为我脑子里跳出来的声音都是:就算是替身又怎样呢?有关系吗?
我对她说没关系,然后亲了她的脸颊。
她的脸和眼睛都红起来:“你比你想象的要好。”
我估计这是个口误,正确的说法不应该是“你比我想象的要好”吗?
“为什么?”
“你有一种勇气,但你好像自己不知道。”
我愣了:什么勇气?忍住邪念的勇气吗?
当然,我并没有问出口,我吻了她,她很震惊,但没有躲开,我们安静地吻着对方,直到感到窒息。
“我——”末了她有些意乱神迷地看着我,似乎话都被卡在喉咙里了,“我们应该慢一点。”
“怎么个慢法?”我迷惑地问。
“比如,”她一边想一边看着我的眼睛,这一次是她主动了,她搂住了我的脖子,我顺势紧紧抱住她……
两个都急需要忘掉孙寒的人,怎么可能慢得下来呢?
6
天快亮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我的睡姿,从气味上判断,那只能是简林。
我没有睁开眼,因为我猜测她正在拿我和孙寒做比较,我已经竭尽全力地去把孙寒的痕迹摆脱掉,但我不确定还剩下多少,或是能被她认出多少。
这是耻辱吗?我问自己,我应该愤怒吗?
但我的脑子里只有茫然。
“我马上要回研究院一趟,出了点问题,可能会很晚回来。”简林突然开口说道,并同时下了床。
居然被她看出我在装睡了。
我很尴尬地睁开眼,她已经把衣服都穿好了,背对着我走向客厅。
“我等你。”我笨拙地说道。
她的背影凝滞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
“好啊。”
这个回答没来由地让我感到焦虑,我坐起来,她已经走出大门去了,门不轻不重地被关上了。
我像个新婚次日便被冷落的小媳妇一样感到委屈,她又开始拉开距离了——或许带来愉悦的亲密感反而让她感到害怕?过去的我也会这样,过去的孙寒也会这样,他害怕亲密带来的软肋,我害怕亲密带来的威胁——因为我相信没有人真正能陪另一个人走到终点,我们三个在本质上大约是有些相像的。
但是我愿意为她冒这个险的时候,她却做不到。
我不太想留在她的房间里了,于是我收拾好之后便直接回祥林别苑,准备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半路上接到杜颜秦打来的电话,问我碎片系列的画有没有留下没有裁剪前的完整作品,我犹豫了一下撒谎说没有,他让我尽快制作一份出来。
“谜语和谜底是应该成套的,你可以留着不让人看见,但不能没有。偶尔流露那么一幅两幅出来,会让这个系列更有魅力。”
我没说答应也没有一口拒绝,回到公寓里找出那些画,除了我的自画像,没有一幅是可以见光的。
或许可以制造一个假的谜底?为什么要给世人真正的真相呢?他们也并不需要真相的。我想。
手机铃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蒋守曾,事实上他人已经站在门口了。
我于是只能匆忙拿布遮住那些画,放他进来。
“为什么这么久?”他疑心很重地四处观看,“昨天你去哪儿了?”
“没哪儿。”我不准备说实话,“有事?”
“还有几个问题。”他嘴里说着,眼神却落在了一幅画上——那幅画用白布遮住了大半,只露出左下角——一个男人的下巴——孙寒的下巴。
蒋守曾走过去直接把白布掀开了,他看着画里的孙寒沉默了,忘记了要问我的问题。
“画得很好。”他说,同时他也看见了放在紧挨着的孙寒的两幅画,一幅画是简林,一幅画是我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医生。
“准备卖掉吗?”他问。
我摇着头:“非卖品。”
蒋守曾的眼神温和下来了:“孙寒的画,卖给我。”
我继续摇头:“非卖品。”
他咬了咬牙,但不坚持。
“认识这个人吗?”蒋守曾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我强忍住自己的惊慌——这个女人的画像现在就在孙寒的画像背后——那个被孙寒杀死的女人!
“梦到过。”我喃喃道,“她是谁?”
我仍旧想不起她的名字,我估计在孙寒自己的记忆里,她也是一个极力要被遗忘的对象。
“什么样的梦?”蒋守曾皱起眉头。
“噩梦。她好像不是什么好人,找孙寒借过钱,她勾引他,但是孙寒没理她。”我咽了口唾沫,说真话的代价就是这件事可能会被证实,如果孙寒成了杀人犯,那么简林的心里,我也可能就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影子,我不想冒这样的险。
“她叫辛娜,是薛进的情人,”蒋守曾接着又补充,“之一。她也是简林的初中同学,她们以前是老乡。”
看着我陡然瞪大的眼睛,蒋守曾哭笑不得,“别乱想,有些事我还得跟简林核实一下。你帮我打个电话给她吧。”
“你为什么自己不打?”我愣了愣。
“她没接我的电话。估计心情不好。看见我的号码故意不接。”蒋守曾一脸意味深长。
“她也未必会接我的。她说研究院今天有事,说不定在开会。”我尴尬地嘟哝,搞不好他们一直都派人跟着我,什么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简林也没有接听我的电话,我于是松了口气:“她可能真在忙。”
蒋守曾没有再坚持,我很害怕他一时兴起提出要多看几幅画,于是便找了个要去画廊的借口,重新用布将画都遮上,跟他一起出了门。
剩下的时间我都猫在杜颜秦的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地跟他讨论关于谜语和谜底的话题,他很有耐心地应酬我,想起第一次跟他见面时的场景,实在让我感触良多。
“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那些不重要的人是不是猜错了答案,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人,从来都不会太多。”我说,过去的林成太渴望被认同,但恰恰是这种渴望毁掉了他对自己的认同。
“有道理。”杜颜秦回答,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现在仍然不确定杜颜秦是不是真的认可我,我怀疑他仅仅是因为市场有认可我的可能性所以才愿意表现出认可我——他是如此努力地让自己和他想象中的市场的频率保持一致,这是他生存的技能。
在被打磨成这样一个人之前的杜颜秦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也许在这个杜颜秦的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杜颜秦——真实的喜恶与情绪都被折叠起来,像叠衣服那样放进某个柜子里去,只是在某种特定的场合才穿上它们露个面——它们是奢侈品,不是必需品。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也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大家不停地寻找标准与修改标准,最终的所谓和谐其实只是对这些标准达成了一致,所有人都在投机。
你想要的认可,只有在那些既认得出自己也认得出你的人那里得到,而爱情,是基于这种认可基础上的理解、关注、尊重与抱持,我突然之间意识到为什么那个人不会是吴雨珂了——她是一个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的人,我又怎么能指望她看见我呢?
事实上想要一个能真正看懂我的人,这世界上不会有太多人选。
我有些焦虑地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已经下午六点半了,简林还没有打电话过来,我知道这离她所说的“很晚”有相当的距离,但是我害怕的是,她拉开时间的距离,本质上是要拉开空间上的距离——她拒绝看清我。
这个念头很快引起了我的愤怒,于是我拒绝了杜颜秦的饭局,买了饭菜直接便去了研究院,等车开到了研究院大门口我才给简林打电话。
她没有接听,于是我径直往里走,门卫拦住了我,一刻钟以后简林出来了,我能看得出她也在压抑着焦虑及尴尬。
“不是都说要很晚了吗?我已经吃了泡面了,真对不起,要不你拿回去放冰箱吧,实在太忙了。”
我看着她,她一点也没有要提起警察找过她的事,我自然也不能提,因为这样的话她就会一定会怀疑我和蒋守曾的关系并不简单。
于是我满肚子的气只好继续压着。
“吃泡面怎么行?”
“习惯了。”
她心虚地瞟了一眼门卫,仿佛害怕对方能从我们的谈话内容里揣测出我们的关系。
这刺伤了我。
“那你忙吧,忙完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接你。”
我没等她回答便转身离开了,等我回头的时候她的背影也已经看不见了。
她知道我在生气吗?我郁闷地想。
我的脚自然而然地走向简林的住宅,等到了她家大门口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钥匙,于是我蹲下来,赌气般地吃完了三盒菜两盒饭。两个上楼去的邻居老太太眼神颇为有料,我想她们的晚饭话题大约也算是有着落了。
卑微吗?我问自己,然后回答:卑微就对了。
简林没打电话给我,凌晨一点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走上楼来,然后我拖着发麻的双腿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们都没有说话,她开始抽泣。
“……我就是觉得太快了……这是不对的……”
“我倒觉得不是太快,是太慢了,是太晚了,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就是为了不用再被迫证明自己……能够被什么人看到,不用去证明的那个自己……”
我脱口而出这一段话之后自己也震惊了,我不知道这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她,这些文字仿佛完全没有经过思考就自己跳了出来,我甚至怀疑它们实际上是来自孙寒——那个曾经最了解她的男人。
我把钥匙串拿出来,取下一把钥匙放进简林的衣兜里:“你随时都可以去。”
但她并没有做出一样的回应。
“喝酒吗?”简林沉默了几秒钟后,晃了晃她手里的塑料袋,我这才发现她提着七八罐啤酒。
她的眼里有泪,但她把它们都吞回去了。
我们只是喝酒。
我没想到她的酒量居然相当不错,八罐啤酒喝完,我们又消耗掉了她私藏的三瓶红酒——价钱估计很不便宜。我晕晕乎乎即将睡过去的时候,她轻轻松松站起身去浴室洗澡了。
水声像是雨声,于是我做了一个下雨的梦:我坐在一只没有船桨的小船上,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划着水,船在湖中心不停地转着圈儿,豆大的雨点敲打在湖水上,把我的倒影敲打的千疮百孔,可怕的是,我的身体也像是被无数的针在扎着似的痛……这时候从水里伸出一只漂亮的女人的手,它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那些疼痛便又都消失了,我依稀听到一个声音从水底下传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是他,我不该……”
她的声音忽然小了,一团白雾笼罩了整座湖,我什么也看不清了,而那抚摸我的手忽然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蛇,它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条巨蟒,缠住了我的脖子,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而且极度逼真,我咳嗽着醒了过来……在我的身上确实盖着一条黑色的毯子,我尖叫着跳下了床。
“简林!”
简林没有回答我,她不在屋子里,地板和桌面都干干净净,厨房的电饭煲里有大半锅保着温的白粥。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我猜她应该是去研究院上班了,不仅有些赧然,也庆幸自己没有呕吐什么的,不然这还没上高速的爱情就该改道了。
我给自己找了些活来干:擦窗户、擦地、洗衣服、洗澡……我穿着简林白色浴袍满屋子上蹿下跳,因为我自己身上那一套的味道已经没法闻了,看着它们挂在简林的阳台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我心里觉得很踏实——有些家的味道了,为了让这种感觉更强烈些,我用冰箱里的冷冻鸡腿和泡发香菇一起煮了锅鸡汤,到了下午五点半,我拨打了简林的手机,那一边提示是关机,再过半小时也依旧是关机状态,我没法再等下去,收了还没干的衣服用电吹风吹干穿上直接奔了研究院,得到的消息却是她头一日便请了半个月的旅行假,交接了工作,今天压根就没露过面。
我命令自己糊涂一点,不要去想为什么的问题,而是去想在哪里的问题,她有可能只是去买东西了,因为没有人会把别人留在家里自己不声不响就去旅游。她没告诉我要去旅行是因为我们昨天只顾着喝酒了,是我自己醉到日上三竿的,那并不是她的错。
我还是没有她家的钥匙,我仍然只能站在门口干等,于是又多了两个老太太看见了我的囧样,但这一次我没能再等到简林的脚步声——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电话也一直是关机状态。
她确实是在躲我,我不得不沮丧地得出结论——她不想看清我,或者是已经看清了我所以才不打算接受我,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她用这样的方式就是为了展现绝情,反正我绝无可能在她的房子里住上一辈子,更何况我连钥匙也没有。
去你的钥匙,我瞪着那门锁,恨不得找来一把斧头把它劈开,她凭什么觉得一道门就足够了?她又凭什么觉得只需要一个人决定就可以了?
她和孙寒是一种人。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道。
我愣了愣,是的,孙寒,当他做了决定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决定,而不是一个想法。
我一直缺乏那样的决断,即便是在得到了孙寒的记忆之后。
早晨的街道有一种奇怪的锐利的气质,连空气也是锋芒毕露的,拥堵的车辆与满脸冷漠的行人们都带着戒备的神态——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什么侵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