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窥视过几次罗强投资的那个包装设计公司,员工数量大约也就三四十个,倒是蛮肯干,基本都加班到晚上十点,运营看起来很正常,有两次我还看见了赛琳娜,她的脸上多了些焦虑,实体经济不景气,不投资会坐吃山空,投资了又担心泡沫散尽,看起来罗强并不能给到她足够的安全感。
我与她擦肩而过,她依旧目不斜视,毫无反应,那个叫孙寒的男人,在她的大脑里,大约也已经被锁进了标注为“过客”的文件夹里了吧?
那么我,林成,又是谁的过客呢?
手机里只有两个联系人的名字:吴雨珂与蒋守曾,前者应该还陷在要与不要的纠结中,从那天之后只每周打两次电话,做些日常的问候,而对于后者来说,我是一个只能公事公办的“怪胎”——有着活人的身体与死人的记忆,那些记忆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也有他憎恨的东西,我得不到他的友情。
我的人生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材料有限,时间不足,我不能期望太高。
街道上人来人往,相似的人类特征上看不出善恶忠奸,我画了一幅行路群像图给杜颜秦,每个行人的脸上都只是一片白,没有五官,他们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黑色西装,道路由成千上万的小洞组成,像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蜂巢,全画只有黑白两种色调,杜颜秦满口称赞却阻止我解释。
“重要的是我心里已经有了解释,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解释,”他说,“你的解释会破坏我们的解释。”
“会有人买吗?”我很好奇。
杜颜秦的嘴很损:“那些喜欢给别人制定规则的人就是喜欢别人看不懂的,这样解释权就在他们嘴里了。”
这幅画卖了三万元,足可以让我再支撑一段时间。
我仍然住在1601,再没有去过1604,也再没有在附近看见过可疑的人,那些家伙应该认为我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梦见1604:吊灯砸下来落到我的头上,我躺在一堆钞票里,鲜血把那些钞票上的花纹都染没了。
孙寒藏的那一笔钱在哪里呢?我有节律地拍打着自己的头颅,只是需要一个密码,记忆才会开门。我在网上查找各种恢复记忆的窍门,多数人都认为回到熟悉的环境是最佳选择:一句熟悉的话、一段熟悉的旋律、墙上的一个印记、物品摆放的位置、某个奇怪的气味……总之人在记忆编码时同时存在的任何信息都可能成为提取线索。
孙寒过去的公司以及他常住的公寓都已经被彻底装修过,住进了新的人,塞满了新的气味,可以说他的过去被人连根拔起,彻底铲除了。
那一辆白色宾利添越后来被拍卖给了一家租车公司,也许是时候去看看老朋友了。
2
为了驾照,我不得不与吴雨珂见了一面,因为只有她对林成的重要物品了如指掌而且还代为保存了相当一部分,我骗她说准备去开滴滴,她便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
“对普通人来说,爱好和生存经常就相当于是鱼与熊掌,”我很有心地要撕破她的幻想,“你和我都是普通人。”
于是我成功地将她气跑了。
其实话说回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有一部分是更不甘心在现实面前就这样把腰弯下去的,只要没吓破了胆子,就会滋生出更多的期望:毕竟已经赢了一次,毕竟已经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代价,比如说吴雨珂,比如说我自己,只是我与她不同的地方在于,我有更多的不甘心。
租车费一天2500,押金十万的问题无法解决,只能连司机一起租。
我坚持坐在副驾驶位,幸好司机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大家都沉默得很愉快。那扇碎裂的车窗自然是换了新的——大概也是唯一被换掉的东西,我深呼吸,期待从气味里找出过去,但是只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这辆车呢?为了应酬、面子、虚荣或是谎言?似乎没有什么好答案。
“你最快能开多快?”我问司机。
“只要不罚款。”
我让他加速绕一圈——围着整个城市,他没有提出异议。我打开一个电台,听着摇滚乐把车窗打开,让变得凌厉起来的风吹在我的额头上——孙寒是喜欢开快车的。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不是高峰期,大部分人都在上班,城市交通处于最轻松的时间。
我们路过一座大学,一些学生从校门里走出来。这场景让我觉得有些眼熟,脑子里快速地闪过一些画面,隐约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的影像,但我没能捕捉到更多。
这时候我的手机铃突然响了起来,既不是蒋守曾也不是吴雨珂,于是我没有接听,两分钟后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马上到盐市口来接我,我是白蚁!十万火急!”
我没有立刻回复,但还是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盐市口,这是一个商业区,百货公司林立,车子刚停稳,我便看见白蚁朝着我狂奔了过来,他毫不客气地敲着窗户。
“赶紧开门!”
我愣了两秒钟才回过神——他是黑客,自然可以跟踪手机位置。
白蚁气急败坏地坐进来。
“你钱烧得慌吗?赶紧走!”
我懒得解释,嘱咐司机把车开走,同时利用后视镜观察,幸好,并没有发现可疑的跟踪者,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坚持让司机上了高速路,接着从另一条小路返回租车点,整个路程我们谁都没跟对方说话,白蚁不停地在自己的手机上摆弄着什么。在我带着白蚁坐出租返回公寓的半路上,他把手机随手扔了出去,我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将那手机压了个粉碎。
“罗强找了个高手来找我,我现在不能回家了。”
白蚁疲惫地在我的沙发上坐下来,但脸上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你做了什么?”
“我黑进他家里的电脑了。”
“有什么新发现?”
“就一张他跟女人亲嘴的照片,没啥大用,你不是说他老婆都不管吗?”白蚁说道,“大意了,没想到他在家里养了一个混蛋,24小时等着人上钩。”
我心里微微一惊——罗强竟然猜到了我的计划吗?
“他会查到我吗?那个人?”
“切——”白蚁不屑地挥着手,“借他二十年。”
他斩钉截铁,但我没办法放心。
“先吃饭吧。”
我叫来外卖,白蚁狼吞虎咽吃完,钻进我的卧室倒头便睡,我站在窗口一直看着楼下,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白蚁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他准备用我的手机探查情况,但被我拒绝了。
“这几天你不要出门,也不要使用这里的网络。他们找得到你的住处就知道你的身份。”
“我工作丢了。”白蚁黑着脸,尽管那素来是他瞧不起的工作,“你得负责!”
“看谁笑到最后吧。”我很想翻个白眼,但还不得不给他鼓劲。
没有手机与电脑的白蚁像一只暴躁的二哈,三天便把房间寓弄得垃圾遍地,脚臭熏天,我叹着气收拾各种零食袋与瓜子壳,很真诚地建议:
“你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减减肥,没有比减肥更好的整容方法了。”
“切——”他给了我一个二哈式的鄙视,又拿起一包薯片撕开。
我通过猫眼往走廊上看,1604依旧清净。
既然白蚁并没有窥探到什么了不起的秘密,那么他们也许不会花太多的精力在他身上,我心存侥幸地想,或许危险已经过去了。
我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搜索关键词——“大学、校门、杏树”。
那个画面像是种在我大脑里的一颗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我很确定它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关键点相连。
页面上跳出来一大堆银杏树的画面,银杏树总是有一种亦刚亦柔的气质,尤其在秋天,一袭华丽的银黄袍子从树冠拖到地面,你可以说是复古也可以说是过时的郑重其事,也正是那种位于盛极而衰的临界点上的美,是你明知道抓不住,但就是想要强留的倔强。
“你不问为什么吗?”
“问了你会说实话吗?如果只能说谎话,就不必了。”
女人比男人先转身,男人看着她的背影,女人努力挺直脊背,倒像是赢了一场仗似的,两旁的银杏树如她正在检阅的士兵。
“这样也好。”男人喃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忍住了眼泪。
——这是一个分手的场景,男人是孙寒,女人是简林。
我从梦中醒过来,看见的是一张人憎鬼嫌的脸。
“给我点钱,我去买两件衣服,都臭了。”
“我出去买,你还是别露面。”我坐起身来,白蚁只“哦”了一声便走回房间,关上门,连谢谢也没有一句。
我咬了咬牙,鸠占鹊巢的家伙!
3
黄昏与银杏树是一对极相配的CP,它们把对方的美衬托到极致——那是一种真正的成全。
我呆呆地看着省医学研究院门口的银杏树——是的,就是它,像一只曾活过数百年的金色孔雀,长眠于此,肉身不腐,而地上是从它的梦境里跌落出来的羽毛。
更多的画面从记忆里涌出来,都是这棵树,来自于不同的视角,远距离的——居高临下的俯视和——渴望,我选中了一个词,或者说是它击中了我。
我转身望向研究院对面街:写字楼、电梯公寓、人行天桥……一辆车忽然疾驰而来,旁边的路人在惊呼,我手足无措地往一边闪,但还是被对方的倒视镜给刮倒在地。
开车的混蛋加速逃走了,有人在替我骂娘,有人把我扶起来。
“谢谢谢谢。”我看向扶起我的女人,呆住了——简林。她比孙寒记忆中要漂亮,或者说,要瘦了一些,婴儿肥褪去了,下颌骨的轮廓清楚,眼神明丽聪慧,知识分子的精英气质十分浓郁。
“你想不想吐?”她问道,“我看见你头撞到地上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观察观察。”
她指出了附近医院的方向,但没有要陪我过去的意思。
“我这儿不熟,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她一脸歉意,同时看了看表,很有些做作,我想大约她是怕我讹她。
“就在那儿,”有热心观众冒出来了,“就几步路,你看见那十字没有?两分钟就到了。”
简林趁机转身走开了。
“谢谢,谢谢。”我失魂落魄地说,但眼神只能跟着简林,她进了研究院门口一辆白色轿车,我记下了车牌号。
4
“怎么去了那么久?”白蚁很不耐烦地给我开门,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去,没好气地将一袋衣服砸到他的身上。
“就是为了给你选衣服,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就这?”他不满意地从袋子里拿出一件T恤——一看就是地摊货。
“知足吧。”我是真生气了,“老子还没吃饭!”
吃饭的时候白蚁时不时地抬眼看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你什么坏毛病?”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们可是搭档啊!”
“没有——”
手机铃响了起来,是吴雨珂,我正需要一个人来缓解尴尬,但是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在你家,你要是想她没事,就马上过来,你一个人,我想你不会傻到报警吧?”
电话被挂断了,我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我明白过来了,冲进白蚁的房间,果然从床垫子下面搜出一瓶安眠药。
“你做了什么?你用老子的手机做了什么?”我在手机上急急翻查着,我怎么会这么傻,居然相信一只猫会忍得住不去吃鱼,怪不得这几天睡沙发都没失眠!
“没有,这药是给我自己……”
我没耐心听他说谎,直接掐住他的脖子:“你,做,了,什,么?”
白蚁被镇住了,开始口吃:“也也没没没什么,就是我有几个比特币,觉得还是转转转移一下的好!”
去你的比特币!
我在白蚁的鼻子上揍了一拳:“你要把人害死了!现在有人要被你害死了!”
“谁?”白蚁捂着鼻子里冒出来的血,总算还问出了一个字。
“要是她真死了,我——”我指着白蚁的鼻子,但是说不出下半句话,如果吴雨珂真死了,我能怎样,把白蚁杀了偿命吗?
“你现在马上订一张飞机票,去广州的,但是记住不要上飞机,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记住了?越快越好,这是在保你的命!”我拿出三千元塞到他手里,接着狠狠地又揍了他一拳,然后奔出门去。
一辆红色电瓶车停在单元楼下,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吴雨珂的,这是她刚买的,说是准备找工作用——由于买车的时间正好是在我卖掉她那幅肖像画的次日,所以我一直怀疑这实际上是一种施压方式。
那么她被绑架的几率就有九成了,想来是被人守株待兔了——罗强始终没有放弃调查吴雨珂的电话号码,而白蚁用我的手机又被对方的黑客给发觉了,所以罗强才能把吴雨珂和林成这两个人正式联系在一起。说到底,还是我太轻敌才连累了吴雨珂。
我走到那曾经被我遗弃的画室门口,敲了两下。
“我是林成。”
门在几秒钟后打开了,我被人一把拽了进去,吴雨珂被人绑在椅子上,脸已经哭花了,她红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我被蒙着脸的几个人揍倒在地上。
“我人已经来了,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好了!”我放下姿态求饶,“我什么都说!”
打我的蒙面人有些意犹未尽地抓起我的头发,又扇了我一记耳光。
“你不知道我们要问什么吗?”
我摇着头:“你倒是问啊。”
于是我的腹部又挨了一下。
“白蚁。”他说了两个字。
“我知道他,”我连忙说道,“他是我雇的,让他帮我查点事。”
对方愣住了,显然觉得这答案来得太轻松。
“你雇他查什么?”
“我之前被人绑架过,他们折磨了我!”我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状,“警察没用,查不出来是谁,我就想自己找人来查,我要报仇!”
屋子里的几个打手都面面相觑。
“你最好别撒谎。”一个貌似领头的男人拿出一把刀,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把它抵在了吴雨珂的左脸上,“你说一句谎,我就在她的脸上划一道杠。”
吴雨珂没有吓哭,她直接晕过去了。
“求你别伤害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嘶哑着嗓子说道,“她的肾脏和心脏都有问题,她受不了太大的刺激。”
“哟,扮苦命鸳鸯啊?”话虽这么说,但刀子终究还是放下了。
“怎么找上白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