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两年前彭伟辰没有死,我和他会开启一个极好的合作计划,很可能我也不会破产,甚至我可能也不必挨了那一枪……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强确实算是我的仇人,从仇人那里得到补偿,我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把椅子放回到了桌子边,站着灌下一整瓶矿泉水——大约是屋子太小东西又太多的缘故,我总是觉得闷热干渴,我斜眼瞟了瞟吴雨珂那一副用透明薄膜包好的画像,她正瞪着一双无辜天真的眼睛看着我,和现实中的她一样傻乎乎,一个经历了那样苦难的女子不该停留在天真里,苦难是用来加速成长而不是仅作悼念用的,如果她的单纯是真实的,那她实在是辜负了自己。
她依旧认定我就是林成,尽管我并不肯亲近她,也完全不介意“他们之间失去的回忆”,甚至不愿意为此掉一滴眼泪,但她还是宁愿把自己和我捆在一起,或许是为了报恩,或许是动了真情,或许有其他的原因——我倒宁可她有别的企图,那样的话她就成了我能真正看懂的那种人,那种和我位于同一个世界的人——你永远无法真正懂得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不但阶级鸿沟是真实存在的,思维鸿沟更是真实存在的,持有两种价值观的人永远会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一方永远会觉得另一方的行为是愚蠢需要调教的,将这样的两个人塞进同一间屋子,他们自然只能忙着埋怨对方和改造对方。
我现在就能看见我和吴雨珂的未来,她注定是要流眼泪的那一个,虽然在我内心深处那压根就不是分手的概念——我若不是林成,又哪有分手之说?我从裤袋里摸出林成的临时身份证看了一眼,照片上是我现在的模样——证件是蒋守曾办下来的,我被允许暂时以林成的身份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一种有力的工具来监控——被认可的身份比枷锁更有用。
孙寒活在我的身体里,但在法律上他依旧是一个死人,蒋守曾不得不用他的行动划清与我的界限,可是我看得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愿意相信孙寒还活着,只要有一个疑点他就会继续追根究底,而我身上,有的可不止是与他共同的那些回忆——他是一把双刃刀,我可以把他抓在手里挥刀向外御敌,但同时,我也注定了要付出被他所伤的代价。
至于吴雨珂,她目前也还算有几分价值,我拿着她为我新买的假发和我现在戴着的假发做着对比,甚是满意,我从林成的衣柜里拿出一件花衬衣及一个白色帆布包,与小纸盒子及吴雨珂买的假发一起塞进装满了零食的大塑料袋。
接着我戴着平常一直使用的假发走出小区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蒋守曾的人开车跟在后面——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监视。
市博物馆正在举行丝绸之路的专题文物展,适逢周末,门口人山人海,大部分的人都戴着口罩,我拿着林成的临时身份证买了票,博物馆的入口处有安检,跟踪我的警员身上肯定有枪,排队加上跟工作人员解释的时间,足够了。
我进了博物馆便先去公厕,换了顶假发戴上口罩眼镜,穿上林成的花衬衣,将塑料袋塞进帆布包,快速走向博物馆的侧门,在马路对面便有一家菜鸟驿站,我只花了两分钟便寄出快递,接着我回到博物馆园区,再次换装并分五次在五个地方扔掉了花衬衣、假发、眼镜、口罩及帆布包。
等那家伙终于气喘吁吁地在某展馆门口找到我时,我正坐在长凳上悠哉地喝着矿泉水,连头上的汗水都已经全干了,我能感觉到对方狐疑的眼神,警察的直觉一定会告诉他有事发生了,但除非他把监控录像带全部拿回去一一看完,否则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而蒋守曾手里还有其他的案子——而按照他上级对任务的缓急轻重来区分,我对于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可解可不解的谜语罢了。
晚上回到安全屋的时候,蒋守曾没有露面,我一面吃着路上买的快餐一面想着第二天的安排:同城快递次日便能到达,依照罗强的性子,他很可能当晚便会有所行动。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第一个怀疑对象会是赛琳娜。是的,我的前妻赛琳娜,曾经的最佳合作伙伴,我们曾经一起在竞标会上把罗强打得落花流水,赛琳娜曾经与彭新敏做过闺蜜,她们曾一起逛过欧洲的奢侈品店,一起参加过社交晚宴,互相较劲过,也互相吹捧过,做过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易,也许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说过几句真话,但在我的眼里,她们那种分量的友情还不足以让赛琳娜为了彭新敏做出任何行动,她甚至吝于为彭新敏说上半句抱不平的话。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没有去看过赛琳娜,她的微博在2018年4月19日之后沉寂了差不多半年,然后便逐渐恢复了活力,她依旧年轻美貌,精明能干,热衷慈善公益——“不幸的过去”于她,是可以当装饰品来用的。
从网上得到的消息来看,罗强和赛琳娜的公司又在竞标同一个项目,这个时机很敏感,罗强定然会怀疑到赛琳娜,并把赛琳娜拖进危险者的名单里,但我一点也不会为赛琳娜的安全担心:由于我的原因,蒋守曾肯定也会派人监视赛琳娜,尤其在今天之后,而罗强却不会知道这一点。


第十一章 螺丝刀(中)
“我想去看一个人。”
“谁?”
“赛琳娜。”
“好。我安排。”
“也许看到她我能想到更多事。”
“明白。”
“最好是晚上。”
“没问题。”
我与蒋守曾一面扒拉着各自的盒饭,一面对话,他的干脆似是准备良久的产物,因此使得我的算计看起来倒像是入瓮之鳖。
我沉默了,这种心照不宣颇有讽刺意味。
夜,如同迷雾一般落下来,最后的光亮在做最后的挣扎,我看着视野内的景与人,仿佛都被橡皮擦擦过,轮廓正在慢慢融化。
赛琳娜从路虎车上走下来,穿着长款的黑裙,一个人款款走向餐厅,她的短发已经留长到肩部,微翻卷向外,比两年前多了些女人味,餐厅门口有个中年男人迎接她并与她握手,握手的时间稍长了些,赛琳娜强势地抽回手,但嘴角挂着的笑仍然是得体且亲切的。
“慈善宴会。”蒋守曾注解道。
“你应该早说的。”我看看自己的T恤和沙滩裤,想要发脾气。
“要请帖才进得去的。”蒋守曾打了个哈欠。
我于是赧然,这是身份游戏场——且不说我没有孙寒的身份,就算有,也没资格拿到入场券。
“我,那个,破产的事,对她都没什么影响的吗?”
“人家早把后路铺好了,”蒋守曾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冷笑:“横竖占不到便宜,倒不如卖个人情,赛家的人脉与关系,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并不适合我和赛琳娜,她很早就闻到了危险气息,甚至远在我意识到危险之前,只可惜我并没有相信她,离婚协议便是在那时候签下的,我们的分开就像是合同里早就约定的解约条款,既然没有违反契约精神,我们也就不必有仇恨,顶多不过是有些伤感。事实上从一开始我们没要求过你侬我侬天长地久的感情模式,对我们来说,撞在一起时有火花,分开时不会寻死觅活,大家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精通取舍,半斤八两,于是谁也不担心被对方拿道德强加了枷锁,最终谁也不会成为对方的负累,我们都可以毫无愧疚感地给自己留够了退路,这才是我们希望的完美关系——当初见面发现这共同点时,我们是名副其实的一见钟情,激情澎湃,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如果你实在要进去,就穿这个吧。”蒋守曾慢悠悠地把一个塑料袋扔在我身上,我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套侍应生的制服,和餐厅门口侍应生所穿的一模一样。
“里面有我们的人吧?”我一面换衣服一面问,蒋守曾没有回答。
“我们”这两个字大约刺激到他了,我和他,曾经是“我们”,但是现在的我,还不知道要跟谁去称“们”。
我戴上假发,拉拉刘海遮住额头上的伤疤,外面走过来一个和我穿着一样的侍应生帮我拉开了车门,同时向蒋守曾递了个眼色,变相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领着我走向餐厅,想来这宴席里定然有很多“旧识”,但是顶着一张他们谁都不认识的脸,我是完全不必心虚的。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配方——各种各样欲望的气味,野心、私心、窥探、利益、猎人、猎物、陷阱、诱饵、虚伪……混合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如手上端着的那半杯红酒,看上去分外娇艳。
我忍不住微笑了,我的血液在沸腾,那是战士回到战场的反应,我甚至活动了一下肩膀,熟练地拿起托盘,走进那一群人里。
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靠近赛琳娜,甚至在最初的十分钟里,我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确有几张熟面孔,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这说明在我失去的两年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出去的人和进来的人总也要维持一个平衡,金字塔的每一层都是有限额的,否则结构不能稳定。
和过去一样,人们在谈论着环境、疾病、慈善、自由、石油、战争与美国,没有人直接谈生意,但是利益这两个字是悬在对话者的唇上的,你可以把每一个字都看作是这两个字的变体。
和过去一样,这是一个大型的藏宝游戏,男人们的眼神在搜索着机会的线索,女人们的眼神也在搜索着机会的线索,情欲反倒是这里面最纯洁的东西。
和过去一样,真正想做些什么的人总是会被孤立的,然后这孤立会成为把他或者她拉入这洪流的红线,TA们终会在困惑中开始一起狂欢,而智者和塔尖并不来这样的场合,对他们而言,俯视才是正确的姿态。
我弯下腰,将一杯红酒递给正向我招手的女郎——她有着标准的美貌,皮肤和身材都透露着严苛自律及精工制造的痕迹,可惜姿态还没有练出炉火纯青的随意感来,说明她在这样的场合还是个新手,喝酒大约是为了壮胆。
在递这杯酒的时候我看见了罗强,说实话,差一点没能认出来——两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新手,他那身暴发户气质几乎被所有人在暗地里嘲笑,如今衣品总算是过关了,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也显然经过强化训练,锋芒藏了起来,转为钝感的城府——当然,我很明白,这种看起来貌似脱胎换骨的状态不过也就是看起来能唬人,本质上只不过是表面抛光东粘西凑的工艺,骨子里该是石头还是石头,该是粉末还是粉末。
罗强在一帮大约是新贵的男人的恭维声中,嘴角叼着笑,同时在享受着及戒备着,我寻找着他的心腹们,发现陆河并不在场,而他几乎把其他人全换了,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制定新的计划。
这时候赛琳娜朝着罗强所在的方向走过去,直到他们擦肩而过时,两人才有了第一次视线交集,她先看他,接着罗强迅速扫了她一眼,两人没说话,各自走开了,但是那一眼足以把该表达不该表达的暧昧都表达殆尽了。或许对别人我不会有这样的敏感,可是赛琳娜,那是一个与我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女人。
我震惊地笑起来,这大约就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精髓了吧?不过两年时间,17520个小时,“非永远的敌人”确实是有机会变成“非永远的朋友”的。


第十一章 螺丝刀(下)
赛琳娜进入女人圈里,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一群女人便笑起来,从赛琳娜大笑着的样子来看似乎是比以前更受欢迎了,但这也意味着嫉恨她的人会更多,过去的她曾经一度被太太圈排挤,因为她以近似男人的强大和拼劲证明了女人另一种获得高级体面的方式,而那些卖乖弄巧的女人们并不喜欢这种证明,比起展示自身的强大,她们更乐于展示自身的幸运——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智能不足,事实上相当一部分的富豪太太双商极高,隐藏实力往往更容易获得双赢,对她们而言,在职场上披荆斩棘厮杀恶斗,远不如守着一个人兵不血刃来得体面优雅,或许消耗同样的脑力值,安全感也未必稳定,至少姿态好看,最重要的是她们也有一个战场,圈子里大多数的敌人和朋友都在这同一战场上,同平台同规则,如此炫耀者才有了成就感,被贬低者也会生出动力来玩出花样来,生活才有了意义,而那时候的赛琳娜,跳出了她们的手掌心和高跟鞋,拍拍不着,踩踩不准,就像是玩俄罗斯方块的闯进了王者荣耀的领地,大家不是一个游戏套路,没法齐嗨。
如今的赛琳娜大约是真的搞懂规则了,三婚失败的经历使得她终于有了资格扮演羊羔,藏起锋芒且不介意被人说依靠男人,对“狐狸精”“十三点”“外强中干”的谩骂照单全收——否定从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肯定。
改变她的不止是时间,我看了看罗强,还有男人。我收起笑容,这不好受,尤其当那个人是罗强的时候。
其实罗强并不是我最糟糕的敌人,至少有五个人对我造成的伤害远超于他,然而罗强却是我最厌憎的一个,我为此找过很多理由,但是唯一能说服我的理由也是我最无法接受的:他几乎和我自己一样了解我。
罗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即便是到现在,你也还是在爬着。越是往上走,你就越是得爬着,因为你不敢摔倒。”
那时候的他当然是为了激怒我,可是他说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发红——只有同类才最了解同类。
现在的罗强更像我了,一言一行,哪怕是拿酒杯的姿态都几乎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在人间,而我还是一个幽灵。
赛琳娜大约会喜欢上同类型的男人,她的前夫们,我,罗强,貌似完全迥异的性格之下藏着同样的东西。
我没法再注意其他人了,他们一前一后找理由离开了宴会,会去到哪里和做什么不言而喻。
我偷喝了两杯酒,压下自己的愤怒,我有一拳砸到罗强鼻梁上去的冲动,但那不是因为嫉妒。
等在门口的蒋守曾不打算跟踪那二位,看样子他毫不意外,我这才意识到他真正的研究对象从来就是我。
“想到什么了?”他假惺惺地问。
我居然气得无法想出什么来给罗强制造点麻烦,只能摇头。
“看开些。”他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
我只能点头。
“离婚之前吵得厉害吗?”蒋守曾问。
“谁?”
“孙寒和赛琳娜,有印象吗?”
“我们都太忙了,没有时间浪费在吵架上。只是自然而然就散了。”
“那赛琳娜和罗强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往来?”
“他应该不是没试过,”我哼了一声:“但那时候赛琳娜眼光和品位跟现在不一样。”
“孙寒跟罗强的过节,不止是生意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