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是凌晨一点了,整个停车场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别人,这空间是寂寥的同时也是拥挤的,昏暗的灯光里,形态大同小异的车子们展示着傲慢的金属色,它们打量我,使得我联想到史前那些巨型虫子——人类大约在下意识里崇拜它们,这些汽车是某种意义上的纪念物。
我走向我的白色宾利,但明天它就不再是我的了,连同房子以及其他的财物一起,我将彻底成为一个贫穷的人。
我按下遥控钥匙,正准备拉开车门时看见车窗上印出另一个人影,这个人影就在我身后几米的地方,光头,高个,扭曲的脸,我转过身,面前穿着灰色夹克衫的光头已经掏出一把手枪对准我的额头,他没有说话,直接开枪。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子弹穿过我的大脑,并且击碎了我身后的车窗玻璃。
肉体在塌陷,像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往一个点收缩,血肉骨骼全都被吸进那个点里去了,当然,还有意识,它是最后一部分。
原来这就是死亡。我等着最后一个念头出来……它很模糊,依稀是一个女人的脸,雾气一样地飘出来,看不出五官,白森森地落在我的身侧,白森森地俯视我……
2
“简林!”
我听到自己叫出的声音后睁开眼,刺目的亮光使得我不得不再次闭上眼。
我听到生命监测仪上的小点在跳跃,滴滴,滴滴,滴滴。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微弱,贴着床面,仿佛不是来自我自己的身体。
“能听到我说话吗?如果能的话请您眨一眨眼。”
我没有眨眼,身体的迟钝让我惊恐。
等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之后,我看清了说话的人——柔和的女声是从一套白色防护服里传出来的,问话的女人戴着透明面罩,她看起来大约有二十五岁左右,没有化妆,浓眉大眼。
谋杀!这两个字仿佛触发了我的痛觉一般,我感到整个头颅都在胀痛,我抬不起手来。
“我怎么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声线低沉沙哑,完全像是别人的声音。
“别紧张,”穿防护服的女人说:“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沉默。我的感觉是疼痛,当然,疼痛不是最重要的。
谋杀是真的发生了,而我被救活了,得到了一个奇迹——但这是幸运吗?我隐约有些遗憾,意外导致的死亡对于一个已经破产的人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谋杀也OK,至少不算不体面。
“我动不了。”
“没事的,应该是麻醉还没有散。”
“会有后遗症吗?”
“您别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想太多,对恢复不好。”
子弹穿过去了,我回忆着,它应该烧焦了它所接触到的所有脑细胞——那是不可逆的损伤,这是大脑,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我的常识与恐惧同时在说话,我可能得了任何一种后遗症:失去记忆,智力降低,瘫痪甚至精神分裂……
“我口渴。”
于是女人走出去,趁着她离开的空当我观察周围,显然,这是一间独立病房,左边是观察窗和门,没有其他窗户,天花板上安装有过滤系统。
再次进入病房的是两个人,另一个也穿着防护服,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是个男人,护目镜里还戴着黑边眼镜,动作看起来颇有医生的专业范,他检查了我的眼底,之后才示意女人把水杯递给我。
“你们为什么穿成这样?”我问。
“您做了开颅手术,这是为了防止感染。”
“我可以喝水吗?”仿佛是记忆里跳出了某种警告信息,我觉得仿佛在哪里看见过手术后不能喝水或进食的禁忌……网络页面、书本、报纸……纸张的触感非常遥远了。我看见一本书在脑子里打开的画面,同时一只漂亮的年轻的女人的手将书页右下角的三角折页打开,黑色的铅字像是因为焦距过近而模糊着,不好说这一幕是幻象还是回忆,但它们显然并不重要,与此刻的主题脱节,我花了几秒钟时间整理思维,好让它们重新挂上逻辑列车。
“可以的。”
那就是说,我做完手术起码已经超过六个小时了,我想起了那个常识,同时也想起了把这个知识点告诉我的人——简林,我的第二任女友,她曾就读于麻省理工学院生命科学专业,二十八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她有着漂亮女人们通常不具有的那种漂亮,但大多数人可能认为她至多只是端庄,我很喜欢她穿着粉色丝质睡衣裤的样子,她是梨形身材,估计是长期久坐的缘故,腰身略粗,她没什么时间减肥,她总是不太会吃栗子,笨拙地咬开栗子壳后,总是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栗子。
我对她而言不过是个过去式吧?如果要在世界上选出她最不愿意回忆的人,我定然是名列前三的。我想起自己刚醒来时,似乎还叫了她的名字,我苦笑,同时开始头痛,那个名字明显一个禁区的大门,只要一靠近就会被警告。
“真的没有关系吗?”我问。
“已经可以了。”男医生说道,似乎是为了增强可信度,他主动把姓名告诉我:“我叫陈伟,是你的主治医师。”
“你给我做的手术吗?”
“是的。”
“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说,但这不是我真正想要说的话,我的情绪是冷淡的,一种异常不合理的冷淡,没有死而复生的欣喜若狂,没有对救命之恩的感激涕零。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但摸到的是纱布的质地——整张脸,整个头部,全被纱布包裹着。
“别乱动,”刘敏紧张地抓住我的手:“容易感染。”
“我毁容了?”我狐疑地回忆自己受伤的时刻,只是一颗子弹进入额头,不会造成大面积的损害吧?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陈伟很有技巧地说:“现在整容技术很发达,脸上的伤只是小问题。”
他是对的,皮相的问题都是小问题,我安静下来,把眼神投向我正前方的那一面窗子,玻璃占去了半堵墙,玻璃的后面依稀是一个走廊,我能看见橙黄色的塑料椅子和淡蓝色的墙壁,没有人站在那里为我的苏醒喜极而泣。我正孤独地面对我的不幸和幸运。
大量的画面涌过来,像突然暴躁起来的海面,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有一些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画面,但画面是静止的,明显就是眼睛注视着照片的观感——纱布包裹的位置在腹部,我的脸蜡黄焦枯,双眼紧闭,是一个虚弱且没有意识的昏迷者,接下来的画面是一条光照不足的巷子,仍然是我躺在一个蓝色的垃圾桶旁,穿着一件印着老鹰图案的白色T恤和蓝色的故意做旧款的牛仔裤,与那些没有被丢进桶里的黑色垃圾袋混合在一起,捂着腹部,鲜血从指间往外冒,呼吸短浅,我睁大眼睛,绝望地看着天空——天上并没有星星,昏黄的路灯灯光把夜的黑调和成一种浑浊的白色,有细小的虫子在这白色里横冲直撞……另一个画面是淡灰色的,像是那些从没有做过彩色梦的人的枯燥梦境——一个年轻的女人躺在玻璃窗后的病床上,仅凭面色就可以断定她命不久矣,病气盖住了她五官的美感,头发和身体都散发出邋遢与枯萎的气息,这个画面像是云雾一样地消散了,我甚至没有想起她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白色的屋子,我看见自己走向一个被白布蒙住的尸体,揭开布露出脸,他是一个年轻好看的男子,嘴微微突出,喉咙被人切开了,七八个切口,我看见自己在痛哭,这次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他的名字和故事——蒋南,缉毒警,27岁,在与队友一起抓捕毒贩时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两个人对八个人……另一个叫陈国涛,从楼顶摔下来,但是没有死——他成了植物人,我把一束向日葵插进他白色床头柜上的淡蓝色花瓶里……
——是的,那个时候我还有朋友可以去探望,现在,我不过是个众叛亲离的穷鬼。
我想起来我还有一个妻子,准确的说是前妻,我期待地望向陈伟,但他没有任何要提起她的迹象。
尽管离婚了,但至少赛琳娜是应该会做些样子的——作为有名望的企业家兼慈善家——这是她给自己贴的标签,就这样把受了重伤的前夫扔在医院里不闻不问,完全就是授人以柄了,更何况我们离婚的消息还没有公开——在外界的眼中,我们仍然是夫妻。
她或许还不知道。这是谋杀——出于某种顾虑,有时候警察会先隐瞒,配偶总是会首先列入嫌疑人名单的,因为配偶们总是拥有大量的动机:遗产、保险、家庭矛盾、感情问题、隐私、秘密……甚至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成为杀人的导火线,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气不可小觑,它们就像是地下深埋的甲烷,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致命。
但此时门外连警察也没有,面前的这两位也没有表现出有警方想要询问的意图,这不太合乎常理——警察应该会安排人在医院里守着,并且也会和医院打好招呼,等受害人苏醒之后就会被安排进入病房询问。
玻璃窗外的空荡荡显得异常诡异,我喘了口粗气。
我相信赛琳娜会在危急关头选择独自逃生,但是她却绝对不会选择谋杀,她对我的爱很有限,所以她对我的厌憎也就很有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更像是商业搭档——这属于现在夫妻模式中比较流行的一种,我们认同对方的优点,看重彼此的能力,善用彼此的人脉,我们喜欢对方的身体,我们不要求彼此绝对的忠诚,只强调契约精神,利益均沾,互相扶持,我们相信犯错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在面临足够有吸引力的第三者时,我们遵守的底线是不伤及对方的财产利益和名誉利益,换句话说,别惹出那种让对方在公众面前太丢面子或是下不了台的丑闻就行。
我们都是有着丰富感情经历的成年人,赛琳娜有过两次婚姻,她早已经不再相信什么理想爱情,而我也给不出自己没有的东西。赛琳娜仿佛是一个贴了标签的抽屉,顺手就可以拉开,里面的资料整整齐齐,条理分明,取用方便,她的个人信息及我们之间的交集都一目了然,和我此时大脑中其他混乱的记忆迥然不同,我很轻易就能再度了解她,她做任何事都不会激起我的负面情绪,哪怕是伤害,我一点也不恐惧她的伤害,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令人相当愉悦和具有安全感的存在,而且她大约是唯一能真正帮到我的人。
要给她打个电话吗?这样是不是显得有些像是在乞讨?赛琳娜是不喜欢弱者的,同时她讨厌任何形式的麻烦,假如她已经知道了却故意选择冷漠呢?假如她宁可选择被人钉死在无情无义的羞耻柱上也要远离祸源呢?说不定现在离婚信息已经被她透露出来了。如果是这样,我此举多少有些自取其辱并死缠烂打的意味了。
我在脑子里搜寻第二个候选人,我依稀感觉到自尊心的挣扎,它茫然而绝望地扒拉着记忆,而这些记忆被一个囤积狂看守着,与各种各样念头、幻想、思维、分析、气味、口味、情绪混合在一起,那里是一个硕大无朋的仓库,刚刚遭遇了一场地震,满地的狼藉和碎片,标签们都遗失了,要重新整理出来是一个大工程。
简林的名字第二次冒出来,我的头也再一次开始疼痛起来,数根长针扎入太阳穴和后脑勺同时伴随搅动的那种痛感,陈伟觉察到了这一点。
“不要急着去想事情,深呼吸,放松,想象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用催眠式的声音说道:“现在再想象你看到了一片草地,很大的一片草地,一眼都望不到边……”
“行了。我没事了。”我忍着疼痛打断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有人来看我吗?”
陈伟与女护士对视了一眼。
“现在外面的人不知道您还活着。这是为了你的安全。消息是封锁的。”陈伟犹豫着说,同时打量我的反应。
果然如此,这说明凶手还没抓到,警方怎么对外面说的?假死?案子绝不单纯,杀我的那家伙——我竭力回忆细节,那张脸以及他的气质,底层人的特色——那种承受了过多痛苦的灰色气质,可以肯定脸是陌生的——但也可能整过容,因此无法确认他是一个熟人或是陌生人,至于动机——我可以数出一千种可能性,就像我以前常常说的:除了自杀与疾病之外,你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我现在对病房的怪异之处释然——他们定然是找了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普通人是无法接触这个地方的。我想起自己做警察的时候,曾与一家医院有深度合作,那医院有一个地下病房,专门为警察和证人服务,也许这家医院也是一样。
“警察要不要来问什么问题?”我主动说道。
“你可以不用马上见。”陈伟说道,他想表现出维护我的态度:“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
我当然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于是我说:“我脑子里还有些乱。糊里糊涂的,等我理一理吧。”
“好,那你好好休息。”
“我叫刘敏,以后就叫我小刘好了。”女护士终于找到了时机插嘴,她指了指床头的一个黑色按键:“有什么需要就按铃。”
他们姿态笨拙地离开了。
3
在所有仇恨我的人中,谁会杀我?
之所以选择仇恨这个动机,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为人带来利用价值的人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因此置我于死地的人很大可能是出于泄愤的目的:显然破产与债台高筑所导致的悲惨生活不会让对方感到痛快。
我确实伤害过很多人,我看见了一些死人的面孔,他们中有一些人爱我,比如我的父母,尽管我是一个完全不孝顺的儿子,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尽孝,在他们死去的时候没有参加葬礼,错过了一个,然后又错过了第二个,他们在临死时抱怨我,但是他们不会恨我,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看见的死去的脸上的白光里,仍满载对我的担忧,我早该做一个不让人担忧的儿子,高中毕业时如果没有违逆他们去选择了警校,如果我选择的是本地的师范大学或是医学院,如果我早早地便能提供给他们更为稳定与平安的生活,那么现在他们也许还活着,而我也不会躺在这里。
死人里有一些是我的同事,有两个死在我的眼前,我看见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我看见他们的生命从子弹孔流出来,如果我更强大一些,如果我成长得更迅速一些,他们就不会死,所以他们死前眼里有怨恨,他们的家人也责怪我,尤其当我离职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我是一个背叛者。
我看见一个从楼顶纵身跳下的人影,三十层楼,他的尸体惨不忍睹地铺在地面,人群在尖叫——不,我从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幕,我只是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他的名字——曾卫国,我透过屏幕看见那一滩已经清扫过的血迹,我只是不断地想象那个场景,补充每一个细节,仿佛我真正看到了一样,他是我在利益斗争中的牺牲品,我吞并了他的公司,他失去了一切,其实不是一切,那时他还有一个五岁女儿,还有一栋别墅,我以为自己没有赶尽杀绝,可是他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坚强,那个女孩子今年应该才十岁,住在福利院里,她的亲戚们抢走了那栋别墅,把她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