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些死人的脸,给我的感觉是陌生的,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很可能只是来自噩梦,我之所以判断他们是死人仅仅因为他们惨白的身体与憎恨的表情——那仇恨有雪的温度和血的气息,我看见几座墓碑以及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我看见自己拿着铲子在挖坑,最后我躺进去,我的脸像死人一样,纸钱色的白,没有呼吸的白。
也许我是死了,只是意识还活着,我急忙抬起上半身看着自己的下半身,我的头部剧痛,疼痛让混乱消失了,是的,我不是鬼魂,我是活人。只是该失去的都失去了,只有留下的这条命和毫无头绪的前路在等着我。
嗯,和十年前简直一模一样,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在冷笑,好吧,那就再来一次。
4
“他看起来是一个光头,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戴了特制的头套,就是拍戏用的那种,和尚,那个头看起来有点不太自然,”我用手指在自己的头上画了个圈,对自己的话进行肢体语言注释,同时加强谎言的力度:“他的脸还有些面熟,我想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颗黑痣。”
“你看清楚了吗?”在我床边坐着的警察一面将我的话记在笔记本上,一面惊讶地提问:“确定吗?”
他叫谭颂,大约三十岁上下,宽下巴,高颧骨,浮躁和沉稳都处于不稳定状态,他在防护服里似乎很不自在。
我点头:“当然,我们面对面。”
我毫无怯意地与他对视着——如果你要撒谎,就得有把谎言说成真相的魄力,而在这方面,我绝对是个专家。
“还有别的吗?”谭颂看起来是相信了,他转换了问题。他当然是想不到我是故意在误导他——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中弹前的人生等于是一片废墟了,但现在有一个机会,只要我能把握住,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东山再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没有别的了。”我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给出的信息必须恰当,不能太精准,我不清楚停车场的监控录像到底拍到了多少,我只能大约估计出它不能拍摄到的地方,在细节上做文章,估计谭颂至少有六七年的从警经验,我必须步步小心,我要对付的不止是他的经验,同时还有警察的直觉——那才是最难的一部分。
于是我准备说一些非常真诚的话,把它们与我的谎言混合在一起。
“就算抓到这个人,我想他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工具,以后说不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谭颂没有回答我,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呢?”
我摇头苦笑:“你是说恨我的人吗?那太多了,我想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你给他们任何一个人手里塞把枪,他们对我开枪的时候都不会犹豫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脑子里闪过一份模糊的名单,至少有三十个名字以上——我看见一些模糊的脸,模糊的冷酷与愤怒,我从他们中挑出了一个家伙——罗强,一个在公开场合威胁过我的人,一个有野心却欠缺谋略的人,一个有着太多见不得光的秘密的人,而他的其中一个心腹叫陆河的,此人也是罗强的表弟,左手手背上便有着一颗黑痣。
假如谭颂的调查工作给力的话,便会根据我所提供的信息查到罗强的头上,接下来便是可以预想得到的戏码上演: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我要的就是他的混乱,届时罗强会急着转移他不能曝光的财产与秘密,而那个时候,就是我的新生开始的时候。
谭颂沉默了几秒钟,我觉得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今天先到这里吧,你休息休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们再随时沟通。”他最后主动结束了问询,做出一份体贴的姿态,这让我是十分惊讶,因为同情与周到并不是一个老辣警察的行为方式,通常的做法应该是抓着关键点寻根究底,要把对方问到无可再说,无处可藏,无路可走。
或者这只是仅仅说明谭颂的平庸?在谭颂离开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反刍他的语言,琢磨他的肢体动作。
对于一个受过训练的刑警来说,他眨眼的频率实在过多了些,同时,他的肢体语言过少,说明他对于我们的这次谈话并没有做足准备功夫,加上他的问话技巧的生涩,如果他是个新手,还算情有可原,可是三十岁?我想起很早以前,刚入警队的我曾被当时的刑警队长狠骂过的一段话——“你以为你干什么来了?你以为你才三岁啊?你以为你有机会慢慢学?谁有心思等着你长进?等你?等你把大家伙都祸害死吗?撑不起来就趁早滚蛋!”
三十岁,没有人能容忍一个三十岁的新手。
对了,他还有好几次试图安抚情绪的动作——他把手伸到脖子处,只是被防护衣挡住了——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为什么需要稳定情绪?因为他无法在一个虚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受害人面前保持常态吗?
我捏紧了拳头。
——是的,他在撒谎!
——他根本不是警察!
如果他不是警察,那么这个地方很可能也不是真正的医院!
我用怀疑的目光扫视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物品,那种从苏醒之后便一直紧随我的不安终于得到了一个解释:墙壁很旧,仪器很新,床单被套上没有编码和医院的印记,护士过于客气,医生太过小心,而且到现在为止只有主治医生出现,没有主任来复查,也没有其他的医护来换班,我从没有听到他们谈论过一些无关的话题,病房外的安静是不可思议的……这完全不是医院的气质,哪怕是那种特殊的医院。
我按下召唤铃。
刘敏很快便进来了,她绷着一个微笑,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假。
“我要撒尿。”
她立刻出去取来医用尿壶,我拒绝了。
“我要去卫生间。”
她连连摇头:“不行的,你不能出这间病房,不然会感染的。”
“这样我尿不出来。”
“你,你再试试,之前不是都可以吗?”她张口结舌:“要不,我背过去,你自己来。”
“不是你的原因,是现在这个姿势我尿不出来。”我坚持着:“我得站着。”
即便是隔着防护面罩我也看见她脸红了。
“你等一等。”她飞快地跑出去了,十分钟之后她回来,推着一个带轮子的移动马桶。
她扶着我站到马桶边,我故意弄得到处都是。
她嘴里说着没关系,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然后她狼狈地推着马桶出去,终于有一个新面孔出现,他很年轻,沉默地藏在防护服里,不熟练地用消毒粉洒在秽物上,我能觉察到他在忍受着恶心与愤怒——现在我已经很确定他和刘敏都绝对不是在正规医院工作的职员。
“毕业多久了?”我试探着问他。
“刚毕业。”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学什么专业的啊?”
“临床。”
“学了几年?”
“五年。”
“没考研?”
“没有。”
他焦躁起来,加快了速度,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陈伟一直到晚饭后才露面,他对我道歉说刚进行了一个大手术。
“又是开颅手术吗?”我装作随口问道。
“不是,是心脏搭桥手术。”他也随口回答。
“你们做医生的真是辛苦。”我用讨好的语气说道:“我这边暂时还好,要不你去休息一下?”
“没事,没事。”他微笑着:“你今天要输个液哦。”
“什么药?”我的心紧了一下,接着连忙补充了一句让自己表现得像个蠢货:“今天检查结果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你白细胞有点高,我给你用些消炎药,”陈伟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没什么的,手术后很正常。”
信你才有鬼了。我在心里说,但是却一时也想不到办法。
如果他们要杀我,自然是不会大费周章地来做这个局,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救我总不会是出于纯粹的善行,总是有利可图吧?我只担心下午试探刘敏的行为被看破了,所以他们会有新的计划。不过他们没有得到利益,定然也是不甘心的,所以我也还有机会。
“哦,那行吧!”我必须做出毫无防备的姿态:“顺便弄点镇静的药行不行?我昨天晚上睡得不是很好。”
“好。”陈伟在打量我的表情:“我给你加。”
5
被针刺入的地方有些肿痛,冰凉的液体通过手背上的血管缓缓而行,无法得知进入我的身体到底是什么,为了避免让他们察觉到我已经起了疑心,我一直闭着眼。
现在的我,除了运气之外实在没有可以拿出来一赌的筹码——一个脑门上挨了子弹却还没死掉的家伙,说实话,从那一刻起,多出来的每一分钟都算是白赚的,我安慰自己,但是却无法不贪心,就算谭颂不是警察,只要我有机会活下去,我的计划依然有机会成功,我可以返回到我习惯的人生里,是的,那些日子并不令人愉快,孤独,冷漠,没有人情味,充满了尔虞我诈,我需要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但至少不必卑躬屈膝,不会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只随时可能被从天而降的重物给砸扁的蝼蚁,如果我的幸存只会带来苟延残喘,那么我宁可死在那一颗子弹之下。
我活下来不是为了跪着生活的,我不要去忍受卑微无力的感觉,我在很早以前就发过誓。
陈伟和刘敏离开了病房,我仍然没有睁眼,我相信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定然安置着微型的摄像头,监控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保持呼吸平稳,脑子里却一片混乱的嗡嗡声,像是有什么在无数条神经里高速运动,它们让我疲惫也让我兴奋,我的身体沉沉地压着床,我感到它们的虚弱和无助,这是一种陌生且令人沮丧的状态,我怀念自己健康强壮的时候——我一直有健身的习惯,甚至比在警队的时候还要热衷于此,我有令人羡慕的肌肉与爆发力,但是现在……我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瘦削的大腿与软塌塌的腹部——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所有特征全部都消失了,要造成这样的巨变,绝不是两三天的时间可以做到的。
冷汗从后背和额头同时冒出来,我僵在原处,被自己刚刚意识到的东西给镇住了,我在这里究竟多久了?他们在时间上也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大脑里像是有无数的细胞正在崩解炸开,我甚至听到了诡异的密密麻麻的噼啪声——这当然是幻觉,可是疼痛却是真实无疑的,我抱住头,按住头皮上跳动的地方,但是毫无作用,我跌下床,连带着输液杆子和我一起摔倒在地上,这时候我看见自己的手腕上起了一排红疹子,我在爬起来的时候揭开了自己的病服,我看见自己的胸口也都全是红疹。
“医生——”我惊恐地叫着,但是喊完了这一声我才想起来:哪里有什么医生?这里只有敌人。
我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体,它们仿佛是来自房间的上方,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要再做出任何让对方感到不安的举动,于是我装作晕倒又趴回到地上,我闭上眼,没过几分钟,我真的失去了意识。
6
树林里漂浮着小提琴声,似乎是优美的,但更像是诡异的。
我看着周围的薄雾与在薄雾里晃动着的树叶,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
我每走一步都觉得使不上力,脚软得想要蹲下去,于是我就蹲下去了,用蹲着的步态一步步地挪动。
树林似乎是环形的,它们完美地包围了我,中间的空地寸草不生,我的脚上没穿鞋子,脚掌接触到的沙子竟然是温热的。
一个穿白色T恤的老年人从树林里走出来,他的头发稀疏,露出秃了的大脑门,手里拿着一根皮带,没了皮带的米黄色裤子松垮地靠着他的大胯部撑着,但看起来很危险,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混吃等死的东西哦!”
他嘟哝着朝我走过来,脸越来越熟悉,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认出他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像沙子一样地垮掉了,与空地上的沙子们融为一体,只剩下一件陈旧的白体恤和那没有皮带的裤子,以及那根皮带。
“啊——”我大叫,因为惊恐而提醒自己: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眼睛终于能睁开了,我松了口气,刘敏正歪着头打量我。
“醒啦?”
她虚伪的微笑提醒我现在是另一个噩梦,一个不是靠大叫“醒过来”就能够逃离的噩梦。
我试着抬了一下手和腿——还好,它们都勉强算是可以正常活动。
“我是不是药物过敏了,”我说:“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觉得身上很是不对劲,好像好像出疹子了。”
我试图解释自己之前的行为,同时捋起袖子,很好,手臂上的红疹更多了,这些也许能助我过关。
“荨麻疹。”刘敏说道:“很多原因都可以引起,也不一定是药物反应。”
“哦。”
“你刚才做噩梦了?”
“嗯。”
“如果,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为你找一个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我在心里冷笑,还想要在思想监控我吗?真是机关算尽了。
“我考虑一下,给我点时间想想。”
“好。”刘敏没有表现出失望:“今天还要再查个血。”
我没有反对,大约是由于紧张,她刺痛了我,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她忐忑不安地道歉,脸也红了。
“没事。”我有些诧异于她的羞愧——或许她并不是一个完全冷血的同谋者,这倒算是个可以好好利用的点。也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吧?我想,为什么会蹚这一趟浑水?缺钱——这是最大的可能性,大部分人在不得不选择钱的时候才会放弃更为长线的前途——如果这里是非法机构,自然是没有前途可言的,一旦被抓到,她的后半辈子等于是完蛋了。当然,也许她有把柄落入别人的手里,若是这种情况,在合适的条件下或许还能谈谈交易。
我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血液沿着细细的管道进入一个小瓶子,瓶子上的标签没有二维码,这是另一个破绽——在正规的医院里,二维码是必需的标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们有什么价值,值得他们花这样的大手笔?我的脑袋铁定是吃了一颗子弹的,他们如果不是在把我送进医院前就送进手术室,就得从正规医院里把我抢出来,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得花大把的精力和财力。
总不至于是我的债主们怕我假装破产所以要保住我的性命来套出我“隐藏”的财产吧?
或者,我早就是被这帮人精心选中的小白鼠——还有什么人比欠了一屁股债的过街老鼠还容易控制?很明显,我这样的人只要回到那个所谓的正常世界,就会被那些债主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于是,他们便可以趁火打劫地提出交易条件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落到了他们的手里而不是躺在正规的医院,除非他们在我中弹后的五分钟内把我带走,否则警车就会到达现场了——要么他们一直在跟踪我,要么,那光头根本就是他们雇佣的杀手,不过这一点我倒也不是很确认,因为他们完全可以在更偏僻的地方动手,或者仅仅用药物实施绑架,不一定非得用枪,为什么不使用其他更安静的手法?枪声一定会惊动周围所有人……会导致很多的意外和不可控,他们就这么确定能顺利离开现场而不被人发现吗?这是一个极大的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