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叫好但不叫座的书的出版商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部分是出于内疚——我们是否错过了机会?可以更有效地这样或那样做吗?部分是出于愤怒——他真的觉得我们为了他的书可以无视所有商业考量吗?阿尔弗雷德以喜欢对出版商和代理商提不合理的要求来迫害他们而闻名。但对我们来说,他不过是脾气暴躁一点而已,我感受到的大部分不安来自我对自己的失望,而不是他的欺凌。在英国,他几乎完全被忽视了,一些评论家对他的聪明才智和本质上不同寻常的想象力敷衍了事地认可了一下,但更多的评论家根本没有提到过他。我们的小说产品线确实受到文学编辑们的好评,我也给他们写了有关阿尔弗雷德的私人信件。我不禁想,这是不是反而让效果适得其反,是否他们确实很不喜欢他的作品,因此决定与其批评,还不如完全不评论?只有优秀的批评家约翰·达文波特因为钦佩阿尔弗雷德的作品而成为他的朋友,以敏锐的热情为他说话。
摩洛哥北部城市。 我已经忘了阿尔弗雷德是在什么时候搬到摩洛哥的,以及他为什么这样做(保罗·鲍尔斯之前在纽约的一个聚会上提出过这个建议)。我现在还保留着我收到的第一封带有丹吉尔 地址的信件,那是1965年初,他的短篇集《看,歌利亚》(Behold Goliath)在英国刚出版后不久他写来的。
亲爱的“老鼠”:
你为什么还不给我写信?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书已经出版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寄样书?
你为什么还没给我寄评论?
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1914—1997),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代表作《裸体午餐》。 我不想为难你,问你为什么不用巴勒斯 的评论,但还是希望你自愿做出解释。请你给我回信。
我打算来一趟英国,要么开着我值得信赖的小奥斯丁,要么坐令我害怕的飞机。我要和我的摩洛哥男朋友一起来,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是给他的脚做手术。因为他有风湿病,有骨刺,左脚后跟骨头有增生。我很怕这里的医生。但请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如果他们发现,可能会不让我们入境英国……如果你能帮我找外科医生、骨外科医生或骨科专家问问,我将不胜感激。我还有点钱,所以不一定是健康保险的事,尽管这也会有所帮助……他们过去总是在边境上对我大惊小怪,所以这次肯定也会对德里斯大惊小怪的。所以我打算告诉他们,我们计划夏天拜访你。希望这对你来说没问题(我只是这么说说,不是为了留下不走),如果他们给你打电话或什么的,请你回答有这么回事。请立即回信。
哦,不知道诺曼[格拉斯]有没有提到过,我已经不戴假发了。我想我还是提前告诉你一声,省得你看到我吓一跳。我更喜欢现在的样子,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安。
他在巴黎塞伊出版社的编辑。——原注他在纽约兰登书屋的编辑。——原注 爱德华[菲尔德]说我必须立即给你和莫妮克·内森 一本《精致的尸体》。爱泼斯坦 说:“我非常怀疑自己能否以让你满意的方式出版这本书,我也不想在对《歌利亚》推销失利的情况下再雪上加霜。还有一个原因则与本书有关。我承认它的出众之处,或更准确地说,我看得出你的才华,但必须坦白,我对你的意图感到困惑,我担心自己不知该如何有效地展示它。我不是说这本书对我没有吸引力,而是我只能部分理解它。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它更像一首诗而不是一本小说,尽管这种区别是否能说明什么问题还是个谜。”
这本书对他来说过于简单。就像一本儿童读物,需要读者的天真。但请想象一下要求杰森·爱泼斯坦天真……
我来的时候会让你看看这本书的。请给我回信。爱。
我的回复:
我确实告诉过你出版日期,也给你寄了样书,或更确切地说,按照惯例,样书寄给了你的代理人(如果A. M.希斯还是你的代理人的话,因为合同上是这么写的。我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他们,他们说今天已经邮寄出六本样书给你了,不知道之前为什么没有寄出)。下面是主要评论的复印版[我没有对此进行评论,为了凸显其令人失望的性质]。我没有在书封上引用巴勒斯的评论,因为销售人员不让我这么做,在这里,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都觉得巴勒斯是个异常危险及淫秽之人,他们不想为了少数人而过度展示。我应该早告诉你这个。对不起。
随信附上一封邀请函,万一你办签证或过境需要。你能来真是太棒了……
你引述的杰森·爱泼斯坦的话让我哈哈大笑,我真的好像看到了一个被逼到墙角的、紧张万分的出版商,我也被他的反应吓到了。等着一个明知不同于一切的东西出现,因为害怕它的不同,而对它的命运产生了可怕的预感,真的没什么比这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了。我真的很想读读这本书。真好呀,真好呀,你很快就会来了。爱。
他的回信心情极佳,结尾是这么写的:“至于《精致的尸体》与众不同,确实如此,这可能和你从小到大读过的所有书都不同,但同时,也可能是最最美味的一本。”
我不可能拒绝《精致的尸体》,因为在我看来(直到现在仍然这么认为),它似乎在用不可抗拒的诱惑来吸引读者进入自己。阿尔弗雷德说得对,你必须像个孩子一样阅读这本书,必须仅仅为了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阅读,而不是试图将“内在意义”强加于它。书名来自英国的一个名为“结果”(Consequences)的游戏,“精致的尸体”则是超现实主义者给它起的更具异国情调的名字。这个游戏现在还有人玩吗?玩法是一小群人拿着一张白纸,第一个人写下一个微小说的开头第一行,然后把这部分折起来,不让下一个人看到,然后下一个人再写下一行,再折起来……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个人写的内容,必须以“结果是”开头,此时打开整张纸,就会看到一个胡说八道的故事,但通常又具有令人愉悦的奇异效果。可以用文字,也可以用绘画的方式来玩这个游戏,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童年时,和表兄弟们用这种方式画出的一个绝妙的怪物,比任何人单独想出来的都令人惊异,同时却很令人信服。阿尔弗雷德遵循这个游戏的规则,就好像在每章之间都折了起来,所以,当书前面已经出现过的人物再次出现时,你并不总能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也许只是同名的其他角色?有时候,他们身上还会发生骇人听闻或淫秽的事(我到现在仍然觉得很难想象一个名叫“泽维尔”的角色看着父亲死去的场景)。通常都非常有趣,写作绝非“难事”,语法也没有任何实验性,读的时候也无需考虑有什么隐含的线索或微妙的联想,就这样,也永远不会对角色身上发生的事情产生怀疑。文字如此自然、自发、精确,使得整本书正如阿尔弗雷德所声称的,美味可口。这本书的奇怪之处完全在于那些事件,就像处于童话故事之中,写来却与汉斯·安徒生相距甚远(已经不能再远了)。
我被迷住了,但同时有两点让我感觉很不安。首先是我们没有比杰森·爱泼斯坦更强的将这本极其“与众不同”的书变成畅销书的能力,所以阿尔弗雷德注定会感到失望;第二是它让我觉得“再疯狂一点,就会显得太疯狂了”。
这与写作的完美空灵和事件的狂野形成的对比有关。整本书的风格轻松、优雅、机智、甜美、理性,营造了幽默的效果,确实如此;营造了极具创造性的氛围,确实如此;但同时也营造了一些凶猛激烈的东西,激烈的、侵略性的,是绝望吗?如果侵略性的绝望朝着你大喊大嚷、乱撞乱摔,虽然痛苦,但也很合理。但如果它只是轻轻地、几乎是开玩笑地弹向你……嗯,你倒未必一定会觉得是胡说八道,因为如此清醒的东西无法称之为胡说八道,但是(就像杰森·爱泼斯坦一样)我不确定它到底形成了什么。我很着迷,同时很不安。我很不安,同时又很着迷。天平摇晃着,最后停在了着迷的一侧。这句话我必须使用现在时,因为多年后我再次重读它,反应就和第一次阅读时一模一样。
阿尔弗雷德和德里斯一同到达时,果然没戴假发。他看起来状态很好,整张脸,连同头皮、耳朵、脖子在内,全被摩洛哥的太阳均匀地晒成了浅黑色。虽然他自己已经打破了禁忌,我还是感到紧张,不得不鼓起勇气祝贺他的出现。不过他接受祝贺时,脸上显露的害羞快乐的表情可不是我捏造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由于童年的疾病导致他得了无毛症,不得不戴假发,这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是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屈辱与愤怒相混合的痛苦。因此将其扔掉,需要很大的勇气,对他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想,摩洛哥给了他新的平静和自由,他表示同意。他对那个地方的描述是自由和温和。在那里,你可以像英国人喝茶一样自然地抽美味的大麻,异性恋和同性恋之间也没有严格的界限,你根本不必戴假发,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完全做自己。我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地方。
几天后,他带着英俊、开朗的德里斯到我家吃晚饭,但因为我不会西班牙语,只能通过微笑与他交流。晚饭后,阿尔弗雷德让他去厨房洗碗,让我吃惊不小,但他们说服我,说他坐在那里听不懂英语也很无聊。不久,德里斯把头探进来,说我这里不应该没人干家务,还向我推荐了他弟弟。但阿尔弗雷德反对,说那个男孩虽然漂亮,却难以掌控,德里斯还经常不得不催着将他从声名狼藉的酒吧里抓出来呢。德里斯本人现在已经成为当地受人尊敬的楷模了,因为身边有个充满爱心、可靠的美国人,而阿尔弗雷德呢,他说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德里斯婚礼上的嘉宾。在摩洛哥,这就是他们关系结束的正确方式,德里斯的妻子未来也可能会为阿尔弗雷德洗衣服,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他的家人。听起来非常田园诗。
当晚的高潮是讲起他们开车前往英国的冒险故事,阿尔弗雷德一边讲一边用西班牙语解释,让德里斯也能参与进来。他们在法国撞了车,警察赶来时,德里斯头上沾满鲜血,躺在地上。真的只有个划痕而已,但看起来很糟,德里斯呻吟着,翻着白眼,那是他脸上唯一能看到的白色。是的,是的,德里斯开心地插话,神采飞扬,阿尔弗雷德随后帮他翻译。此刻,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个朋友在法国也出过车祸,被送进医院后,三餐全部免费!所以德里斯立刻决定自己也要被送去医院,这样就可以为阿尔弗雷德省钱了,而且,他灵机一动,觉得可以可怜巴巴地抱怨自己的脚也是在事故中受的伤,这样一来,就能免费做X光检查,还有饭吃,阿尔弗雷德就不必在伦敦花钱了。可惜这个绝妙的计谋没有成功,因为病房里不准吸烟,所以还没来得及拍X光,他就受不了,自己离开了医院。阿尔弗雷德说,后来他们在街上偶遇,纯粹是运气。
阿尔弗雷德的说法是,因为警察和救护人员一直大惊小怪,德里斯根本就没机会向他解释自己的计划,所以阿尔弗雷德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知向何处飞驰而去,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天一夜,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但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去问警察救护车去了哪里应该很容易,想找一家医院也不难。我想阿尔弗雷德一定是在事故中昏了头,尽管我从未见过他比“微嗨”更不清醒的状态,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给我一种“微嗨”就是他极限的印象。我有时觉得他倾向于认为我有点简·奥斯丁风格,导致他避免在我面前呈现非简·奥斯丁风格的一面。
那次来访,我见他的次数并不多。他虽然又深情又随和,几个小时后,我还是发现自己成为导致他们气氛拘束的因素,我觉得他可能想抽大麻(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同时还在使用其他药物),而我是不抽大麻的,所以我道完晚安就离开了,似乎真正的夜晚这才在我身后展开。德里斯的脚一直是个谜,他去看了医生,但并没有动手术,有人告诉我,骨刺被诊断为淋病的结果。我问阿尔弗雷德,他却含糊其辞,好像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两年后,阿尔弗雷德再次来访伦敦,着实出人意料。一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接待员从键盘后的椅子上抬了抬身子,示意有人正等着见我。我从拐角处瞥了一眼,是阿尔弗雷德,他弓着身子坐着,凝视着虚空。“天哪,麻烦来了……”这是我一瞬间的反应,尽管我以为他那个样子很可能是疲倦导致的。
我对他表示欢迎,带他到我办公室,问了些寻常的问题,得知他在从纽约返回摩洛哥的路上,因为要看牙医所以在此地停留一会儿。我能帮他找个牙医吗?我能让他干点打字的活儿赚点钱吗?当然可以。然后,他用一种表明这是来访真正目的的语气问我:“你能打电话给首相,请他停止吗?”
停止什么?
那些声音。
我无法回答他,除非我骗他。那些声音让他发疯。让他无法安宁,最可怕的是,是这些声音,而不是他自己,写下了他作品里的每一个字。你没看到这有多可怕吗?得知自己从未存在过?甚至德里斯也站在声音的那边。它们经常在晚上出现,非常大声地嘲笑他。德里斯就睡在他旁边,一定也听到了,他坚持说自己没听到,一定是在撒谎。阿尔弗雷德需要打字并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打字声也许能盖住那些声音。
他之前在纽约,用刀袭击了自己的母亲(他还袭击过德里斯,但我不太记得是当时还是之后我才得知这些事情的)。他是因为我在菲斯跟他说的事,才来伦敦的,但我从没去过菲斯。哦,可是我去过,就在上周。他冷冷地看着我,我心里忽然响起了警铃,看到自己似乎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成了敌人。我小心翼翼地说,菲斯的事让我很困惑,因为上周我的肉体确实在伦敦。
我还告诉他我从未见过首相(当时的首相是哈罗德·威尔逊),如果我真给首相打电话,也不会接通,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联系国会议员。我还告诉他,我确信这些声音是错觉。他回答说他能理解我的怀疑,我一定认为他疯了,所以我能不能反过来理解,那些声音对他而言是真实的:“就像行驶在街上的公共汽车一样真实?”是的,这我同意,这似乎有所帮助,让他能与我讨价还价:如果我真的去联系国会议员,证明我认真对待他,他就会认真对待我,去看看医生。
事情就此解决了,惊人地顺畅。我打电话给我的牙医,很快接通,当天下午就能见阿尔弗雷德。此外我们办公室确实有一份手稿需要重新打字。这两件事的运气似乎都是天意,因为我确信阿尔弗雷德会将任何延迟或困难解释为阻碍(他遵守了与牙医的所有预约,表现正常,手稿也打得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