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希思(Edward Heath,1916—2005),1970年至1974年间出任英国首相。 与此同时,经济衰退正在逼近。当爱德华·希思 宣布一周只工作三天时,我第一次觉得脊背发凉。我们真的衰退了,我想,一个曾经是庞大帝国中心的国家,现在变成了欧洲海岸之外的一个小岛,人们还能期待什么呢?我们能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别人要来卡住我们市场的脖子了……也许这场危机会过去,但如果以为未来一定会更好,则是愚蠢的。
那种感觉与“二战”前的某些时刻非常相似,当人们突然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时,第一反应就是和我当时一样:闭上眼睛,想点别的事。毕竟,安德烈总说我爱夸张,而且他在经济问题上比我懂得多……我成功地将自己的思绪从沮丧的前景中转移开来,所以70年代余下的日子以及80年代初,我过得非常愉快。不过,宣布经济衰退来临时,我可一点儿也没感到惊讶。
安德烈很少谈论出售公司的事。早在80年代,我就知道,他正三心二意地四处寻找报价,而且一如既往地说明了自己的理由——“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是这样说的。
确实不再有意思。他再也无法在“大书”上做出那些激动人心的举措,因为那些集团公司的出价总能超过我们,而我们一直擅长的“文学类”书籍……好吧,当一份稿子来到我的桌上,我开始希望它很糟糕。如果它很糟糕,扔出去就好,不必麻烦。但如果还不错,那么下次编辑会议上我们就必须问自己:“能卖多少册?”诚实的答案可能是,“大约800册”,那么,我们要么不得不内心痛苦地拒绝一些好作品,要么自欺欺人地出版一些亏本的东西。在那些年里,我们仍然推出过一些好作品,嗯,还不少呢,安德烈通过小心翼翼的吝啬才让出版社刚刚维持盈利,最后他终于将它卖了。当然,我们80年代的书单上也有些令人尴尬的书(虽然我可以很高兴地说,还没到丢脸的地步),很明显,我们试图找到一些“商业上可行”的东西,但结果只证明了我们在这方面并不擅长。开编辑会议时,安德烈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当他从一年一度的美国图书贸易会回来,宣布找到了收购我们公司的合适人选,我大吃一惊。
“是谁?”
“汤姆·罗森塔尔。”
“你疯了吗?”
泰晤士和哈德逊出版社(Thames & Hudson),1949年创立,总部位于伦敦,在纽约设有姊妹公司,主要出版视觉创意类的插图书籍。赛克尔和瓦尔堡出版社(Secker & Warburg),成立于1936年,旗下作家有乔治·奥威尔、D. H. 劳伦斯等。1951年,该公司成为海涅曼出版集团(Heinemann)的子公司,2005年与哈维尔出版社(Harvill Press)合并,成为哈维尔·赛克尔出版社(Harvill Secker),现在是兰登书屋集团的一部分。 这种反应并不是出于我自己的个人恩怨,我只是偶尔在聚会上瞥见过汤姆一两眼,主要是因为安德烈似乎一直不怎么喜欢他。汤姆从1959年在泰晤士和哈德逊出版社 工作开始进入出版业,专门从事艺术类书籍出版,我不知道他为何在1970年离开了这家出版社。可能是由于他被更偏文学类的图书出版所吸引,因为他的下一份工作从1971年开始,是在赛克尔和瓦尔堡出版社 担任董事总经理。在这两份工作之间的短暂间隙,他萌生了创立自己的图书产品线的想法,并因此拜访了安德烈,讨论过在我们的羽翼下做这事的可能性。就是那个时候,安德烈表现得很粗鲁,并不是对他态度粗鲁,而是说起他就显得粗鲁。好像仅仅因为他们本性不同,就让他感到厌烦。
安德烈长得短小精悍,而汤姆是个大个子,和许多留胡子的男人一样,尽管头发并不浓密,看起来却有点乱蓬蓬的。安德烈是个精准自信的推动者,汤姆却粗心大意、笨手笨脚,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推动什么。安德烈虽然不拘谨,但说起话来更接近于一丝不苟,并不粗鲁,而汤姆显然喜欢发脾气。最重要的是,安德烈憎恶奢侈,汤姆却乐在其中。他们的兴趣也大不相同,安德烈在工作之外没有太多乐趣,只喜欢看戏(他从未错过任何一部好评如潮的西区戏剧,还常常去边缘艺术节这些地方探险)和滑雪。而汤姆,除了为保持健康而每天游泳之外完全不运动(他的背部曾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严重受损),更喜欢歌剧而不是戏剧,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收集初版书,还拥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油画藏品,但安德烈觉得其中很多都很难看。他们简直天生就不对付。
海涅曼出版集团(William Heinemann Ltd.),1890年创立于伦敦的出版公司。 但现在安德烈“需要”有人来收购我们的出版社,所以当1972年成为海涅曼出版集团 董事的汤姆告诉他,自己厌倦了管理工作,渴望重新回到亲历亲为的图书出版工作时,安德烈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错看了他,这个出色的出版商超出所有人的期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们是一类人,因此绝不会把我们的出版社变成别的什么……事实最后证明,这个“最重要的”一点,正好准确地说明了汤姆不是正确人选的理由。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对这个真相视而不见,明明当时我们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出版社需要改变。
谈判在阿诺德·古德曼勋爵(无处不在的问题解决者和润滑剂)的指导下持续了很长时间,安德烈从未告诉任何人汤姆为此付了多少钱,但我们都知道将分两个阶段付款。支付了第一部 分钱款后,汤姆将作为联合董事总经理进入出版社与安德烈一同管理;两三年后,支付第二笔款项,这时他会成为唯一的董事总经理,安德烈则保留一个主席头衔,如果他愿意,可以继续在办公室保留一个房间,但不再对出版事务有任何发言权。我记得安德烈曾告诉过我:“上周阿诺德要我必须记住,现在协议已经签署,公司不再是我的了。他一定认为我很傻,我当然知道。”
但是,哎,哎!他显然不知道啊。
汤姆提了个明智的建议:将我们的作者分组,由他俩分别管理,每个人对自己那组作者负责,不干预其他。安德烈倒是同意了,却无法做到。他会一遍遍拿起内部电话,或更糟,直接走进汤姆的房间,说出如下的话:“如果你想把某本书的德国版权卖给菲舍尔出版社,需要我给某人留言吗?”刚开始汤姆很客气:“那真是太好了,但我已经跟对方说完了。”但他是个暴脾气,没过多久就发飙了……又没过多久,就开始大喊大叫了。于是安德烈走进我的房间,抱怨说:“汤姆对我大喊大叫!”我了解完事件的细节,告诉他是他多管闲事汤姆才抓狂,全是他的错。他就会更加哀怨地带着哭腔说:“但我只是想帮忙啊!”
“好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帮了。你知道这没有任何好处……他也没对你这么做。”但几天后,类似剧情会再次上演。
大卫·凯恩斯(David Cairns),《星期日泰晤士报》和《旁观者》的首席乐评人。他所撰写的两卷本柏辽兹传记是柏辽兹研究中的权威性著作,并且获得了惠布瑞特传记奖、非虚构类年度图书奖塞缪尔·约翰逊奖,以及皇家爱乐协会奖。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1905—1994),英籍犹太人作家、评论家、社会学家和剧作家,198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1925— 2012),美国小说家,剧作家和散文家。 安德烈的痛苦逐渐变成了愤怒。他开始认为汤姆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错的,无休无止地抱怨。开始是对我,然后是对办公室里和他抱怨的事情相关的其他人,然后是每个人,在会计部、印制部,甚至总机接线员那里历数汤姆的罪过。这里每个人都喜欢安德烈,都很理解他失去了这家长久以来对他意义重大的公司的心情。但渐渐地,人们开始为他的行为感到尴尬,并逐渐失去了同情。魁梧、虚张声势、胡子拉碴的汤姆并不敏感(他甚至在自己吹嘘很多事的时候还要强调没在吹嘘),而且行事铺张,所以人们一直对他有所保留,但即使如此,大家也觉得这样针对他是不对的。事实上,他上任的这段时间,已经让大家打起了精神。如果有人大声说:“我不是自夸,但我做生意真的很厉害。”人们往往会相信,因为很难相信若非事实,一个人会如此愚蠢地这么说。至少我倾向于相信吧,所以认为其他人也会如此。汤姆喜欢大胆而更重品质的思考,因此假如你对他说,某本书最好有16页插图,甚至32页,远远超过安德烈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勉强允许的8页,汤姆会说:“亲爱的姑娘,需要几页就用几页吧。”这种回答非常令人振奋。而且,他也带来了一些有趣的书,特别是大卫·凯恩斯 的柏辽兹传记第一卷 ,还有一些重要的作者,包括埃利亚斯·卡内蒂 和戈尔·维达尔 。所以在那一年前后,考虑到他作为商人的才能,我们相信他能振兴公司。你不必特别被他本人吸引便会为此而高兴,也会为安德烈此刻把战场开辟到办公室之外而感到震惊。有一段时间,我希望安德烈仅仅是向老朋友们倾诉自己的不满,但事情愈演愈烈,他不断地向他遇到的每个人抱怨。
然后,《独立报》上出现了一篇有关此情况的重要专题文章,完全从安德烈的角度讲述,非常扭曲,让汤姆看起来既愚蠢又令人生厌,就连插图都是扭曲的,安德烈看起来年轻英俊,而汤姆在这张不可原谅的照片中看起来异常怪诞丑陋。汤姆确信这篇文章一定来自对安德烈的采访,也没人可以否认,因为它确实以非凡的保真度代表了他的观点和情感。直到现在,我也没法因为汤姆的愤怒而责怪汤姆,他们已经很长时间彼此不说话了。汤姆禁止安德烈再次踏入办公室,但不得不遵守继续为他保留一间办公室的协议。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有人跟我说,我曾经在给朋友们写的有趣信件里说起过这一切,事实上,还真的有一位朋友因为这些信有趣而一直保留着。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远非有趣能够形容。很明显,安德烈被迫离开出版社后不久,健康就开始逐渐恶化,现在想想,我觉得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甚至在卖掉公司之前,追溯到我们第一次发现他在编辑会议上睡着之时。他之前总是为自己的健康状况大呼小叫(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你想告诉他你患了“流感”,他一定会在你面前提前做出一副心绞痛的样子),所以我早就习惯于无视他对健康的抱怨……但这次他否认自己有任何问题,所以即便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安德烈针对他自己选择的这个人发动的这场丑陋而可悲的战斗实在有些不对头,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在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的股份很少,所以出售公司我也没有赚得多少钱,也几乎没有其他收入,因此当汤姆告诉我他接手后,只要我愿意继续按原来的薪水工作,爱干多久就干多久,他都会很高兴时,我非常感激。那时我已经七十岁了,当然直到八十岁我才开始觉得自己像个老太婆。尽管我精神还不错,但我本来就觉得自己不算绝佳的文字编辑(如挑出拼写错误等),现在就更觉得自己简直称得上是糟糕了,尤其是读到自己曾经审读过的书,却发现错漏了很多东西的时候。因此,我觉得自己没有达到应有的价值,在更广的层面……好吧,我仍然确信自己能分辨写作的好坏,但我是否还能判断出孙辈的孩子们(如果我有的话)想买什么书吗?不,我不可能比汤姆更能干。我们经常喜欢同样的书,其中包括皮特·戴维斯的《最后的选举》、博曼·德赛的《大象的记忆》、大卫·古尔的《魔戒大师》、洛伦斯·维拉隆加的《玩偶的房间》、克里斯·威尔逊的《蓝玻璃》,这些书各有千秋,但我仍然准备发誓说,它们全是好书,可惜全都不赚钱。所以我无法以这种方式做出任何贡献。朋友们说“他付你的钱太少了”,但我不觉得,我认为我还能挣钱就已经很幸运了,虽然这份工作“不再有趣”,但情况也可能更糟。
格兰兹出版社(Gollancz),1927年创立于英国的一家出版社,主要出版方向为科幻、奇幻类作品。 很快就发生了三件令人沮丧的事,首先是汤姆卖掉了我们出版社的全部档案;其次他卖掉了儿童读物业务;然后他裁减了仓储和销售,并把所有出版运营工作交给了格兰兹出版社 。
处理掉那堆小山一样难对付的旧文件,我感到一种锐利的伤感,我们当然保留了合同等重要文件的副本,也从没因为缺少其他文件而受到任何实质性影响,但这件事确实给了我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一个没有档案的出版社,听起来就很粗糙,就像一间没有防水层的平房。而且,卖档案的钱又去了哪里?在出售儿童读物时,这个问题更加明显,因为他获得了100万英镑。我们本来都以为,汤姆曾可能需要大量借款才能买下我们公司,现在,他是为了还债而一点点卖掉我们。当然,他完全有权这么做,如果他愿意,把钱花在妓女或马球小马上也没有问题。但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他出售儿童读物业务是为了让公司重回正轨,但显然并没有发生。幸运的是,帕梅拉·罗伊兹和她用爱心和不懈努力(此外,还是我们屋檐下最赚钱的业务!)一手建立起来的作者资源库历经变化依然发展良好,收购它们的学者出版社是一家很有前途的专门从事儿童读物的出版社,拥有一流的销售团队,帕梅拉跟我们说,经历了过去几年在多伊奇的压抑气氛后,能呼吸这样令人振奋的空气真是太好了。但对我们来说……就像砍断一只手,保证说能让身体其余部分神奇般地强大,结果呢,发现自己依然像以前一样摇摇欲坠,还少了一只手。
至于失去对销售部门的控制……汤姆肯定知道,无论意图多好,也没人能像推销自己的产品那样努力地推销别人的产品吧?他肯定知道,这一招就是结束的开始吧?每次问他情况如何,他就回答“只要不是为吸血银行干就行”。从中我们得出结论,银行早就纵容我们巨额透支,现在他则必须偿还,否则就完了!
情况确实如此,很快就有一个银行的人来参加我们的会议,然后又发生了很多小打小闹的事件,比如有人离职却再没有招人填补,比如因为无法支付印刷费而推迟书籍出版,比如因担心丢脸而撒谎……回忆那段时光真是令人沮丧,详细描述也毫无意义。归根结底,汤姆自称是一个该死的“好商人”就是胡说八道,因为以当时的情况,任何好商人都不会接手我们公司,然后想象能继续照原样经营下去。这是个幻想,他很幸运终于摆脱了它,找到了愿意购买这家公司的人,我估计是连公司名字和房产一起购买。对一个无法轻易承认甚至讨论失败的人来说,这种经历一定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