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我和他心爱的这个女人碰头的次数不超过几十次,因为安德烈坚持说她很嫉妒我。这也并非不可思议,我比她小十岁,与安德烈兴趣相投,每个工作日也和他在一起,但随着岁月流逝,这可能性就越来越低了。当他对着八十岁的我和九十岁的她说出这句话时(他确实也这么做了),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僵化虚荣心的下意识抽搐吧。更有可能是,她无意关注她爱人身边的各色人等,因为我相信她从未见过他母亲(但凡认识玛丽亚·多伊奇的人,都不会为此责备她)。
任何一段像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关系,一定会起起落落,在卡莱尔街的日子里,安德烈就发生过两次被嫉妒左右的情况。就我所见,两次都没什么充分的理由,当然,如果实在要找,也不是找不到。因为这两次,除了崩溃成快融化的悲伤果冻外,他还连续很多天都无法思考,也无法讨论其他任何事情:“发生这种事,你怎么还能指望我考虑印量的问题?”考虑到他一向对别人工作投入度的要求,这真的很难接受。他连续好几个晚上都致力于所谓的“开车兜风”,这其实意味着某种“间谍”活动,还坚持需要有人陪他“开车兜风”,没完没了地在他认为她可能会出现的餐厅周围转来转去,如果没能在她必经之路上抓住她,他就会去他怀疑的情敌居住的街道上开着车来来回回,希望(或害怕)看到她的车停在那里。但其实他从没找到过她的车,否则我早就知道了,虽然我很快就“罢工”不去陪他兜风,觉得这行为既恶心又无聊,但总有其他不情愿的人们接替这份工作,于是我就会不断听到关于每个晚上发生事情的详细报告,伴随着痛苦的抱怨。
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必须倾听呢?如果是现在,我自然很快会找到办法,摆脱这种极度无聊的煎熬,但当时我觉得,作为朋友就应该倾听……我想,一定程度上这并不错,但是,想要在真正需要同情和贪婪的自我放纵之间划清界限并不容易。我能够也确实做到了划清界线,但我觉得安德烈没办法控制自己,一定会越线,所以我必须忍耐。我还记得自己有一次特别不耐烦,但还是想着:“坚持住,别发作,要是他知道我的真实感受,我们的友谊还怎么持续?”
然而最终,情绪还是粗暴地爆发了,但不是我,是安德烈不耐烦。
大约就在他经历那场嫉妒心大发作,也就是尼克崩溃之前,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当对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就鼓足勇气告诉我他并不爱我。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感激他的诚实,因为经验已经教会了我很多关于心碎的事实,我也知道没有希望才能最快治愈。错误的善意哪怕让我抱有一丝希望,我也想抓住它,于是痛苦就会被延长,但这个人(这个我恢复后仍然非常喜欢的亲爱的人)让我无法欺骗自己,所以我才能毫不拖延地开始好转,最终也没有留下疤痕。但尽管过程平稳,却也没这么快,在大约一年的时间里,除了工作,我没有其他用以摆脱悲伤的办法,所以我的夜晚常常是凄凉的。
而另一方面,安德烈和他的爱人、尼克和他的妻子芭芭拉,则享受着所有该享受的夜晚。他们组成了四人帮,每周两三次一起去剧院、音乐会、展览或电影院。“我真希望他们有时会邀请我一起去”,在一个特别沉郁的夜晚,我这么想着,而且很想知道如果我向安德烈这样建议,会不会显得我太纠缠。这种做法确实与我的个性格格不入,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爱情烦恼留给自己,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我也需要在别人的帮助下振作吧。如果他知道……我们毕竟是朋友啊,想想我为他倾听的所有爱情烦恼,想想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所有“开车兜风”的时光!当然,毕竟我可以说服自己承认正在经历着糟糕的日子,偶尔与他和其他人一起看场电影也是非常好的。
于是我确实这么干了,无数次想着搞砸了就砸了吧,然后用一种沉闷、不自然的声音向他提议。结果他非常生气:“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自怨自艾了!”
第10章
费伯书局(Faber and Faber),1929年于英国创立的独立出版社,以出版文学作品为主,迄今为止,在费伯出版过的作家名单中,已经有十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六位英国布克奖得主。埃里克·帕特里奇(Eric Partridge,1894—1979),英语词典编纂者,以编纂英语俚语词典《俚语和非常规英语词典》而闻名。A. W. N.普金(A. W. N. Pugin,1812—1852),19世纪英格兰建筑师、设计师、设计理论家,英国议会大厦重建时,哥特风格的内饰设计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1961年,我们买下了大罗素街105号的房子,出版社将在那里度过余下的日子。安德烈选择这里并不是因为我们需要一幢更大的房子(虽然我们的确需要),而是因为连同这里,我们还一并买下了格拉夫顿图书社——一家专门出版图书馆学书籍的小公司,安德烈认为它会在未来为我们贡献重要的作者资源和收入来源。在创业早期,我们曾毕恭毕敬地看待费伯书局 ,就是因为,正如安德烈经常指出的,他们之所以有杰出的文学类图书作者资源,是因为有不那么“光鲜”的其他作者资源做支持。我觉得他们甚至还有关于护理方面的参考用书,而我们一直都有点担心自己缺乏这种可靠的“后备资源”。烹饪类书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种尝试,“语言图书馆”也是,这是词典编纂者埃里克·帕特里奇 为我们设计的一系列有关语言本质和历史的书籍,一开始完全由他主编,后来他以顾问身份参与编辑,直到去世为止。格拉夫顿图书社似乎是我们这项政策的适时扩展,他们还拥有一幢漂亮房子,一幢体面但被改建过多次的格鲁吉亚式建筑,上面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建筑师A. W. N.普金 曾居住于此”。我们最初看到这块匾额时,都觉得它实在太大了。它所在的街道单调乏味,迎合了那些身着厚外套和运动鞋,到处追寻文化的游客。但大英博物馆透过其高贵的大门和梧桐树的遮蔽远眺着这里,赋予它足够的尊严,确实是出版社的好去处。
我们在这里安顿下来,享受着对我们来说堪称“美好的”60年代,尽管在我看来,这十年与其他年代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如果我还年轻,对时尚的吸引力还能做出充分反应,也许会觉得这十年有所不同,但事实上,我只觉得这个词儿纯粹是媒体的发明。我认识的很多人多年来一直睡在一起,也并没有将其称之为“性革命”。简·里斯也同意我的意见,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她第一次来到伦敦时,人们就疯狂地吸毒,和现在唯一的区别是那时报纸上并没有大肆报道。但当然,我们终于觉得自己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恢复过来了,这个事实确实让人高兴。
现在我们拥有了更多空间,容纳了更多人,开始感觉不像个家庭,更像一家出版社了。有一段时间,二十四个人同处一所房子,还没算上包装和发货人员呢,他们总是聚在另一个独立屋檐下,在一位热心的马克思主义者和他的家人手中高效而愉快地运转(直到那致命的一天,安德烈抓住了那个深受欢迎的管理顾问的错误,然后他们就变得效率低下,极不愉快了)。印制部门从两个增加到三个,然后到四个;而宣传部门和版权部门都设法说服安德烈,自己需要单独的秘书;儿童读物编辑帕梅拉·罗伊兹硬着头皮承认,她确实需要额外帮助(考虑到她的作者资源的规模和重要性,早就该这么做了)……人力最多时,我们曾使用没有窗户的通道作为房间,而每个真正的房间全都被细分到极致。我的小房间位于整幢房子比较安静的一侧,还能有个窗户时不时看看窗外。我几乎为此特权感到内疚,因为可怜的埃丝特·惠特比和编辑部门的另外三个人,被埋在地下室里已经好几年了。
我经常疑惑,别的比血汗工厂稍好点的企业,是否会对自己的员工强加这种不适。这个国家似乎挤满了人,大多是年轻女性,非常渴望从事与书籍相关的工作,愿意为之忍贫受苦,而我们理所当然地利用了这种情况。我们中少数能拿到与劳动价值相称的工资的,是销售经理、发行经理和会计师,通常这些岗位都是已婚男人,薪水再低他们就不会接受这份工作了。而其他人,尽管一直在我们可怜的土地上蓬头垢面、咬牙坚持……好吧,我们也不是不能离开,但确实没有离开,而且气氛通常还很愉快。
由于从薪水角度,我总是处于中游(1962年后为我们工作的几位女性,确实有意识地争取到比我更高的薪水),因此总觉得自己是雇员,不是雇主。直到20世纪70年代我才拿到每年10000英镑,而且我的薪水最高也没超过15000英镑,不过70年代后期,我确实得到了一辆公司付款买的车(我还记得安德烈一直想说服我,廉价的雪铁龙2CV也是一种“复古”的时尚,但他没有成功)。我们搬到大罗素街时,我甚至已经注意不到“董事”这个头衔对我有任何意义了,每次涉及购买房产、增加或裁减员工、决定书籍在哪里印,以及应该付给谁钱的时侯,安德烈从不假装要和任何人讨论,我也接受了这一现状,只要他愿意和之前一样,听从我关于书的意见就行。
我现在只在一件事情上后悔过自己的这种态度。那就是如果我能自觉是一名高级管理者,而不仅仅是一名员工,我本该让安德烈的管理更加公平有序。比如,我应该说:“废话,我们当然必须给他们买合适的椅子和台灯,就算价格与你刚为自己买的东西一样高,那又怎样?”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忍受着他提供的垃圾货,同时想着“这个卑鄙的老混蛋”,就像一边抱怨恶劣天气一边又不得不忍受的人一样。
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 ),美国哲学家,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专业的荣誉退休教授。乔姆斯基的著作《句法结构》被认为是20世纪理论语言学研究上最伟大的贡献。 就当时而言,合并格拉夫顿图书社是件好事,但并没有走多远,我们错误地认为,就算我们遇到困难,它所带来的“语言图书馆”也会让我们吃饱。格拉夫顿图书社由克莱夫·宾格利(他后来于1981年从我们手里买下了它)在一个小型咨询委员会的支持下为我们进行管理,他在这个狭窄领域允许的范围内尽全力推动了其蓬勃发展,但除了安德烈、尼克和我,几乎没人对图书馆的技术细节感兴趣,所以克莱夫一定经常感到被忽视。当安德烈将其转卖给他时,我认为也是因为安德烈对它兴趣缺缺,而不是因为它导致我们亏钱,当然,它也肯定从来没有带来令我们怀念的收益。同样,如果我们中的某人关心语言学,“语言图书馆”本可能做得更好(就我个人而言,在牛津大学对这门课程浅尝之后,就很快对其从无知变成了憎恶),它仍然受人尊敬,但实在不够刺激,其实我们本可以成为英国出版界的乔姆斯基 ,但根本没人想过这一点。我们一直到1984年都在继续出版“语言图书馆”,到了将它移交给牛津大学的巴兹尔·布莱克维尔出版社时,我们出版社里几乎没人注意到它的消失。事实上,专业书籍想要获得成功,就必须由专家来做,要给予类似我们投入其他书籍的精力和热情才行。格拉夫顿图书社和“语言图书馆”为我们最美好的岁月做出了微薄但真实的贡献,但当我们看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时,由于缺乏爱意,它们就成了被抛弃的货物。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 ),加拿大著名作家,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分别于2000年和2019年两次问鼎布克奖,代表作《使女的故事》《证言》等。彼得·本奇利(Peter Benchley,1940—2006),美国知名编剧、作家,代表作《大白鲨》。玛丽莲·弗伦奇(Marilyn French,1929—2009),美国作家,凭借197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醒来的女性》(The Women’s Room)一举成名,出版以来全球销量超过2000万册,堪称“小说版的《第二性》”,对西方女权主义运动起到重要影响。莫莉·基恩(Molly Keane,1904—1996),爱尔兰小说家,代表作《品行良好》(Good Behavior),曾获得布克奖提名。毛翔青(Timothy Mo,1950— ),亚裔英国作家,父亲是中国香港人,母亲是英国人,10岁由香港移居英国。曾三次提名布克奖,并获得1999年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代表作《酸甜》(Sour Sweet)。 接下来三十年表现良好的,都是我们喜欢的书。当然,这不是说我们对这些书的喜欢程度一样,或我们所有人都喜欢所有这些书,我的意思是,这些书或多或少都属于“我们喜欢的那类书”。我们的小说家中,最引人注目的(我将按字母顺序排列他们的名字,以掩饰自己的偏好)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最早的三本)、彼得·本奇利 (所有小说,但《大白鲨》是黄金之选)、玛丽莲·弗伦奇 (她的两部小说,但以《醒来的女性》为佳)、莫莉·基恩 (最后三本书,其中最重要的是《品行良好》)、杰克·凯鲁亚克、诺曼·梅勒(包括但止于《美国梦》)、毛翔青 (前两本)、V. S.奈保尔(他的十八本书,包括非虚构类)、简·里斯(全部)、菲利普·罗斯(前两本)和约翰·厄普代克(包括但止于散文集《零活儿》)。
还有很多其他书籍,其中有些我已经忘了,有些是我欣赏的,有些是我非常喜欢的。所以,我现在打算先插入一份清单,给喜欢在二手书店闲逛的读者们,如果你们遇到以下书籍,别错过,买回家吧。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一个城市。乌拉圭西南部的一个城市。 迈克尔·安东尼(Michael Anthony)的《圣费尔南多 那一年》(The Year in San Fernando)。迈克尔来自特立尼达 一个偏远的村庄,他的母亲很穷,在有机会送儿子去圣费尔南多为一位老妇人工作时,她根本无法拒绝。于是,这个十岁的孩子被送往一个地方小镇,在他眼里却完全是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大都市。这本小说就是基于这段经历创作的,是从孩子角度对生活的真实感人的观察。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诗人。中世纪英雄史诗《贝奥武夫》的主人公。 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的《格伦德尔》(Grendel),是来自田纳西州的一部出人意料的小说,雷蒙德·卡佛 曾心怀感激地承认本书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本书是从怪物角度讲述的贝奥武夫 的故事。我在大学期间因为不得不阅读《贝奥武夫》,几乎对牛津产生了反感,所以当一位纽约经纪人向我推荐这本小说时,我非常不愿意打开。但如果真没打开,我就错过了极大的乐趣,那真是非常强大的想象力所成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