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罗斯靠前坐着，眼睛直视着他，“这是我一生的故事。让我想想。我爸爸是一名军人，在我三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于是他回家带我。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嗯，他努力了。”她停顿了一下，整理思绪，“我想不起我的母亲，只是隐约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我不太确定她长什么样子。”她向右看，美丽的脸上悄悄泛红，“我自己从来没有做过母亲，所以，现在的处境让我觉得有点儿陌生。”
他的母亲继续往下说，讲述着她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工作的。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是陆军上尉、心理学家、计算机程序员。“你的芯片很特别，”他想起了罗西的话，“它是我们的纽带。”
“如果是女孩，我会给她取名莫伊拉，这是我母亲的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凯……代表幸福，代表海洋。我一直很喜欢海。不管怎样……在这里，我们精选出了一些女性，我试图用简洁的计算机代码包把她们的人格复制到机器人上，这样她们的灵魂才会得以留存。这样，她们就能引导下一代孩子。虽然孩子们永远不会知道她们的名字，但孩子们早已选择了他们真正的母亲。”她眨了眨眼，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这听起来很疯狂。太疯狂了。但我们必须尝试。我知道机器人不可能做到像人类一样，但她们也许会是接下来最好的选择。”
屏幕变暗，界面返回到名字列表。
凯转向肯德拉，“她……还活着吗？”
“不在了，凯，”肯德拉说，“对不起。据我们所知，没有一个人类母亲幸存下来。”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你和她一样，她会很自豪的……”
“那么，我爸爸呢？他是谁？”
“你爸爸……”肯德拉低下头，摆弄起她手臂上戴着的金属手镯，“你在背景中听到他的声音了吗？”
“那个拿相机的人？”
“凯，我也认识他，但是……”肯德拉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已经不在了。我们都是生活在大瘟疫暴发以前的人，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我们不像你，也不像霍皮族人。我们对病毒不免疫，为了活下去，我们每天都要服药。”她转向他，“对不起，你父亲很想见你一面，但他没能如愿。还有米莎……她非常想见她的妹妹……”
凯惊愕不已，“她的妹妹？”
肯德拉看着他，“她没有告诉你，塞拉是她的妹妹？”
凯惊呆了。他想象着米莎的脸——她深棕色的头发像棍子一样直，每当她担心时，额头上会出现和塞拉一样的小皱纹。然后，他想起了阿尔法-C，她将米莎从舱口拉了出去。“她们是姐妹？但是怎么会……”
“塞拉和米莎的亲生母亲名叫诺瓦·苏斯奎特瓦，她的人格被安装到了两个不同的机器人上。一个来到了普雷西迪奥，另一个……没有。我们救下了米莎，并把她养育成人。”
“你认为阿尔法……普雷西迪奥的那个机器人……知道米莎吗？她知道米莎是她的女儿吗？”
“嗯……”肯德拉坐回座位，右手抓着桌子的边缘，“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但在某种程度上，我希望如此。那个小女孩喜欢挑战和冒险，但她需要保护，特别是现在。”她伸出手，向下滚动屏幕，“这些只是项目开始阶段的视频，是罗斯制作的第一批视频。名单上的每个女性都还有几个小时的视频。”
突然，肯德拉手腕上的一个小工具发出了巨大的蜂鸣声。她眯起眼睛俯视着它，看不出表情。“抱歉，”她说，“詹姆斯需要我的帮助，我过去一趟。你可以留在这儿，想看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这里，你只需要选定名字，然后按这儿打开下一个。”
“我的妈妈，”凯说，“我认得她的脸，但我忘记了。我怎么能忘记呢？”
肯德拉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凯，久而久之，我们都会忘记一些事情。这是大脑玩弄我们的伎俩……我认为它的目的是让我们生活得更加轻松。”
凯俯下身子，盯着屏幕。就在几个月前，他以为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世事艰难，但他和罗西总会渡过难关。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一直在一起。塞拉也会陪伴在他身边。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必须重新学习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
第45章
凯听了他的母亲罗斯·麦克布赖德的故事，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她从小就喜欢学习——就像他一样；她被派遣到阿富汗的沙漠，拯救了别人的生命—— 就像她救了他一样；她对旧金山充满了爱—— 那是她最终引领他到达的地方。虽然他从来没有把罗西设想为真正的人类女性，但现在，他了解了她的一生。她一直是他坚实的依靠，不知为何，他总能懂她的爱。
他确信自己告诉詹姆斯的话是对的。他们不能伤害母体。无论用什么方法，母体需要和她们的孩子重新连接。但要怎么做呢？他需要帮助。他需要和肯德拉谈谈。
此时已是深夜，暴风雨刚过去，从房间尽头的窗户向外看去，天空呈现出一片天鹅绒般的黑色。凯溜出门，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朝着自助餐厅走去。就在前方，在生物实验室关着的门后面，一道明亮的光线划破了他面前的道路。他听到声音，停了下来。
是詹姆斯。他声音低沉，充满焦虑。“好的。根据我们从罗-Z身上收集的数据来看，现在病毒正在强行使她的中央处理器过载运行，而她的冷却系统正在努力维持。”他停顿了一下，“我们知道，那个男孩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我们应该知道，他会充满警惕的。”那个叫鲁迪的人温和地回答。
“就像他父亲一样……”詹姆斯喃喃地说。
“他需要时间。”鲁迪坚持说。
“但是我们没有时间。”詹姆斯回答。
“听着……”传来肯德拉的声音，“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们是否能通过深度学习来教机器像人一样思考，这事素来充满争论。这么久以来，答案都是否定的。但是，正如罗斯常说的那样，训练集一直不够。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准确的实验，直到现在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詹姆斯语气平淡，仿佛对这件事不感兴趣。
“当母体们被启动时，她们就像孩子一样。”肯德拉说，“但她们的神经网络具有与生俱来的可塑性。她们的大脑具有进化的潜力，根据不断输入的数据流，她们能够打破和重塑数百万个连接。这样的大脑，如果年复一年地与人类保持密切接触会怎么样？就像人类的大脑本身还在发育和学习一样，她们不会互相学习吗？今天我和凯在一起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已经发生了。罗-Z对他来说不仅仅是机器那么简单，她是他的……半身。如果要对她做什么，应该由凯自己来决定。”
屋里再次传来鲁迪沙哑的声音，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詹姆斯，我们当然都希望孩子们能够安全，但是我们得的这种病……蒙蔽了我们的心智。在做出任何不可逆转的决定之前，我们必须考虑清楚。”
凯无力地靠在墙上。他屏住呼吸，乞求心跳能慢下来，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我明白。”詹姆斯的声音更加坚定，带着些许烦躁，“但在普雷西迪奥，第十届大会上讨论的情况正在发生——机器人控制人类的生命。记住，我们现在谈论的只是孩子们。他们还懵懵懂懂，会判断失误。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挨饿。米莎被夹在中间，谁知道她会发生什么事。”
“麦克怎么想？”肯德拉的声音听起来很消沉，充满挫败感。
“我同意詹姆斯的看法，”麦克粗哑的声音传来，“我们不能等机器人自己解除戒备。我想我们都同意这点……事情不能朝这个方向发展。我们需要把她们除掉。”
凯感觉到五脏六腑一阵战栗，好像受到了重击一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阻止自己冲进房间。
“所以，”肯德拉叹了口气，“我会帮你建立代码。但是，明天早上我们需要在罗-Z身上测试一下。”
凯听到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实验室里的灯光变暗了，有脚步声靠近门边。他需要离开，但他的四肢像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
在小组人员即将走出门的最后一刻，凯穿过走廊，躲进机器人实验室。肯德拉给她的同事们道了晚安，慢慢地走向计算机实验室。凯在黑暗中缩成一团，低声喘气。肯德拉从离他只有几英尺的地方经过。他能听到在相反方向上，鲁迪的轮椅声在嗡嗡作响。他和其他人显然已经回到了大厅。
很快，走廊安静下来了。
凯等待呼吸慢慢平复，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在偌大的房间里，地上散落着巨大的机器残骸。复杂的胳膊零件被拆解了，一段一段的踏板像木柴一样堆着。角落里有一个组装不完整的防护舱，缺失了舱口盖。很显然，对这些人而言，母体只不过是机器，在不需要的时候就被弃置一旁。等双腿恢复知觉，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努力不发出声音。他溜回走廊……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立马呆住不敢动。
“凯，你迷路了吗？”
凯抬起头来。在昏暗的走廊里，他只能分辨出詹姆斯疲惫的五官和他歪歪斜斜的姿势。“嗯……是的。我在……找一个地方睡觉。”
詹姆斯笑了。“很抱歉……我们还没有习惯有客人来。”凯感觉到男人的手贴着自己的背，带着他沿着走廊来到大厅。他们在一个小房间前停下。“每次米莎过来，她都会住在这里。”詹姆斯说，“里面放了一瓶纯净水。”
“詹姆斯？”凯嘶哑地说，努力保持着声音的稳定，“你考虑过我说的话吗？和我们母体谈谈那件事？”
詹姆斯清了清嗓子。“我们正在努力想办法，但目前困难重重。”
凯抬起头来，满怀希望。也许还有另外一部分谈话，他没听过的谈话……
但詹姆斯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穿过房间，盯着一扇小窗户。然后，他用指尖揉了揉眼睛，转身向走廊走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说，“你得睡一会儿。”
“但是……”
“我马上也要睡了，不过我要先去和肯德拉核实一些事情。”詹姆斯挺直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我会告诉她，你已经被安顿好了。”他转过头大声说道。
凯深吸一口气，关上了小房间的门。窗外一片寂静，在月光的映衬下，荒凉的地面上凸出了两块石头的侧影。但当他看着石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它们之间滑了出来。
是卡玛尔的蛇—— 纳加。它带来了口信。
凯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凝神听着纳加的声音。但他却听到了罗西的声音：凯……你很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凯躺在米莎的简易小床上，拿着从门边找到的毯子，在寒冷的房间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现在，换他来保护自己的母体了。
第46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凯仍蜷缩在毯子下，梦里是罗西暖意融融的防护舱。他闭着眼睛，努力将自己留在梦中。
“罗西，”他在脑海中说，“我们能继续上课吗？”
“可以。”罗西回答道。
记忆充斥着凯的脑海—— 罗西的舱口显示屏上的图像环绕着他，她在耐心地辅导他。他看见一张人类的脸，罗斯·麦克布赖德的脸，在对他微笑。
他顿感惊惶失措。他被拉出防护舱，推回米莎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小房间里。他的四肢变得僵硬。他试图抵抗，但都是徒劳。然后，他坐起来，眨了眨眼睛，四周的墙壁慢慢变得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出门。大厅里一片漆黑，冷冷清清的，唯一的声响是天花板上方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他经过生物实验室，朝着计算机实验室走去，这时，墙壁凹槽里的一列小灯亮了起来。除了肯德拉办公桌周围的地板上散落的金属盒和电线，实验室似乎和大楼的其他地方一样冷清。凯悄悄地走进去，他听到肯德拉的耳机发出了微弱的嗡嗡声。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谁？谁在那里？”
他转过身，“是我，凯。”
“哦……凯……”肯德拉颤颤巍巍地走进房间，在控制台的昏暗灯光下，她的五官显得模糊不清。
凯环顾四周，“其他人呢？”
“鲁迪昨晚遭受了……挫折。”
“挫折？”
“詹姆斯和麦克必须带他去霍皮医疗中心。”肯德拉摇摇头，“可怜的鲁迪……他总是对大瘟疫心怀愧疚，”她喃喃地说着摘下眼镜，用手背揉着一只眼睛，“他非常自责……”
“为什么？”
“说来话长……除了他之前给你讲的，还发生了很多其他事。但他想让我告诉你……他很抱歉。”肯德拉拿出口袋里的一块布，擦拭着眼镜。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哦，”肯德拉面无表情地说，“今晚晚些时候，詹姆斯也需要在那里接受治疗。真不是时候……”她笨拙地把眼镜推回原位然后睁大眼睛盯着地板，“这是什么？”她问。
凯再次看向地板上的垃圾——黑色的金属箱、绿色和红色的电线、闪闪发光的开关和小灯。“我不知道……”
肯德拉冲向控制台，手指在触摸屏上飞速移动着。“不，”她喃喃地说，“哦，不……”
凯站在她旁边。“你说什么？”
肯德拉的手握成拳头，“他们下载了代码！”
“什么代码？”
“他答应过我……”
凯感觉到胃酸上涌，“他们要杀死母体吗？”
肯德拉盯着他。“你怎么……”
“昨晚在生物实验室外面，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肯德拉沉默了片刻。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小到凯几乎听不见，“我们本来应该在今天早上进行一次测试的……在母体身上。詹姆斯答应过我，他会先把一切解释给你听。”她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一个箱子——它大约六英寸长、两英寸高，比凯的平板电脑小，但更加方正，“看来他们拿走了组装诱饵所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