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失去平衡，跌进了冰冷的水中。他的眼前只有水面上黑色的岩屑，耳畔只有自己沉闷的哭声。带着咸味的水灌进他的喉咙，被水浸湿的夹克让他的手臂不堪重负。他向后仰着脑袋，鼻子刚好露出水面，挣扎着呼吸新鲜空气。
“蹬腿！蹬腿！”
塞拉微弱的声音，从上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但是腿很重，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并且把他向下拖。凯屏住呼吸，弯腰伸手解开腿上缠绕的海藻，疯狂地踢腿，用力一撑，向上游去。水面上有东西朝他伸过来，是绳子。他再次听到塞拉的声音——“抓住！”他用力踢腿，伸出手臂，设法握紧绳子。终于，他看到了一片仿佛在旋转的晶莹的蓝天。
但……那是什么？水在搅动，出现了一个漩涡，再次把凯吸入水中。凯被冲到了一边，他的脑海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轰鸣声。发动机。机器人的引擎。船在摇晃。倾斜。翻了。有东西卡在他的胳膊下，把他拉了上去，他感觉脑袋都要断了。
“塞拉！”凯喊道，不由自主地挣扎着，“塞拉！”
当罗西把他抬到空中时，他看到阿尔法-C坠入海浪中。水里还有别的东西——一只瘦弱的手臂，在阿尔法下降时紧紧抓住了她的踏板。
无人机再次上下扫描着林肯大道，但仍然没有米莎的身影。詹姆斯的胸口怦怦直跳。他抓住椅子的扶手，拼命保持冷静。“威廉，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传来威廉的声音。
“麦克，”詹姆斯说，“我需要你回去检查海湾。”
“好的。”麦克低声说。
无人机向北移动，越过金门，沿着海岸向东飞去。黑暗中的水面波光粼粼，一群机器人聚在一艘小绿船附近，还有更多的机器人站在沙滩上。
“那里有很多机器人，”麦克说，“我们必须拉高无人机。”
詹姆斯看见了那艘船。“船翻了……”他喃喃地说。
无人机在海岸线上折返，镜头平移扫描着。现在出现了一群孩子，像小点般在沙滩上来回跑动。“不能让他们看到无人机。”麦克说着，操纵无人机向东移动，越过围栏，来到外围。
突然，视频画面放大了。
“该死！”麦克哽咽道。
鲁迪和肯德拉俯身靠近，凝视着屏幕，屏住了呼吸。卫星图像变得模糊不清，然后重新聚焦。肯德拉吸了口气。
一具瘦小的、没有生命的躯体，被海藻缠住，冲到了围栏外的岸边。
无人机在附近绕着圈，盘旋不定，仿佛连它也不忍直视眼前的画面。时间在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小时那样漫长。詹姆斯跪在地上，手紧紧握着膝盖。“为什么……为什么机器人没有找到她？”他问。
肯德拉的目光仍然盯着屏幕，张大了嘴巴。“有哪里不对，我想，”她喃喃地说，眼泪夺眶而出，“太……冷了……？”她垂着头，不由自主地抽泣着。
这是詹姆斯自认识肯德拉以来，第一次见她失控崩溃。
“好了，”鲁迪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好了。”
詹姆斯的胸口涌动着无法平息的恐惧和愤怒。都是自己的错……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有人吗？”
“米莎？”线路上传来威廉洪亮的声音，嘶哑，带着鼻音。
“我妹妹不见了！”米莎抽泣着说，“凯说阿尔法-C把船击沉了……我们搜查了海滩，但到处都找不到她。”
“米莎。”詹姆斯站起来，从肯德拉手里接过电话，“亲爱的，我是爸爸。”他的声音在颤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听到……”
“你为什么不来围栏这儿？”
詹姆斯听到一声愤怒的抽泣。“我去了！”米莎说，“但她们封锁了周围！”她又抽泣着说，“我尝试找别的缺口，但……”
“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威廉叔叔？”
“挂掉电话之后我太匆忙了，把电话忘在了房间里。”
詹姆斯的指关节发白，他用力抓着自己的手机。现在，手机就是他的生命线。“米莎，我爱你……”
“我也爱你。”米莎温柔地回应。
詹姆斯眼睛湿润，他流着眼泪，看着肯德拉和鲁迪，“我保证……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不管怎样，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现在，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从头开始说。”
第37章
昏暗的餐厅里，詹姆斯无精打采地搅拌着一碗炖羊肉。房间对面，肯德拉背对着他们摆弄着旧咖啡机。在詹姆斯旁边，麦克双手平放在大腿上，食物分毫未动。现在，更多的坏消息传来——今天一大早，里克没有挺过来。
肯德拉转身面向桌子，手里拿着两杯散发着焦味的咖啡。她轻轻地将一杯放在麦克的面前。“他要求举行霍皮族葬礼。”她说。
詹姆斯挣扎着站起来，他背部的肌肉向他的脊椎传递着痛苦的信号。里克将被葬在祖父的坟墓附近，就挨着平顶山。祖母说，他会等待罗斯把凯带回到他身边。但是现在，这种希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渺茫。
经过一个漫长而不安的夜晚，詹姆斯仍未能把米莎哀伤的声音从脑海中赶出去。“鲁迪怎么样了？”他问道。
肯德拉叹了口气，“经过上次的治疗，他已经好些了。”她说，“但是，他的锁骨附近还是有那个讨厌的肿块——他们怀疑是转移了。我……不能和他说里克的事情。”肯德拉坐下来，拿起勺子搅拌着咖啡，看着奶精慢慢溶解。“问题似乎出在沟通中断上。”她说。
詹姆斯转向她，“什么？和鲁迪的通讯中断了？”从她坚定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重新集中注意力了，这是她在压力之下的习惯性动作。
肯德拉抬头看着他，“不……是母体。米莎说，孩子们已经无法与母体沟通了。这是她到达那里后知道的第一件事。”
詹姆斯双手撑在桌子上，忍受着再次困扰他的眩晕。“她是说，过去孩子们常常在大脑中和他们的母体说话吗？”他问，“那是怎么实现的？”
肯德拉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如你所知，孩子和母体之间，能通过他们的通信器进行沟通……”
“生物反馈芯片？”詹姆斯问道。这种芯片是一种用于远程监测健康的老旧技术。米莎体内也有一个，艾迪森建议不要将它移除。
“它不仅仅是生物反馈那么简单，通信器芯片会和可注射电子装置连接。它们会被植入孩子们的大脑。”
“植入大脑？”
“根据程序，孩子出生后，母体会立即为他们植入芯片及相关注射剂。在治疗神经退行性疾病[1]患者方面，麦克布赖德博士团队的专家拥有丰富的经验。芯片在传送生物反馈方面非常有效，同时也可以接收刺激。”
“接收？”
“孩子的信号是靠肌肉、消化道、肺的运动产生的力量连通的，因此很弱，而母体则消耗自身反应堆的电量，她们产生的信号要强得多，甚至在一段距离之外，都能发出刺激。”
“那么，这些机器人发出了什么样的‘刺激’呢？”詹姆斯问。
“例如母体可以在没有声音信号的情况下，给她的孩子发送声脉冲。不过米莎认为不仅仅是这样。她认为母体和孩子之间发展出了更高水平的非语言交流，一种不依赖文字的交流。”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些孩子根本不是真正的人类。”麦克嘟囔道。
“和你、我一样，他们都是人类。他们和他们的母体有共同的联结，就像你我在孩提时代一样。”肯德拉说，“只是他们之间的联结不太一样，我能感觉到——更直接。没有人类，尤其是儿童会用芯片达成通信。”
“一种心灵感应？”
“也许。我们不知道。”肯德拉说，“但在母体和她的孩子身上，这种直观的联系确实会加强他们之间的纽带。”
詹姆斯眨了眨眼，试图让眼前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为什么米莎和她的机器人母体之间没有过这种体验？”
“和米莎之间的纽带还没来得及形成，她的母体就不在了。米莎勉强在她的孵化器里活了下来。”肯德拉摇摇头，“无论如何，你听到米莎说的了，这样的交流现在消失了。”
“为什么？”
肯德拉双手捧着已经变凉的咖啡。“某种代码退化？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母体被设计好的所有交互系统中，似乎只有视觉系统和学习数据库仍然有效。”
“这会给孩子们带来危险吗？”
肯德拉盯着她的咖啡，“根据米莎告诉我们的信息，母体们似乎正在处理首要指令。”
“首要指令？那是什么？”
“安全。不惜任何代价的安全。想想吧，她们已经失去了通过反馈芯片来感知孩子的能力，失去了知道孩子何时饥饿、口渴、恐惧的能力，失去了传达警告或指示的能力。除了视觉识别和物理控制之外，她们无法履行自己的使命。”
詹姆斯坐下来，紧张不安地用食指敲击桌子，“所以溺水事件发生后，她们把孩子们关在了100号楼里？”
“她们甚至可能会认为，根本不应该让孩子们离开大楼，即使是为了寻找食物和水也不行。”
“她们怎么能这么做呢？”詹姆斯问，“这违背了她们不能伤害孩子的原则……”
“如果她们无法再接受孩子们的生物信号，那就不算违背这个原则。”
麦克握紧拳头，“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
肯德拉叹了口气，看着他，“我想，是时候尝试让这些母体休眠了。”
詹姆斯盯着肯德拉，“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肯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可以。作为第十届大会后的标准程序之一，‘新黎明计划’被允许使用在水战中用来镇压异常机器人的复制病毒。昨晚挂断米莎的电话后，我找到了这些病毒，但是它们的信息被封锁在北达科他州的文件里。”
麦克向前倾身，“那么，要如何感染她们呢？”
肯德拉站起来，用一只手扶着额头，“我们不能像处理特殊程序指令那样简单地传播病毒。”
“为什么不能？”
“特殊程序指令只需要发动已经写入母代码的一系列指令。但是，要植入病毒，就需要上传新代码。母体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的。”她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既然不允许，我们就需要尝试通过安全通道上传数据，这个安全通道是为了母体能够接收来自……诸如平板电脑的信息输入而设计的。”
“但是怎么才能……哦……”詹姆斯脑海中出现了米莎孤身一人在普雷西迪奥的画面，“你真的觉得米莎可以做到吗？”
“我觉得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肯德拉伸出手，轻拍詹姆斯的手腕，“我知道你不想让米莎待在那里。但是，没有我们勇敢的小战士，我们甚至不知道孩子们陷入了这样的麻烦当中。”
[1]神经退行性疾病，又称为神经退化性疾病，是一种大脑和脊髓的细胞神经元丧失的疾病状态。
第38章
米莎坐在餐厅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凯紧张地敲击着平板电脑。自从昨天的划船事故发生以来，他们的母体一直限制他们离开大楼。他们只能在储藏室里找到一点儿东西充当晚餐——隔夜的炖肉、一些松果和几颗橡子。有些人不得不吃儿童膳食补充剂。清汤寡水的晚餐早就结束了，大多数孩子都懒洋洋地回到了房间，相约第二天早上再讨论母体的事情。
“有问题吗？”米莎问。
凯抬起头来，“是的，”他说，“它反应越来越慢……现在已经不工作了。”
“我能看看吗？”米莎过来坐在他旁边。她用双手抓住平板电脑，一边晃动，一边把耳朵凑近仔细听。“没有什么松动。你给它充电了吗？”
“电源指示灯显示正常。”
“嗯，”米莎的目光转向前窗和驻守在外面的机器人，“每个人似乎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凯关闭电源，把平板电脑推到一边，“罗西不跟我说话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连这个都不管用了。”
米莎认真地看着这个男孩。他们谈论着母体的事，但也回避着某些事。那件事太可怕了，他们都不愿提起。她又想起了凯上气不接下气、一跛一拐地走上100号楼的正门楼梯时的表情。从围栏回来的路上，她就打算躲进房间和威廉叔叔讨论新的困境。但她一看到这个男孩就停下来了。当时他的衣服湿透了，裤子被撕破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直到卡玛尔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怎么了，凯？发生了什么事？”
“塞拉，”男孩抽泣着说，“塞拉。”
米莎渐渐明白了。罗-Z的长臂垂在地上，她弯腰向前，仿佛在抚慰儿子的悲伤。阿尔法-C一动不动，侧翼上干涸的盐粒闪闪发亮。“但阿尔法就在那儿，”米莎喃喃地说，“她怎么会……”
凯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他提高音量喊叫，斥责着机器人，“是你！你把船撞翻了！你杀了她！”
卡玛尔拥抱着他，把他带到房间里，一直陪着他，直到他进入断断续续的睡眠。剩下的孩子组成搜索小组，在海滩上仔细搜寻，但一无所获。最后，在母体们的集结下，大家被迫回到了100号楼，对发生的事情和出现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她们不想让我们出去，”扎克说，“这一点很清楚。”
“她们的程序不是为了在水上运行而编写的，”宏说，“这种情况对她们来说前所未见。”
米莎一直保持沉默。她坐在那里，一想到自己鼓励妹妹挑战极限，就感到一阵内疚席卷而来。她怔怔地坐着，期望塞拉能够像往常一样从前门走进来。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才给威廉打电话。
凯看着米莎，眼睛通红，“塞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
米莎不假思索地搂住男孩。他穿着夹克，感觉似乎瘦了很多，但仍然四肢紧实，强壮有力。“我仍然不敢相信。”米莎看着他额头上嵌着的通信器，松开怀抱轻声说。这是个特殊标记，每个第五代孩子都有。它错综复杂的电路图案，看起来似乎有着自己的生命，令米莎一时间有些着迷。但它是不是已经没有用处了，就和自己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