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能去看妈妈吗?”米莎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我准备好了。”
“她在睡觉,”爸爸说,“艾迪森医生现在要检查你的视力。等妈妈醒来,我会告诉你的。”
几个小时后,米莎坐在床上翻着图画书,她把妈妈教给她的简单词句和书上这些看起来更加清晰的字母对照起来。
这时,爸爸终于回来了。“妈妈现在醒了。”他告诉米莎。
米莎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沿着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来到爸爸妈妈住的特殊房间。艾迪森叔叔打开了门。走进去时,一阵密实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艾迪森叔叔低声说,“她现在很舒服。”
米莎歪着头。他们以为她听不见,但她可以。这是她没有透露过的秘密——她能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还能理解很多她不应该理解的事情。那是她的超能力。
米莎慢慢走近妈妈的帐篷。这确实就是帐篷的样子,跟她和伯蒂、霍诺维在寒冷但星光灿烂的夜晚宿营用的帐篷一样,不过这个帐篷是双层的,可以看到里面那一层上覆盖着露水。米莎朝帐篷里看去,辨认出了妈妈的床。她看得并不真切,就像她进行手术之前看到的那样——温和而模糊。
“妈妈?”
“进来,”帐篷里传来妈妈的声音,“让我看看你。”
米莎回头看了看爸爸。爸爸摘下面罩。米莎看到他又长又瘦的鼻子、狭窄的脸上的褶皱,以及游走在他下巴底部的一条豆状的黑痕。爸爸点了点头。好。
米莎小心翼翼地拉起帐篷一侧的拉链,恰好拉到妈妈旁边的床上,然后反手关上了帐篷。现在帐篷里面只有她们两个人,周围的空气潮湿但温暖。米莎能感觉到妈妈的手臂放在自己身边。她看着妈妈的脸——高高的颊骨、丰满的嘴唇、像池水一样深邃的眼睛。“我看见你了,妈妈。”她说,“你真漂亮。”
“我也看见你了,”妈妈说,“你更漂亮。”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帐篷。晚上,爸爸和妈妈住在一起,爸爸睡在那个特别房间里一张轻便的小床上。每天早晨,米莎走下长廊,和他们待在一起。
之后有一天,太阳的第一缕光线还没有穿过窗户,艾迪森叔叔就来找米莎。在妈妈的房间里,爸爸在等米莎,还有鲁迪叔叔,甚至还有麦克叔叔。祖母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椅子上。
“妈妈呢?”米莎问。
“她和我丈夫一起在等待,”祖母说,“在下界。”
米莎站在那儿,双手握成拳头。她从来没有见过祖母的丈夫,不管她多么努力地看。她甚至不确定她的新眼睛是否足够好用。现在妈妈也去了那里,那个米莎看不见的地方。
[1]马萨乌(Masauwu),在霍皮族人的传说中是死亡之灵和大地之神,通常被描述成戴着丑陋的面具的形象。


第26章
2062年6月
在洛斯阿拉莫斯狭窄的宿舍里,詹姆斯坐在他和萨拉的床上,凝视着窗外的松树和标着帕贾里托路的路牌。他旁边那凌乱的床垫上,仍保留着萨拉柔软的身体留下的凹痕,以及淡淡的香水味。
詹姆斯还记得那个晚上,那是在九年多前,他第一次带萨拉来这里。在照顾萨拉、督促她服用解毒剂时,他还曾向他从未相信过的神祇祈祷。
后来萨拉活了下来。她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但米莎的到来让她从另一个意义上得到了一个孩子。在那些宝贵的岁月里,萨拉和米莎为詹姆斯创造了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一种充满爱和激情的生活。他们曾是一家人。
但现在,萨拉走了。
透过沾满尘土的窗户,詹姆斯扫视着外面的地面。萨拉留给他的只有第二块墓碑,竖在他们小儿子的墓碑旁。他失去了一生所爱,但真正失去的或许远比这更多。对詹姆斯、对洛斯阿拉莫斯的每一个人来说,萨拉的离开意味着再也没有希望。他们都在劫难逃。
事实上,很久以前,詹姆斯就知道了。麻烦始于几年前,那时米莎只有四岁。当时的他们发现对萨拉来说,只用吸入器已经不够了。通过艾迪森的帮助,詹姆斯和鲁迪在波拉卡霍皮医疗中心的一个治疗室里建立了一个肺部灌洗系统。当萨拉在镇静剂作用下躺着时,机器会将含有愈合剂的雾气泵入她的肺部。旧的受感染的细胞会被吸走,新生的细胞内富含C-343解毒剂,并且可以使表面细胞产生一层对IC-NAN免疫的清洁面板。萨拉确实在治疗后展现出更多的活力。但与解毒剂一样,清洁面板只是在病毒和人体间创造出一种微妙的平衡,而不能将人治愈。
最后,由于反复的灌洗,萨拉原本柔和的声音变得嘶哑,她开始觉得有必要回避他们的小女儿。“我不想让米莎看到我这样,”她说,“我不想让她有这样的记忆。”詹姆斯知道萨拉的故事——她的母亲身患癌症,因此,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她知道失去至亲会在孩子脆弱的心中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疤,以及不断的痛苦。
“我们可以进行移植。”詹姆斯承诺。他和鲁迪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霍皮族人干细胞从冰冻沉睡中唤醒。
当医疗移植系统得到完善后,萨拉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最后一个项目中——让米莎重见光明。在决定性的、命运攸关的加州理工学院会议上,她曾了解到一个无缝视网膜植入技术现在已经处在临床试验阶段。在眼镜上安装摄像机,通过笨重的视频处理软件进行手术的旧手段已经过时了。整个系统,包括能够取代米莎受损视网膜的独特生物传感器,已经微型化并且可以植入。在萨拉的授意下,麦克和威廉飞到帕萨迪纳得到了完成手术所必要的硬件、软件和专业知识。萨拉也向詹姆斯保证,如果出现了不得已的情况,整个手术过程也都是可逆的。不过他们都祈祷手术能够成功。在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视力是一份值得珍惜的礼物。
米莎的手术确实很成功。不过起初无法确定,因为她的大脑还不习惯这种不和谐的感官输入,因此她花了一些时间来重新掌握方向感。但最终,她成功蜕变了,那个以前就充满好奇心的米莎有了全新的甚至更惊人的表现,仿佛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
但萨拉就没有那般幸运了。干细胞实验失败了,新细胞拒绝在她受损的肺部生长。詹姆斯在氧气帐篷的潮湿空气中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不用感到遗憾,詹姆斯,”萨拉低声说,“我没有遗憾。”她用柔软的手摩挲着詹姆斯的胳膊,“你要照顾米莎。你还要找到其他孩子。”
詹姆斯揉了揉眼睛。他没有勇气告诉萨拉他已经意识到的事情。多年来,每次去户外,他都戴着呼吸面罩、穿着笨拙的防护服,他告诉萨拉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肺发出的响声日渐低沉,他无法忍住剧烈的咳嗽,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想到萨拉的虚弱和里克的频繁生病,他再也不能认为这是以前接触过病毒的原因,再也不能对此视若无睹。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纵然是洛斯阿拉莫斯的幸存者,也仍是IC-NAN的受害者。尽管解毒剂成功地对肺部表面细胞进行了修复,但顽固的干细胞和祖细胞依旧继续分裂,产生出一批又一批易受攻击的新细胞。萨拉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他们身上,只是晚一些。
詹姆斯的目光飘向屋内的一块岩石。岩石被清洗得很干净,放在床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在傍晚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岩石平坦的黑色表面上有着白色的刻痕,是三个人物的简笔画——一个高大,一个中等身材,一个非常矮小。下面写着:爸爸、妈妈、米莎。米莎的很多举动都会让詹姆斯想起萨拉。勇敢的萨拉,她不顾自身的健康风险,在霍皮族人的平顶山上与米莎度过了这几年宝贵的时光;聪明的萨拉,把视力当作礼物送给米莎。但现在,自己能给米莎带来什么?能留给米莎什么她可能需要的东西?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詹姆斯转过身,看到鲁迪撑着门框站在门口。他几乎没认出这个皮肤苍白、眼圈通红又十分虚弱的人。
“詹姆斯,”鲁迪说,“有人在卫星电话上等你……”
“谁?”
“米莎。”
詹姆斯转过身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告诉她……”他回答道,“告诉她,晚些时候我会给她回电话。”
鲁迪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说,“我明白。”


第27章
2065年6月
过了好一段时间,米莎才明白,詹姆斯——那个她喊“爸爸”的人,只有在为数不多的、不需要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才会回到平顶山。而米莎只要想去,随时都可以去洛斯阿拉莫斯见爸爸。她会经常陪同威廉叔叔运送食物,然后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过夜。她向肯德拉姨妈学习电脑,从爸爸和鲁迪叔叔那里学习生物知识。三年过去了,她的大脑已经适应了她的眼睛,她开始更仔细地审视迄今为止听到的所有故事,越发渴望了解自己的身世。
“你的妈妈机能缺损,”威廉叔叔告诉她,“但我们设法救了你。”
“当我们找到你时,”詹姆斯说,“你就像上天给我们的一个礼物。”
通过他们讲述的母体坠毁的往事、祖母讲述的银灵故事,以及大人们告诉她的点点滴滴中,米莎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她的亲生母亲是那些魂灵之一。威廉和里克正在努力寻找更多米莎母亲的同类。她们仍然生活在沙漠中,有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就是米莎的兄弟姐妹。
米莎现在十一岁了,可以和大人们一起搜寻了,但威廉叔叔仍然坚持说这太过危险。“起初几天,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他说,“后来终于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却向我们开枪了。”
“朝你们开枪?怎么开枪?为什么?”
“她们有激光。但是我们必须明白,母体只是在保护她们的孩子。她们不知道我们其实没有恶意。”
米莎坚持认为母体永远不会向自己开枪。她和肯德拉一起坐在昏暗的实验室里,当肯德拉随意输入搜索词展示着母体们学习数据库中的图像时,米莎会想象自己是沙漠的孩子,从另一位神秘的母亲身上学习各种知识。被带回洛斯阿拉莫斯时,她接受了各种检查。她重新梳理了在此期间看到的各种细微的信息——踏板、巨大的手臂、妈妈设计的柔软的手。米莎能感觉到嵌在自己额头上的芯片。以前妈妈总是告诉她,这个标记使她变得与众不同。这些母体,这些银灵……米莎是属于她们的。她是她们的孩子。
今天一大早,一个侦察兵来到威廉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说在一个有着神奇名字的地方—— 华梯—— 看到了一个东西。米莎一直在医院里等着威廉为里克的运输机装上补给品。她溜过后门,躲在两箱瓶装水中间。起飞了。尽管她藏身的地方只能看到侧窗,但她仍能判断出运输机是朝着正北方飞行的。
引擎带起的气流声夹杂着空气过滤器发出的稳定的回音,弄得米莎昏昏欲睡,但她仍然挣扎着保持清醒。突然,她感到气压发生了变化,接着整个身体都在下沉。运输机缓缓降落,发出砰的一声。当威廉拉开侧门准备卸货时,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威廉卸下水箱,一个一个堆到外面。米莎随着他的动作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后退,最后在货舱后面折着的毯子下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门砰地关上了,她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我们去查看一下峡谷吧。”威廉喊道。
米莎看见里克挣扎着戴上面罩,然后爬出飞行员座位的侧门。
之后,一切沉寂下来。
米莎从毯子下面爬出来,偷偷溜出门,踩在细砂的壕沟中。她看到两人朝前方一个深邃又狭窄的峡谷走去,威廉步态稳重,里克的步伐则带着他特有的蹒跚。米莎小心翼翼地藏在运输机后面,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匆匆离开,然后躲在一块巨石后面,这样他们就看不到自己了。
米莎的视线转向下面的峡谷,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两个闪闪发光的机器人。她盯着机器人,看到机器人一侧的门打开了。她屏住呼吸。一个女孩爬了出来,瘦弱的身体上裹着一条破烂的毯子,光滑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女孩顺着机器人的阶梯来到地面上。米莎远远地看着女孩沿着峡谷的边沿走着,然后消失在一个被红岩覆盖的山洞中。女孩走得有些踉跄,米莎好像看到有一只强壮的手臂从山洞里伸出来,把女孩扶稳……
突然,地面震动起来。一阵呼啸而过的风搅乱了空气,粉状的灰尘使空气变得混浊。米莎努力睁开眼睛,接着她看到了金属腿、一只手臂,还有一个巨大的身体,站在几米外。她瞪大眼睛,感觉到这个……家伙……也在盯着她。虽然它没有脸、没有眼睛,但米莎肯定它在看着自己,静静地等待。她竖起耳朵,但没有听到它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为什么,米莎并不害怕。她看到在那个黑发女孩刚刚出来的地方,空着的防护舱的半透明窗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看到了萨拉设计的手,以及柔软的内饰。她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惊叹,她的母体,在沙漠里生下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是她们之一。
但接下来,平静被打破了。母体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男人身上,她转过身,紧接着冲向运输机,朝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地面突然坍塌了,母体右臂连接处发出了一声令人不适的、音调极高的轰鸣。米莎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向运输机,在两个男人爬回驾驶舱前挤了进去。似乎有东西击中了运输机旁边的地面,里克迅速发动引擎,小心翼翼地把运输机从地面上拉起来。米莎感觉自己的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用力吞咽着口水。不到片刻,运输机便腾空而起。
“……太险了!”威廉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你数下来一共有多少?”
“只有两个,”里克回答,他的声音嘶哑,面罩仍然盖着他的嘴巴和鼻子,“包括追赶我们的母体的女儿。”
“这只是开始,”威廉说,“我们留下的水足够她们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我希望她们可以留在原地。沙尘暴正逐渐逼近,待在峡谷中比在山顶上更好。”
米莎蹲在毛毯下,努力地稳定呼吸。心脏仍然在剧烈地跳动,但她无声地笑了起来。终于看到她们了。那些孩子正过着她原本也应当过着的生活。自己是对的,虽然其他人或许有理由恐惧她们,但银灵永远不会伤害自己。在她们的认知里,米莎属于那儿。
詹姆斯站在计算机实验室的门口,看着肯德拉在中央控制台前专心地工作。他不再想知道是什么支持她继续工作,相反,他每天早上都重复着肯德拉教他的颂歌。“你只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肯德拉说,“直到你再也坚持不下去。”然后,她笑了笑。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连她挖苦讽刺的表情,詹姆斯都已经十分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