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面前的监视器上。在犹他州沙漠中,里克和霍皮族人侦察队通过国家安全局卫星的安全连接与洛斯阿拉莫斯保持着联系。几个小时前,里克打来电话,说在峡谷底部有一个坠毁的机器人,大约在莫阿布市西南方向五十英里处。他说,通往现场的道路很危险,可能需要花一些时间。
詹姆斯握住萨拉的手。在过去的九个月里,萨拉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鲁迪、肯德拉和麦克不同,与布莱文斯以及詹姆斯本人也不同,萨拉甚至没有时间面对突然失去一切的现实。她几乎迷失了。她失去了孩子,那是他们的儿子。也许这不失为一件幸事——即使他们的孩子降生,他也不能从笼罩地球的大瘟疫中幸免于难;而且萨拉太虚弱了,她根本无法承受孕期的各种不适。但这仍是一件他们都不能接受的伤心事。他们选择把婴儿埋在外面的草坪中——一个透过洛斯阿拉莫斯宿舍的窗户就能看到的地方。“我们很快就会有第五代婴儿,”詹姆斯向萨拉保证,“完美的、可以免疫这个病毒的婴儿。”但从那以后,萨拉每天早上都凝视着窗外,下唇颤抖着,双手在膝盖上紧握着。她无法承受这一切。
但他们还是活了下来。鲁迪在洛斯阿拉莫斯重启了C-343的合成计划,尽管这只是当初德特里克堡计划的缩小版。计划重启后,就可以生产出足够的解毒剂。洛斯阿拉莫斯的幸存者每天一次雷打不动地服药。现在希望仍在。用于解毒剂的新序列与第五代胚胎的序列相同,如果这个序列可以使幸存者免受IC-NAN的影响,或许第五代胚胎也能存活下来。
詹姆斯的思绪飘向海伦·苏斯奎特瓦—— 那位被里克称为“祖母”的老妇人,以及其他在数世纪以来仍生活在荒沙土地上的为数不多的霍皮族人。从疫情发生时的情况判断,这些人似乎与常人不同。他们有特殊的细胞程序性死亡途径特征,并且这种基因编码似乎是隐性的。一个人只有是这种特征的纯合子[1],携带两个隐性基因,才能使其在生存所必需的范围内进行表达反应。海伦的丈夫阿尔伯特三年前因自然原因死亡,而海伦是纯合子,她的儿子威廉和艾迪森都活了下来。但艾迪森失去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中的两个,只有他的女儿米莉活了下来;威廉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活了下来。这些人,连同其他几个家庭,将构成一个新的霍皮血统的核心。詹姆斯的理论——人体中沉默的DNA在被召唤时可以重新唤醒遗传功能—— 在他们身上得到了证实。
不仅如此,这些人已经被证明是洛斯阿拉莫斯居民的天赐之物。霍皮族人十分擅长在艰苦条件下生活,他们能为洛斯阿拉莫斯居民提供丰富的食物——玉米、羊肉、牛肉、豆类和南瓜。所有的食物都经过精心处理,通过气闸运送到艾博大楼的自助餐厅里。但也许更重要的是,他们提供了治愈萨拉的希望。萨拉是艾博大楼里唯一被证实感染了ICNAN的人。詹姆斯和鲁迪从霍皮族人捐赠者的气管吸出物的细菌中采集干细胞,用于开发最有效的治疗方法。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大瘟疫爆发前的世界,通过类似的实验寻找治疗肺损伤的方法总是以失败告终。但这还是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现在,希望就是一切。
当里克的声音从左边的扬声器中传来时,詹姆斯大吃一惊。他听到一声啼哭,那是一种洋溢着非同寻常的幸福的声音。“好吧……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女孩!”
詹姆斯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他想象着里克全副武装,想象着他结实的手一手抓着卫星电话,一手托着一个婴儿。
肯德拉迅速打开麦克风,“她活着吗?”
“勉强活着。”里克兴奋的声音传来。
詹姆斯觉得萨拉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通过电话线路,詹姆斯能听到各种慌乱的叫喊声。谢天谢地,艾迪森在现场。
“查阅出生记录。”詹姆斯低声对肯德拉说。
肯德拉命令说:“接通生命系统控制模块。”
“完成!”里克答道。
肯德拉靠近显示器,疯狂地翻阅着显示菜单。她在一行输出数据上停了下来:氧饱和度低过了安全界限。肺部劳损。
詹姆斯坐到前面,眯着眼睛。“孵化器耗尽。复苏已启动,但它似乎没有工作……”
在詹姆斯旁边,萨拉屏住呼吸,一只眼睛流出了眼泪。很久很久之后,电话里传来了第二个声音。“詹姆斯,我是艾迪森。相比母体的状况,小家伙的情况相当好。防护舱在坠机中受损,但已经吸收了足够的空气来维持她的生命。虽然她被困在孵化器里,还没有转移到温床,但我们已经给她补充了氧气……”
詹姆斯把肯德拉推到一边,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不听使唤,大声发出命令,“尽快把她带到医疗中心,持续给她提供过滤的空气,直到我们有机会为她做检查,明白了吗?”
萨拉站了起来,靠在书桌上稳住自己。“艾迪森,”她问道,“她……一切正常吗?”
“是的,”艾迪森答道,“她很好,萨拉……虽然她的四肢带着些许蓝色,有明确的青紫症[2]迹象。但我们会竭尽所能。”
[1]纯合子,指同一位点上的两个等位基因相同的基因型个体。相同的纯合子间交配所生后代不出现性状的分离。
[2]青紫症(cyanosis),指血液中去氧血红蛋白增多使皮肤和黏膜呈青紫色改变的一种表现,也称为紫绀。


第25章
米莎闭上眼睛时,仍然能想起生命最初几年里昏暗的亮光。在那个朦胧的世界里,她的周围满是刺鼻的柴火和沙漠尘土的味道。有人笑着,有人唱着歌。大手和她的小手一起握住奶瓶和果汁。有人背着她,慢跑,跳跃,颠簸,给她讲故事,抚摸她的头发。用木头、布和羽毛做成的娃娃在空中跳舞。
“妈妈,”她说,“妈妈。”这是她说的第一个词。
米莎不孤独,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妈妈永远都陪在她身边。
米莎有一个父亲,叫詹姆斯;有一个母亲,叫萨拉;还有一个大家庭,大部分人都住在平顶山上那些用泥土、木头和石头建成的房子里。
家里年龄最大的人是祖母。祖母的大儿子威廉叔叔胸肌健壮,皮肤黝黑,深棕色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马尾辫。有时,一个叫里克的人会来,他和威廉叔叔一起出去侦查。其余的时间,威廉叔叔都在他的田里,放羊或种玉米。祖母的小儿子艾迪森叔叔是个医生,更瘦更高,他戴着黑边眼镜,深色的头发总是剪得短短的。每天早晨,他都开着卡车去医院。在那儿,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色外套,拿着一个笔记本。她的两个叔叔都有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止一个。但她,米莎,没有兄弟姐妹。
“为什么我没有兄弟?”她问,“为什么我没有姐妹?”
“你有很多兄弟姐妹,”妈妈说,“但我们只找到了你。”
“你们在找其他人吗?”
“是的,我们一直在找。我们也很幸运,已经有了你。”
爸爸和妈妈住在艾迪森叔叔医院里的一个特别的房间里。房间里有玻璃门和风扇,风扇会发出很大的噪声。每当爸爸和妈妈到户外去,都戴着丑陋的面罩。他们说,那是为了保护他们的肺部免受空气的侵害。米莎不喜欢那些面罩,它们让她想起在霍皮族人仪式上跳舞的男人们——当他们从祖母家中出来时,他们就会把脸隐藏起来,让人感到神秘莫测。
“为什么祖母住在地下?”米莎问。
“那儿不是她真正的家,”妈妈说,“那儿是她的地下礼堂,当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她就会去那儿。”
“但是,会发生什么呢?”
妈妈笑了。“去问祖母吧,”她告诉米莎,“仔细听祖母说的话。虽然有时她会东拉西扯。”
祖母给米莎讲过一些不好的事情——30年代可怕的水战,以及曾经将野生动物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园。但祖母也讲过一些好的事情——可以载着数百人在天空中翱翔的巨大飞行器、自动驾驶的汽车,还有通过绑在人手臂上的微型机器发送的照片。
“还有什么是您没见过的!”米莎说。
“我见过很多东西,”祖母说,“但有一个景象,我至今仍然翘首以盼。”
“那是什么?”
“是我的一个梦,”祖母说,“银灵。”
“银灵?”
“她们是你们这一代孩子的母亲。当她们回家找到我们时,我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丈夫。”
“您有丈夫?他在哪里?”
“他在平顶山的另一边等着我。”祖母说。
米莎沿着平顶山的边缘走着,低头看着祖母说的她丈夫等待她的地方。但和往常一样,她只看到了一个残影。妈妈说这和她出生时没有足够的氧气有关——她的眼睛混沌,没有正常发育。她只能想象在她的家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编织着漂亮图案的毯子。
但米莎能听到,干燥的风拍打着在高空中翱翔的老鹰的羽毛,发出沙沙的声音;能听到古人的灵魂,像岩石缝隙冒出的一缕缕烟一般升腾而起。她想象着上界和下界的神,马萨乌[1],想象着他那可怕的五官扭曲成一个和蔼的微笑。她想象着聪明的蜘蛛祖母,责备着在玩鹿皮棒和鹿皮球的蜘蛛孙子们。她蹲在峭壁附近,摸着用帕霍羽毛标记的巢穴。威廉叔叔告诉她,那是祖父的专用场所。她尽量向前探身,想听到祖父的声音。
巢穴里似乎飘出来了祖父的声音。“米莎,”他低声说,“等待银灵的到来。”
但米莎永远也看不见他。
随着年龄的增长,爸爸和妈妈越来越频繁地带米莎去洛斯阿拉莫斯,那是一座有着大窗户的大建筑。他们说这个地方对健康有益,但米莎觉得那里很遥远。为了去那里,他们不得不乘坐一艘叫作运输机的飞艇。米莎在洛斯阿拉莫斯有一个特别的房间,房间的一面墙上有扇小窗户,其他墙上则挂着五颜六色的照片,房间里有一张柔软的床。如果米莎感觉身体状态良好,她就会在爸爸和鲁迪叔叔的实验室里扮演科学家,或者在肯德拉姨妈的电脑上玩游戏,鼻子紧紧地贴着明亮的屏幕。
但她害怕保罗·麦克唐纳,一个被称为麦克的高个子男人,他总是像鬼魂一样无端冒出来。“他只是害羞,”妈妈解释道,“他还不习惯有小孩子在这里。”
一天,爸爸和妈妈告诉米沙,他们要留在洛斯阿拉莫斯。“对不起,米莎,”妈妈说,“我不能再呼吸平顶山的空气了,即使用呼吸器也不行。”
“你是说面罩?”
“是的,即使用面罩也不行。在洛斯阿拉莫斯,我们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妈妈把手放在米莎的脑袋上,“你可以一个人留在平顶山,如果你愿意的话。”
米莎并不愿意,有爸爸和妈妈的地方才是她的家。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觉察到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们每天都把米莎推得更远。一扇关着的门,一场安静的谈话,一顿没有妈妈的饭。“我们很抱歉,”爸爸说,“但你不应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你属于太阳,属于你的朋友们。”
是自己做了什么吗?
在平顶山,她可以和威廉叔叔以及他的妻子洛蕾塔婶婶在一起,可以和他们的孙子伯蒂、小霍诺维一起玩耍。米莎还学会了编织平底篮,制作妈妈非常喜欢的蓝玉米饼。米莎想念爸爸妈妈,但是她也不得不接受事实—— 现在的情形已经有所不同。
米莎八岁生日刚过,爸爸和妈妈来平顶山探望她。妈妈靠近她时,米沙看到的是一个模糊的面容。她以为妈妈在洛斯阿拉莫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但妈妈没有和她说任何悲伤的消息。
“我们给你做了几只新眼睛。”妈妈说。
“你现在是个大女孩了,”爸爸说,“你的眼睛需要手术,我们觉得你已经准备好了。”
妈妈吻了吻米莎的额头。米莎能闻到她长发间飘出的肥皂的清爽气味。
“但是,我为什么需要新的眼睛?”米莎问,“我的视力足够好,看东西非常清晰。”
“你有了新眼睛,就能看到一切。你的眼睛会像鹰的眼睛一样锐利。”妈妈说。
“如果我的新眼睛不好用呢?”
“它们会好用的,”爸爸说,“我保证。”
米莎看着父母。当艾迪森叔叔在他们身后徘徊时,她真正能看到的只有艾迪森叔叔眼镜的黑框。“好吧,”她说,“我可以试试。”
当米莎从手术中醒来时,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布满了什么东西。她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灰色的阴影。她呜咽起来。是手术失败了吗?
“米莎?你醒了吗?”是爸爸的声音,米莎感觉到他把手放在了自己身上,“怎么了,亲爱的?痛吗?”
“妈妈呢?”
“她现在不在这里。她会回来的。”
“他们治好了我的眼睛吗?我看不……”
“你的眼睛盖着纱布,你刚刚不应该试图睁开眼睛。你和你的眼睛需要相互适应一段时间。”爸爸笑了。
米莎也笑起来。
“我亲爱的小米莎,”爸爸说,“我勇敢的小战士。”
米莎并不觉得自己勇敢。她紧紧抓住爸爸的手,不想让他离开。她还想妈妈。“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没有马上回答她。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她也有一个手术。”
“眼睛手术?”
“不,是她的肺。手术可以帮助她更好地呼吸。”
“所以她不再需要面罩了?”
“我想她仍然需要面罩。不管怎样,她现在正在恢复。等你取下纱布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她。”
经过两个漫长的日夜后,米莎才感到有手指轻轻地摘下包着她眼睛的长长的绷带。灰色变成白色,然后是……彩色。色彩斑斓。清晰明了。太清晰了。她闭上眼睛,“哎哟!”
“来,”爸爸说,“戴上这个。”
她举起双手接过眼镜架在耳朵上。
“这只是用来阻挡一点儿光线的,等到你的大脑适应了,就不需要眼镜了。”
米莎睁开眼睛,看着爸爸的脸慢慢聚焦。他的鼻子和嘴巴被面具遮住,但米莎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以及那周围深深的皱纹和凹陷。她可以看到父亲苍白的脸颊、带着胡楂的粗糙皮肤,以及上面的每一个毛孔。穿过房间,她看到了一扇扇窗户,窗户外面,明亮的太阳光芒四射,光线掠过放在闪亮的金属桌上的一瓶水。米莎感到眼睛开始疼痛,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液。
“我知道,”爸爸说,“你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