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在一间四面白墙的小房间里醒来。附近有人哼着曲子,嗓音低沉粗嘎,曲子听起来既愉悦又悲伤。当他挣扎着坐起来时,感到胸口有密实的胶状重物。他想举起双臂推开,但双手被套在长方形的塑料物体中。这时,一个矮小消瘦的女人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前,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这个物体。她小心翼翼地将袋子从他的毯子上取下,挂在他视线下方的钩子上。
“对不起,”她说,“你刚刚要用到导管。”
他闭上眼睛,任由女人温柔地照料自己。“我在哪里?”他问。他的声音虚弱而无力,似乎不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你现在很安全。”女人说。
“是谁……?”
“是我的儿子威廉发现了你。”
“但是怎么……”里克慢慢恢复了知觉,他觉得每根骨头都在疼痛,试图坐起来却感到头晕目眩。他无助地看着女人把手放到他后腰处,引导着他放松身体。
“你脱水了,同时扭伤了背部。毫无疑问,还遭受了脑震荡,你必须给自己一段时间恢复。”女人说,“我的另一个儿子艾迪森是医生,他会照顾你的。”
当里克再次醒来时,察觉到自己被包裹在柔软的白色毯子里。他忍着疼痛动了动脖子,发现现在待的房间和之前不同。这是个黑暗的长方形房间,墙壁上粗糙的图案在闪烁的灯光下跃动着——四条腿的动物、怀抱着婴儿的女人、辛勤耕作的农民,还有活人造型的生物。在天花板附近,他看到黄色、蓝色、红色和白色的矩形图案。他抬起头,凝视着天花板上看起来像一个洞的地方,凝视着那里透出的星光灿烂的黑夜。
在他的耳边,有一个女人在低吟浅唱,舒缓的声音让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却使他意识更加清醒。是同一首歌,和白色房间里回响的是同一首歌。
“啊,你醒了?”女人说。她的白发紧紧地编成辫子,皮肤因为年老刻着深深的印痕,那双黑眼睛紧紧盯着他。
“你是谁?”里克问。
“我叫海伦,”她说,“这是我的儿子,威廉。”
“看来你是来报信的。”右侧传来了一个更加深沉的声音。
里克定了定神,目光集中在一个穿着白色棉质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黝黑男子身上。
老妇人走近他。在她细细的手指之间,拿着一个小金属物体,是一个银质女人雕像,她的手臂张大,身上挂满了细腻的银色羽毛。“威廉在你的口袋里找到了这个,”她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女儿的项链会在你身上吗?”
[1]卡拉奇(Karachi),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位于巴基斯坦南部海岸、印度河三角洲西北部,南濒临阿拉伯海。
[2]冗余,计算机术语,为了减少计算机系统或通信系统的故障概率,而对信息进行有意重复或部分重复。
[3]苏格拉底式教学法(Socratic method),通过双方的辩论,一问一答,不断揭露对方的矛盾,迫使对方不得不承认错误,从而否定自己原来已经肯定的东西,以求得一般的概念。
[4]赫梅斯河(Jemez River),美国新墨西哥州格兰德河(Rio Grande)的一条支流。
第23章
2053年5月
詹姆斯开着车经过了他那个已经被废弃的家,将目光投向萨拉的公寓楼。他已经关注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载电视新闻了——从东西海岸开始,致命的流感疫情迅速蔓延开来;华盛顿遭遇了空袭。美国四面楚歌,所有人都被命令就地避难。他希望自己国家仍然安然无恙,健康的人仍然躲藏在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内。但是,当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辆又一辆被弃置的汽车时,只感到一阵怪异的空虚。他把车停在萨拉公寓楼下的车道上,扫视着周围。他记得邻居们曾在花园里浇水,孩子们曾在暮色中玩耍,但现在空无一人。
几个小时前,他和萨拉谈过,告诉她如何服用解毒剂。他叫萨拉待在自己的公寓里,紧闭窗户,直到他来。但是当詹姆斯最终到达洛斯阿拉莫斯时,萨拉没有接他的电话。他感觉听见了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他拉上萨拉公寓楼外面楼梯的门闩,在门口的密码锁上键入四位数的密码。
屋内一片寂静。詹姆斯穿过昏暗的公寓,轻轻推开卧室的门。他的心脏似乎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被褥一片混乱,没有萨拉的身影。
然后,他看见枕头上有一缕栗色的头发。他走过去打开床边的灯,伸手去摸萨拉的手臂。
“嗯?”她喃喃地说。
詹姆斯几乎哭了出来。萨拉抬起头看着詹姆斯。
“萨拉,”他低声问,“你还好吗?”
“詹姆斯?”
“萨拉……”
“嗯,我没事,我想我没事。”她慢慢地坐起来,眼睛呆滞无神,纤细的手指仔细调整着宽松的睡衣。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让詹姆斯皱起了眉头。
“你吃过药了,对吗?”
“那个吸入器?是的,但是……”
詹姆斯将耳朵贴着她的背仔细地听,只有轻微的咯咯声,胸口的声音似乎更高。“好像起效了……”他坐在萨拉旁边,没有理睬她困惑的神情。“萨拉,我知道你可能行动不便,但是我需要带你去实验室。”
“实验室?”
“你看过今天的新闻了吗?”
萨拉的眼睛明亮水润,眼圈通红。“没有……我……太累了。”
詹姆斯咽了口口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稍后再跟你解释。但是我们待在实验室里会更好,大楼里的空气是过滤过的……”他没有再说下去,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保证。现在我只要你相信我。”
詹姆斯帮萨拉穿上衣服,紧握着她的胳膊,把她护送到外面的车上。当他们穿过欧米茄大桥向实验室的北入口大门驶去时,他转过身来,在仪表盘的灯光下看着萨拉。她脸色蜡黄,原本有力的手正虚弱地搭在自己的腿上。詹姆斯祈祷萨拉服药的时间还不算晚,但他也担心着别的事情——布莱文斯。在之前他终于通过车载电话联系到肯德拉时,肯德拉警告自己布莱文斯正大发雷霆。詹姆斯知道,自己不应该一声不吭就擅自离开,即使带着萨拉回到大楼,也不一定会逃过布莱文思的审问。
废弃的入口拦住了詹姆斯前进的路,他再次拨打肯德拉的号码。
“詹姆斯?”这一次,肯德拉认出了通信器上滚动着的名字—— “阿卜杜勒·赛义德”。她的语气很着急,但似乎松了一口气。
“嗯,我在北门,你能开一下门吗?”
“好的。”大门应声缓缓向上升起。当汽车疾驰驶入帕贾里托路时,车头灯照亮了一条漆黑的小路。5月下旬的夜晚,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松树的气味。但是詹姆斯提醒自己,现在空气中充满病毒,或者很快就会充满病毒,这对任何没有参与行动的人来说都意味着死刑。汽车经过艾博大楼的后方,沿着一条小路转了个弯,然后在空荡荡的前院停了下来。
在大楼前气闸的两扇门后面,肯德拉在昏暗的大厅里等着詹姆斯。保罗·麦克唐纳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又长又细的东西。詹姆斯帮助萨拉从车上下来,扶着她走了进去。
“嗨,肯德拉。”詹姆斯说,“肯德拉,我知道你感到意外……”
肯德拉只是双目圆睁,盯着他们。
萨拉头晕目眩,半闭着眼睛,对着他们不自然地笑了笑。“麦克,”她说,“肯德拉……母体们怎么样?”
麦克唐纳放下手臂,詹姆斯瞥见了军步枪的灰色亮光。
“嗯,”麦克唐纳说,“这很有趣。赛德博士,你能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得到命令要拘留你吗?”
第24章
2054年2月
里克醒来时,清晨的阳光从透明窗户里透射进来。他在柔软干净的毯子上转了个身,伸展着不完整的右腿,享受着片刻舒适的感觉。他向上躺了一些,朝窗外荒凉的景色望去,看见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穿插在陡峭干燥的峡谷中。
这里之外的世界似乎已经消失。电话和无线电都无人接听。随着电力的消失,网站也不复存在。夜间卫星照片上曾经显示出的繁华的城市街道图像,或许如今只呈现出一片黑暗。华盛顿的高级官员和国外的敌人、电脑程序员和攻击他们的黑客、发射致命导弹的人和拦截他们的战士,统统都不见了。里克想象着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在空荡荡的路边等着、工厂中的机器工人还在为那些已经空置的房屋制造和包装电器、检票机器人还在等待那些永远不会到达的旅客。不过现在,可能它们也已经停止运作了。
里克坐起身,对着自己的臂弯咳嗽起来,他现在身体情况不算太坏,甚至比过去还要好一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不得不习惯这些新的症状。解毒剂并不完美——根据鲁迪的说法,它无法消除在服药之前已经造成的那部分伤害。在最后一次加州之行中,他可能已经接触到了危险的IC-NAN。无论如何,由于不明原因,里克似乎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影响。他必须从充满IC-NAN的空气中更加努力地保护自己。为此,他征用了一架洛斯阿拉莫斯的空中运输机。多亏了麦克,这架空中运输机工作状况良好,并升级了空气过滤系统。现在,这架空中运输机就是他的家,既能作为一个移动单位快速行进,也可以作为一个固定的地面基地。在这个世外桃源之外的地方活动时,里克都戴着防毒面罩,以避免接触被感染的土壤细菌和NAN。
里克没有同其他洛斯阿拉莫斯的幸存者一样,他没有选择栖身在艾博大楼内,享受慢慢等待外面世界终结的特权。他有一个使命,一个他自己创造的使命。他一心想要修正九个月前自己犯下的那个可怕的错误——抢先一步启动了黑色代码。他需要找到母体们,并且要把她们都带回家。
里克本以为找到她们会很简单——肯德拉可以召回她们,也可以根据需要调整她们的防御能力。但是肯德拉对定位传感器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之前没有考虑清楚,”她说,“她们确实有传感器,但当我们选择黑色代码时,传感机制已被停用……我猜想设计团队本来的意图是避免敌人召回机器人。”
于是,里克不得不在广阔的沙漠里搜索,寻找那些被他送走的母体。在这几个月里,他只成功找到了三个坠毁的机器人,她们的零件像成堆的垃圾一样散落在沙漠上,孵化器也已经毁坏。她们都不是罗-Z号,但每一个都提醒着里克,自己是多么缺乏远见,在面对压力时又是多么失败。
里克从未指挥过战场上的部队,但他听说过,如果指挥官在炮火下做出了糟糕的决定,最后都会陷入悔恨以及永无休止的内疚中无法自拔。现在,他也要承受这些。在那些命运攸关的日子里,里克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自己一时冲动创造出的幻想,一个在压力下创造出的幻想—— 詹姆斯·赛德是恐怖分子。
里克还没有向赛德道歉。在赛德搀扶着萨拉回到洛斯阿拉莫斯时,其他人很快就原谅了他之前一声不吭就离开的行为。鲁迪坚定地为他的忠诚辩护,肯德拉担保他可靠、可信,就连麦克也更加相信这个救了萨拉的人。但里克从来没有见过赛德好的一面。在与他一起工作的日子里,里克只见过这个人的固执以及他顽固的抵抗。也许赛德真的只是战争中的一个牺牲品,只是另一个受害者,而不是他设想中的恶毒的对手。但赛德从来没有让里克的工作变得轻松过。他不断反对里克的每一个决定,这种针锋相对的工作模式,只会引发不信任,导致里克最终的判断失误。
透过窗户,里克看到了篝火散发的烟尘。至少他在这里并不孤单。自从威廉·苏斯奎特瓦把他从凯恩塔的路边救出来,并带到霍皮族人居住的平顶山上,两人就一直结伴而行。霍皮族人在这场灾难中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只留下威廉、他的兄弟艾迪森——一个在凤凰城受训的医生,以及他们的母亲海伦。在仍然生活在平顶山上的大约二十个霍皮族人中,他们是仅存的幸存者。罗斯说得对,她希望有一些人天生不受IC-NAN的影响。这几个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
对威廉来说,任务已经变成了寻找失去的妹妹—— 诺瓦。霍皮族人相信,现在她是他们的“银灵”之一。威廉的证据就是他妹妹的项链,以及里克的证言—— 诺瓦作为一个不知情者参与了母体计划。
海伦,这个被大家称为“祖母”的女人,她的看法则更为激进。她认为母体们都是神圣的,都值得被保护。在她看来,第五代机器人是她丈夫预言的化身——她们总有一天会作为金属女神回到平顶山上。里克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想要去相信。
里克固定好假肢,依旧因为疼痛而龇牙咧嘴。他想知道坠毁的母体是否会感受到疼痛,但他明白他不可能知道。那些还在沙漠中游荡的母体也不会停下来,不会意识到她们是多么的失落迷惘。根据程序设定,她们将隐藏在犹他州沙漠的峡谷和沟壑中,在孵化过程中庇护她们宝贵的孩子。如果她们已经到达那里,那她们就正在进行着一项令人钦佩的工作。
现在,随着孵化的结束和第五代婴儿即将降生,人们期待着找到她们会变得更加轻松。然而,这不像肯德拉预测的那般容易——她假设母体们一旦分娩,就会去补给站寻求补给而被追踪到,因为机器人的程序中写入了补给站的位置,人们只需从上传的参数中检索就可以找到她们了。但是,肯德拉很快发现,数据库中并没有补给站的位置,并且,每个母体的控制系统都有一套固有的坐标,当母体离开洛斯阿拉莫斯时,这些坐标就会传入她们的系统中。肯德拉找不到洛斯阿拉莫斯主机上的位置记录,这些记录是由建造补给站的承包商保存的,但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承包商的下落。威廉率领着侦察兵们一直在寻找标志性的水塔,并在每一座塔上都留下一批人,等待母体的到来。但到目前为止,七十六个补给站,他们只找到了十三个,并且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时,飞机侧门打开了,正压风扇的噪声几乎淹没了威廉深沉的声音。“里克……我们在峡谷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艾迪森正在赶来的路上。”
麦克位于洛斯阿拉莫斯的办公室就像一个洞穴,里面乱作一团。詹姆斯的目光停留在萨拉优美的下颌线上。在萨拉旁边,肯德拉在麦克的屏幕上浏览着一系列菜单,选择了“机器人视图”数据流。
为了响应政府削减能源成本的号召,艾博大楼自30年代建成以来,一直在收集和储存自己的电力,能够“离网”维持生命。尽管现在水电资源非常宝贵,需要不断地进行监测和保护,但在这座建筑里,水电还不算是稀缺资源,人们依旧能正常地生活。正因如此,“新黎明计划”才会被安排在这里进行。这个建筑配备了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电力储存墙,通过自成一体的空气过滤系统进行通风,连通了瓦尔斯火山附近的自流井,建造了自己的小型净水设施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