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塔侧身躲过对面走来的人,带着詹姆斯继续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向前走,“你没听说过吗?”当他们来到一条安静的走廊时,她加快了步伐,“起初,这种病具有流感的所有特征。疾控中心的‘健康机器人’借助用户反馈取得进展。但奇怪的是,病人都没有发烧。州卫生局正在对病媒进行研究,试图找出传染模式。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几天,或者说,人们在过去几天才开始着手进行研究。人们正在垂死挣扎,詹姆斯。不只是加利福尼亚,‘健康机器人’也追踪到了佛罗里达州和佐治亚州的死亡人数。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需要增援,刻不容缓。”他们右转,沿着一个狭窄的没有窗户的走廊走着,栏杆竖立在两旁。詹姆斯看到两侧更多的轮床反射出的金属亮光。“詹姆斯,”罗伯塔说,她的声音被面罩挡住,“我们从疾控中心压根儿得不到任何第一手信息。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我……我不知道。”詹姆斯觉得有些反胃,但他没有撒谎。他也不知道亚特兰大发生了什么。但是,假如说,假如这确实是世界末日的开始,那么疾控中心不过是在按照上级命令行事——限制新闻发布、控制损失、避免全面恐慌、寄希望于最好的结果。他猛吸一口气。冷静,保持冷静。
当萨拉的声音在詹姆斯脑海中回荡时,他感到一阵晕眩。也许我也有感染这种正在肆虐的流感的迹象……萨拉在加利福尼亚已经待了整整四天了,她有和自己联系过吗?詹姆斯回想着他在断断续续的睡梦间隙从阿尔伯克基的电视上看到的深夜节目——足部护理霜和膳食补充剂的广告、局部地区暴发洪水的报道,唯独没有提到流感。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一阵轻微的解脱。IC-NAN不可能在这里暴发,他没有从国防部得到任何消息。
詹姆斯感到胃部隐隐作痛。国防部的警报可能已经发送到那个遗失的通信器上了。他想象着那条信息的内容——红色代码,授权终端输入访问代码获取进一步说明。
詹姆斯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我什么都没听说……”
罗伯塔突然在一张轮床边停了下来。“对不起,我们没有其他房间了。但你可以留在这里陪他,多久都可以。”
詹姆斯低下头。父亲脸色苍白,在一尘不染的白色超细纤维衬垫的衬托下,他几乎看不清父亲的脸。
阿卜杜勒·赛义德用一只手颤抖着摘下氧气面罩。
詹姆斯身体向前倾,注意力集中在监测父亲生命体征的监视器上。当父亲摘下氧气面罩时,他能感觉到父亲呼吸发出的热气在脖子上移动。在咳嗽声、监视器发出的哔哔声和消毒剂的刺鼻气味中,詹姆斯尽力营造一个只属于自己和父亲两个人的空间。
“儿子,我很高兴……”阿卜杜勒吃力地说道,他饱受折磨的肺部喷出一股浊气。
“你不应该一直戴着面罩吗?”
“我有话要说。”
“关于妈妈的事?罗伯塔说她在重症监护室……”
“不是的……”阿卜杜勒停顿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在眼睑下转动着,他的面庞涌上一股阴郁的神情。
詹姆斯等着父亲开口,摩挲着他的手。他轻轻地拿起氧气面罩,解开缠绕的线管,准备重新给父亲戴上。
但接着,阿卜杜勒开始说话了,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你,我希望你无拘无束地生活,但一个好父亲应该有勇气说出真相。”
“真相?”
“听着。”阿卜杜勒睁开眼睛拼命地坐起来,呼吸急促而剧烈,他瘦弱的双手撑在轮床的横杆上,“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孤儿,但我没有说实话……”
“躺下吧。”詹姆斯催促道。他把父亲稳稳地安置回薄薄的床垫上,他能感觉到老人脊柱上硌手的骨头。“也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环顾四周,想知道是否有人在听。但没有人在意他们。其他轮床上的病人在不停地咳嗽,身着白衣的医务人员像无助的鬼魂一样在他们身边徘徊。
阿卜杜勒握着詹姆斯的手,“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我有一个父亲,两个兄弟。我的哥哥,法鲁克……”
“家人?”
“没错。”
“他们还……你要我打电话给他们吗?”
“听着,”阿卜杜勒喘着粗气说,“听着。”
詹姆斯感到嘴巴僵硬,他紧盯着父亲的眼睛。
“法鲁克……做了些不好的勾当……买卖武器,暗杀。”
有序的呼救声划破了空气。詹姆斯向父亲靠得更近一些,“你?”
阿卜杜勒睁大了眼睛,“不!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帮助美国人抓住了我的哥哥。”
詹姆斯摸了摸父亲的手臂,“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美国人告诉我,我只需要帮助他们找到组织负责人的信息。他们也答应我,我的家人不会受到伤害。我相信了他们。”
“他们骗了你?”
“就在我给了他们想要的信息之后,他们就杀了我哥哥。”这些话悬在半空中,占据着他们之间的空间,“他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爸爸……”詹姆斯说,“我很抱歉……”
“美国人告诉我,如果我想让他们保护我的安全,就必须离开。我希望他们能答应我带着你母亲一起离开,他们同意了,条件是我不会将这件事透露出去。”
詹姆斯看着父亲的脸。他知道,事情还不止于此。“但是你父亲呢?”他问,“还有,你的弟弟呢?”
“死了,被人杀了。我把他们都害死了。”
詹姆斯伸手抚摸父亲头上纤细的白发,然后轻轻地把面罩盖在他的脸上。“爸爸,这不是你的错。”
老人沿着轮床的边缘胡乱摸索着什么,直到找到一个装着他个人物品的医用塑料袋。他慢慢地从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书的封面上烫印着鲜艳的金色标记。他再次把面罩从脸上扯了下来。“这是你母亲给你的礼物,”他喃喃地说,“愿真主赐她安息。”
詹姆斯拿起书,它的皮革表面温暖得像活物的皮肤。他触摸着精美的页面,多彩的设计勾勒出整齐的阿拉伯字母。他盯着他的父亲,“安息?妈妈已经……”
詹姆斯感到父亲用出人意料的力气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我的儿子,”阿卜杜勒说,“你的到来给了我们家一个新的未来,给了一些让我们为之期待的东西。但我们从没告诉过你这些过去的事情。每个孩子都有权知道他来自哪里。”
詹姆斯握紧父亲的手,“我会去找她的,我会找到母亲的。”他轻轻地把书放进公文包,手指掠过小小的硬纸盒的一角,那是金色罐子里的解毒剂。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只是一种预防性药物,疗效仍然受到质疑。
这么多年以来,父亲一直背负着一个充满内疚的世界。但这次呢?他自己背负的内疚要沉重得多。他尝试拯救世界,却救不了自己的父亲。他救不了任何人。他的四肢变得麻木。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部依旧畅通无阻,没有咳嗽。但他开始意识到——他不再需要来自华盛顿的红色代码了。对于这里的每个人,以及无数尚未到达的其他人而言,已经太迟了。
[1]轮床(gurney),医院用于推送病人的带轮子的可移动病床。


第20章
里克坐在罗斯的办公椅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等待原定的华盛顿特区会议开始。
自从前一天下午总监打来电话后,他一直没有离开普雷西迪奥,只给在洛斯阿拉莫斯的鲁迪打过一个电话。他确认了加尔扎医生性命无虞,并会留在那里密切监视第五代胚胎,而后,他开始等待罗斯的安全通话和来自华盛顿特区的消息。为了可以在忙碌中得到短暂的休息,他直接睡在了办公室里的矮长沙发上,睡醒后就忙着收集普雷西迪奥的封锁状态报告。最后一批军需品被克里斯西·菲尔德保存在旧机库里,周边很安全。终于,今天早上晚些时候,他的通信器上出现了一条神秘的信息:会议,下午4点。
前一天面对普雷西迪奥的团队时,里克的声明似乎为时过早。他向他们保证,出于“在必要情形下将向你们透露”的原因,对普雷西迪奥的封锁是“非常谨慎的”。就他当时所知,这也是事实。这一行动跟世界各地美军基地行动一样,依据的完全是对传染性细菌传播所做出的最坏的预测,而不是实际的统计,甚至也不是基于德特里克堡的网络攻击而下达的。网络攻击一事仍然是最高机密。
当然,网络攻击本身就是一场值得为之做好军事准备的危机。S国的人不惜把自己暴露到这种程度,一定有什么原因。否则,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地收集这些文件中的军事情报呢?他们从S国爆发的疫情中分离出IC-NAN了吗?他们是否进行了反向工程,追踪到了源头?但是这次的网络攻击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怎么会知道应该取走德特里克堡的哪些文件?这其中很可能有一个人隐居幕后,向他们提供内部信息……
但现在,即使没有黑客,里克也开始认为越快封锁基地越好。罗斯电脑屏幕底部闪烁的新闻说明了一切——“致命流感袭击加州!”“流感患者涌入医院,医生束手无策。”视频显示,大量汽车停在湾区一家医院门前,人们吸着氧,有的被送上轮床,有的一瘸一拐地朝医院走去。办公室窗外的汽笛声依然有增无减,飘散在风中。普雷西迪奥的士兵开始谈论城市街道上日益增长的恐慌情绪。人们买光了杂货店货架上的食品,将瓶装水抢购一空。更糟糕的是,加州州长已经停飞了所有进出加州的航班。他不禁想起几天前来自东京的报道——行人戴着口罩涌上街头,记者们在对着话筒咳嗽……他再也不能否认了。这是真的,这就是IC-NAN。
突然,视频卡住不动,屏幕中心亮了起来。他眯起眼睛,移动着鼠标调整屏幕亮度。红色的“紧急”大字出现,后面紧跟着“红色代码”。这些字眼轮流出现,每次停留数秒钟。接着,罗斯的桌面通信器嗡嗡地响起来。
“将军,请在麦克布赖德博士的电脑上输入您的个人访问代码。”是布兰肯斯的声音,“我就在线上。”随着滴答的一声,电话连接中断了。
里克在短短的几秒内就记住了密码,这是从战场上保留下来的旧习惯。他缓慢又小心地在罗斯的屏幕上输入代码。然后,他坐了下来,双手颤抖。红色代码。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又长又窄的房间。里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看到的是什么。这是一个他只在视频上看到过、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战情室[1]。他愕然地看到杰拉尔德·斯通总统坐在最远端的座位上。
总统简略地扫视了一台平板电脑,然后把它小心地放在一边。他慢慢地摘下老花镜,镜片反射着天花板上的光。“女士们,先生们,”他说道,声音中透着克制的平静,“首先,我要感谢大家的工作。你们的任务很艰巨,也令人十分钦佩。”
从房间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掉到地板上的闷响,有人紧张地将东西捡了起来,压着嗓子说了一声“对不起”。
“然而,正如你们中的一些人所知道的那样,事情正走向最紧要关头。我们已经通过西海岸所谓的‘流感’追踪到IC-NAN,现在也收到了来自东南海岸的报告。”
房间慢慢变暗,总统身后的墙上出现了一张美国地图,显示出全国受到影响的地区。“我们还确认了欧洲部分地区、日本等暴发了疫情。当然,还有中东。靠近……嗯……最初释放的地点。”地图慢慢展开,随之出现了像血迹一样扩散的红色斑点。“此时此刻,我们认为,整个美国受到影响只是时间问题。”
总统停顿了一下,他深深的叹息让通信器发出短促的尖啸声。
“我们发出红色代码,并且必须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正如你们所知,我们的解毒剂供应量有限。除了目前被认为至关重要的84人的名单外,未来解毒剂将侧重于提供给已经加入这一计划的人。”总统的目光扫过房间,“当然,你们都属于这个群组。”
里克双手抓住座位的边缘,以此来缓解腿上的疼痛。他希望看见罗斯,但是,视频中没有她的身影。
屏幕中,一只手举了起来。“其他国家呢,先生?”房间某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罗斯。
总统低头看着他的手,“我们已经向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解毒剂序列,他们正在全球的各个安全地点建立卫星实验室。他们会尽快制造药物。”
里克盯着屏幕,总统完全知道生产有效的解毒剂需要多长时间。里克一直都在尽可能地推动在可控范围内与其他国家的卫生组织进行信息共享。然而,毫无意外,他的请求无人理睬。而现在,其他实验室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站稳脚跟。他感觉世界在旋转。他俯身靠近屏幕,“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怎么了,将军?”
“洛斯阿拉莫斯呢?”
“新黎明计划?”
“没错。”
总统慢慢地吐了一口气,接着望向一边,“乔?”
“我们一直都知道研发机器人是碰运气的事情,里克。”布兰肯斯总监用深沉的声音说,“现在,我们必须将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解毒剂是唯一的希望。”
“如你所知,将军,”总统说,“目前只有三名洛斯阿拉莫斯人员参与研发了解毒剂——赛德博士、詹金斯博士和麦克唐纳中尉。他们都是宝贵的人才。我们需要您将他们召回德特里克堡,协助其他部门进行生产工作。当然,加尔扎博士目前仍在洛斯阿拉莫斯,他也需要一起回来。”
但里克没有仔细听总监说的话。罗斯在哪儿?他向前探身,“德特里克堡呢?我们对网络攻击了解多少?存在泄密者吗?”
“我们正在调查,里克。”总监冷淡地说。
“我们还没有确定是否有泄密者,”一个戴着大眼镜、坐在房间一边的瘦削女人大声地说,“但我们阻止了黑客。我们正尽快清理系统,目前已经关闭了所有的陷阱门[2]。”
里克努力使声音保持平静,“我猜麦克布赖德上尉不会回到普雷西迪奥?”
“不会,”总监说,“我们希望你让她的助理军官来负责。”
“但助理军官没有参与解毒剂的研发……”
“我知道。我希望你告诉他,未来几天,我们需要普雷西迪奥的节点图来帮助维持街头秩序。目前我们遍布全球的基地都处于戒备状态,他们会承担潜在的平民救援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