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也被传播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它带来的巨大成功—如十八世纪的美国,二十世纪的日本、新加坡—或被迫发生变化。有些国家,像十九至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就接受了这条新路子。现代性意味着一种组织思想和信仰的新途径,所以这是一种更世俗的,即私人化的方式。在这种模式下,政治、法律和智力活动不再受宗教信仰的约束。它也意味着组织时间的新模式。曾几何时,年月日都是根据宗教节日和农业生产组织起来的。而如今,则根据钟表精准地组织起来,这样一来,工作和休闲的具体时刻都可以按照时间表确定。总而言之,现代性包括破旧和立新两个方面,它不因事物一直以某种方式存在,就无条件地继续采用这种方式。
这就是现代性的全貌了,在某种程度上,在过去的几百年中,男人和女人所经历的巨大变化实则是一种更为巨大的变迁,一种将世界环境置于新境地的巨大革命的一部分。我们在脑中这样构想可能并不困难,但是米拉认为,想要让大家理解这种革命何以让我们获得看待世界的全新看法是很困难的。将这个想法诠释给她的妈妈和三个姨妈—这些真心为她能去上大学而感到骄傲的人—像是连赫拉克勒斯①也会拒绝的任务。
毕竟,她的姨妈们都很特别。爱玛姨妈,要是晚生个几年也许就能上大学了。爱玛姨妈是个女强人,在一家大公司里担任要职,在同事们勉为其难的尊重下,工作得还算顺利。大家对她爱恨交加,爱她是因为她对所有人坦诚相见,而不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一点,她说话总是特别直。
伊妮德姨妈,大家都知道,她是八卦界的王者。出现在她八卦中的人,名字、地址、父母、配偶(或者情人)都清清楚楚。但是“现代性”概念是如此抽象,米拉知道,一旦解释起来,伊妮德姨妈一定会顿时兴致全无。
毕比姨妈是四个姐妹中最讲究的一个—体现在对食物吹毛求疵和对品位的无尽追求(尤其是食物)上。米拉希望毕比姨妈过问她学业,因为她似乎是三个姨妈中对米拉的进步最感兴趣的。当然,这其中也有一定的风险。毕比姨妈极具幽默感,只是这种幽默感有时建立在挖苦别人的基础上。一旦人们表现出自大或者荒谬的一面,毕比姨妈就会不遗余力地取笑他们,米拉正是担心这一点—一堂关于“现代性”的课可能正中她下怀。
晚餐期间,大家一直小心翼翼地聊天,尽量避开“审判”和“判决”两个词。毕比姨妈问了问米拉她所在的街区的浴室好不好用,最近吃得好不好;伊妮德姨妈则想知道她最近新交了哪些朋友;爱玛姨妈问米拉在学校适不适应—就是问她目前有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她表现得怎么样—也包括等到毕业后想做什么。米拉在应对这类问题时总是感到力不从心。尽管她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但她简短的话语中有意无意地透露着一股抗拒。爱玛姨妈意味深长地看了米拉良久,只回复了些不温不火的话。米拉意识到,她们未来每次见面都将必不可少地谈到这些话题。之后,餐桌上的话题又不知不觉偏离了米拉,直到用餐结束后,毕比姨妈问道:“你是学什么的来着?我是说具体学什么—你知道我没读过几年书,所以你别扯一些‘高大上’的,告诉我你真正学什么。”
终于来了,米拉时刻关注着毕比姨妈的脸上是否出现不耐烦或兴奋的神情,开始娓娓道来:“我们人类一直以来都在学习掌握自然。现代性意味着,我们发现自然不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事物,而是可以加以控制和改变的。人类的工作从土地搬到了工厂里,机器生产的产品比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手工制品还要多。这个过程就叫作工业化。”
毕比姨妈吓坏了:“但是亲爱的,工业化没这么简单吧。工厂会让人生病,工人赚不到多少钱,年纪轻轻就死于各种恶疾。”
米拉听到这些话,愣了一下,接着说:“你说的情况在我们国家已经有所改善啦,我们仍然在生产产品并提供服务。人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国富民强,并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明明知道会有这些后果,还是坚持工业化。”
“或者只是将这些后果藏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伊妮德姨妈若有所思地接话。
米拉继续阐释一些存在已久的基本观点。早在十八世纪末,人类便开始了工业扩张—起初只是在很少的几个地方,比如英国,然后又扩展到了其他国家,最后基本上所有国家都这样做了。这也意味着,工业代替农业,成为人们的主要工作。人们开始在工厂而不是在家生产用于交易的货物。此后,人们发明了蒸汽动力和机器,开始大规模地生产商品,一次性将商品卖给更多人。这就是大规模批量生产的起源。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补历史课咯?你不是学社会学的吗?”爱玛姨妈问道。米拉把头转向爱玛姨妈,不忘留意毕比姨妈,毕竟她的一个鬼脸就能干扰得米拉无法继续。
“我想说,了解那些巨大的变化是很必要的前提,意识到这些变化,才会开始思考社会学的问题。人们望着这些新工业的出现,就会想:这一切会将我们引向何处?这种力量会带来怎样的可能?这也似乎是第一次,人类敢去想象一个人人吃得饱饭的世界。”
伊妮德姨妈再次打断米拉:“那么说,这些变化就都是好的吗?毕比刚才说的那些坏的变化呢?”
“是的,这两种变化是同时发生的:这个崭新的城市鱼龙混杂,因为缺乏基本的卫生设施,疾病横行。城里的食物有时比乡村的更差:面包里掺着白土灰,啤酒里掺着鸦片。”
米拉讲,当时无论是生活水准还是寿命预期,都一落千丈。许多人不禁怀疑,这些变化是否真的向好。社会也出现了巨大的震荡,尤其是人们纷纷从乡村迁移到城镇后。传统家庭和宗教的意义开始崩塌,人们不再重视家庭和宗教人物的权威。
伊妮德姨妈听及人们开始不再关心他们的家庭,情不自禁地因失望而蹙起眉头。米拉接着说:“这种情况刚出现时,人们认为这种发展十分恐怖,但也有人认为这种变化是好的,因为城市里会有更多的自由和机遇。人们的生活水准最终还是回升了,但是生活质量的提升可就不一定了。城镇确实给了人们更多发展的可能性,但也带走了一部分自由。如果说曾经的自由意味着冲破过去的规则,但也产生了新的限制;曾经屈从于封建领主的人们如今又要对工厂里的经理卑躬屈膝起来。”
妈妈一直没有作声,米拉甚至忘记了她也在这里。米拉这场关于社会学宏大理论的小测试的对象是三位姨妈,而不是妈妈。但似乎米拉的妈妈也一直在倾听,她柔声细语地提示米拉,虽然很多人生活得捉襟见肘,但仍有人因此飞黄腾达,为什么不提及这些人呢?米拉小心翼翼地避开爱玛姨妈狐疑的眼神,说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人们想要知道为什么工业会扩张得如此迅速,以及这一切会向何处去。其中一个重要的答案就是,有些人一直从中获利。他们赚钱不是为了花掉或者炫耀,而是为了不断地积累(accumulate)。在封建主义时期,赚钱是为了创造:建教堂、修城堡,付钱请艺术家将你画得人见人爱。而在资本主义时代,赚钱的目的是产生更多的资本。金钱变得越来越与它自身相关,它本身即成了一种价值,也成为购买其他价值的一种方式。
金钱成了公司和个人竞争的基础。越来越多活动的唯一判断标准就是它们的市场价值,并将这种价值用金钱术语表示,即某物“值”它的“价”。所以,尽管人们常说“你无法为快乐定价”,但在其他时间里,他们的行为无比讽刺地与此言背道而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市场的充分竞争激发了新的科技和新的工作方式,比如火车、蒸汽机和电力。同时,市场的稳定运转需要法律支撑,这种法律不能说是完全正义的,但至少是相对公平和透明的。然而这种情况下,万事万物自然就只受其市场价值的量度,而不是以道德和社会的尺度。
与工业化一样,资本主义并不只是简单地发生着。人们深陷其中,以至于他们坚信这就是开展各类活动的最佳方式,因为它使得各行各业都欣欣向荣,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升。但是,和工业化一样,资本主义的批评者也浮出水面。反对者因上帝和人们的信仰被金钱所取代而痛心疾首,他们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些人们近世的创造物,如何能掌控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也控诉着资本积累的成本和代价。如果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依赖于市场,那么那些无法完成任务、无法参与竞争的人的下场会如何呢?如果积累本身既是手段也是目的,那么资本家难道不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的工人工作得更拼命,付给他们更少的工资,以确保他们为自己积累更多的资本吗?爱玛姨妈为这些问题补充答案:
“这些批评者实在是错得离谱。我们已经找到了与资本主义共生的方式,它的发展让我们所有人都从中获益匪浅。我们都因为资本主义变得更加富有和健康了。话说回来,你又在给我们上历史课了。也许在很多年以前,资本主义无比残忍,犯了不少错误,但人们也一直从这些错误中不断学习。”
这是米拉第一次因姨妈强加给她的挑战感到为难,就要放弃挣扎。同时,伊妮德姨妈站在她姐妹的一边,更是给“惨状”雪上加霜:“亲爱的,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同以往了。在过去,普通人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没有发言权—妇女更是这样。”米拉则抓住这个机会将话锋一转:
“我正要说这个,影响人们思考他们在世界中的地位的因素不仅仅是市场,民主也是现代性的一部分。资本主义开始发挥影响的同时,已经有巨大的变化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
米拉补充道,几百年以来,人们一直致力于让更多的人在“谁来掌权”这件事上拥有发言权,十八世纪末期发生的法国大革命中,这种思想得到了迅速的发展。这场革命正如工业革命一样,是现代性的一部分。这些事件促使人们去思考,这个过程究竟可以走多远,或者应该走多远。
在法国大革命发生之前,还有一系列的事件也促使工业化和资本主义成为可能。其中就包括发生在十八世纪上半叶的启蒙运动,当时的自由思想家试图将理性应用到各类问题上,而在此之前,人们认为所有问题要么简单到不需要被解释,要么是上帝意志的结果。启蒙运动最早只发生在法国和苏格兰,还有其他的几个国家,但逐渐被传播到世界各地。
启蒙运动认为人类不应只是命运或神意的一枚棋子。人是重要的,因为他们拥有理性,所以不需要在生活中漫无目的地徘徊、哀吾生之须臾、被骤然降临的事情无情地裹挟和打击。他们应该成为自己人生和命运的主人,探索那些被藏匿的真相和答案。他们相信在人类的理性之下,一切将无所遁形,没有什么事不能被解释。启蒙运动(The Enlightenment)一词本身意味着光明,当时的人们相信理性之光将照亮每一个角落。
事实上,人类不仅仅是因现代性过程中出现的令人困惑的新情况而改变。人们可以,或者说必须向万事万物提问:人从哪里来?成为人意味着什么?去思考、去生活,这是启蒙运动的结果。正如米拉说的,启蒙运动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它是民主、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基础,它也激发了其他很多方面的发展,这些发展很难用一个单一的主题来概括,比如科学。这些变化使得世界天翻地覆—这就是现代性。
米拉总结道:“如果你接受了这个概念,并且认为有什么能将这些巨大变化关联在一起,那它必然就是现代性了。这是一种理论,它将世界各地的人们经历的所有重大变化都视为一个更大变化的一部分,一场宏大的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世界焕然一新。也正是因为这场宏大的革命,我所学的专业—社会学,诞生了。人们过去不需要它,但一旦拥有了现代性,就需要社会学来描述和阐释这个被打造出来的新世界,也需要社会学来理解新型的人际关系、工作方式,并思考被现代性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来的新玩意。”
米拉期待爱玛姨妈给个回应,等待她以下一串珠玑摧毁自己最后的一点自信,但是爱玛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如果你来跟我上几天班,你就会发现在咱们国家的某些地方,现代性来得没有那么快。”毕比姨妈找到了开玩笑的机会(她可是忍了好久),但她接的是她姐妹的话茬,而非米拉的:“但是我说,爱玛,你总是跟我们说你有多‘摩登’,我们的外甥女这下告诉我们现代性已经出现快两三百年了,怕不是在说你的穿衣品位吧。”大伙儿都很热闹,毕比也带头对自己的笑话笑了起来。米拉感激地看了毕比姨妈一眼,说:
“姨妈们啊,我们现在知道了社会学里有一个理论认为,一种新的世界是在十八世纪创造的。它有点像天文学中的‘大爆炸’理论,为行星和宇宙的创立提供了解释。它为许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及不同社会中的各要素如何协调提供了合理的说法—不同的制度和习惯,比如法律、科学、宗教、娱乐、工作、政治及男女交往的方式。
“现代性这一概念恰好概括了这一切新奇之处,以及这些变化给人们带来的机遇和可能性。新的世界意味着摆脱旧的生活中迷信和传统的一面,即每个人的生老病死寄于一所,从一而终无所变化。这就是社会学中最重要的理论之一:历史上的重要突破,使得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了,虽然很难全面地评价它,但这就是我们正在努力行进的道路。现代性就是这一理论标签式的总结词。‘现代性’这个社会学重要理论,现在已经被圈外的大多数人所接受了。”
此时三位姨妈都对米拉回以微笑,米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这说明,自己学到的第一个重要理论通过了考验,重点在于,社会学中,的确有如同“大爆炸”一样重要的理论!但她的妈妈开口说道:“但是我不认为伊妮德姨妈说的是句玩笑话。我们真的有进步那么多吗?如果你外公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告诉你,事实不是这样的。他在他那个年代努力争取到的成就,像是健康和被人珍视的感觉,很多人在当时就不曾拥有,到了现在也是一样。人们曾经重视这些价值,现在却又逐渐忽视它们,我们怎么能说这是一种进步而不是倒退呢?”
又来了,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痛苦—大概是隐藏在妈妈的消极视角背后的原因吧。这难道不是在暗示一个人“不被重视”便只能顾影自怜吗?不过母亲的话让米拉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现代性理论时的灵光一闪。现在这个想法变得清晰了:如果你真正理解了现代性曾经改变了世界—因为人们认为世界可以改变且需要改变—那么你就会意识到,再次变化也是可能的。现代性这个概念告诉我们,我们很可能正在经历另一场生活方式上的大革命。随后米拉又开动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