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道夫的眼神在米拉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说道:“理论确实已经改变了世界,这种改变是通过改变人们观察世界的方式实现的。当人们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世界,希望改变自己、改变他人或者改变合作的方式时,就需要理论使这些改变成为可能。”
第一个提问的同学意识到自己已经游离于话题外很久了,便赶紧发问:“那你怎么知道哪个理论正确—呃,比如,怎么去识别哪些理论和思想体系有问题呢?有些理论绝对不会使世界变得更好,那么人们怎样才能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错误的、只会让世界变得更糟糕的道路上呢?”这个问题也得到了兰道夫的赞赏。他笑了笑,开始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检验这些理论的原因,我们必须认清其中哪些是正确的、有用的,哪些会招致祸患。如果人是小白鼠,你就可以在实验室里检验理论。但大多数理论都有点像‘为什么你最好的朋友不理你’这种问题。对于这种问题,你需要四处询问,了解别人是怎样想的,之后按图索骥。你永远也不会完全精准地了解人类,所以也不存在百分之百正确的理论。有些时候,你只能靠多试一试来验证这些理论。”
兰道夫此刻说的这些话很重要,但米拉还听不太懂:“所以,这就是发生悲剧的原因吗—比如糟糕的政府或者独裁者滥杀无辜?他们算是在人身上做实验吗?”
“嗯,是这样的,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总会有一些理论,看上去很有吸引力,但是一旦人们依赖这些理论生存,情况就会变得非常糟糕。”
“所以就算是这样,你还是相信人们如果想要使生活变得更好,就需要提出更多的理论吗?”
“是的,我仍然更倾向于此。关于生活,我们总会需要一些新的理论。”在米拉听来,这个说法不尽如人意,兰道夫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他赶紧补充了几句:“但你首先要搞清楚自己提的问题,然后从你的问题中发展出理论,也就是说,理论要从问题开始。缺乏问题意识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我们需要提出更多的问题,才能提出更多理论。”
第二个同学决定再次发问,毕竟,善于提问比回答问题显得更聪明。
“那么,一开始这些问题要从哪里得来呢?”
“对理论来说,最好的时机或许是社会发生剧烈而令人兴奋的变革,因为这些变革会促使人们提出那些他们之前连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在社会学中理解这句话,就要追溯到一百五十年甚至两百年前,回到电气时代、抗生素时代之前,回到那个几乎没人认为妇女应该享有投票权的时候。”
第一个学生表示不解:“但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写的东西如何能帮助今天的我们呢?如果我想解决什么问题,或者我有什么困惑,我肯定会去找一些最新的观点,而不是一百年前的人就知道的事情。”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就像我刚刚说的,社会学和别的类型的知识还不太一样。像是医学、化学、药学这样的科学研究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先前的科学研究上,但是这种知识积累在社会学中只起到很小的作用。社会学理论的变化只有在它的研究主题,也就是社会发生变化时,才以一种非常激进的方式发生变化,才会有新的问题被提出来。对于科学家来说,每一个问题都对应一个确定的解决方案。而对于社会学家来说,每一个方案都有一个确定的问题。”
米拉几乎没有听进去,她的兴趣已经不足以使她的注意力继续停留在对话中,只感到深深的疲惫,而大家仍乐此不疲地展示智慧。第二个学生觉得是时候停止提问,向兰道夫表示学习颇有效果了,她说:“我明白了,你是说历史上发生的各种事件为人们的思考提供了新情境,但我们所思考的根本问题几乎没有改变。”
“你说得对,我们的时代并没有变化到能产生与以往相比极其不同的理论的程度。又或许改变已悄然发生,但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提出正确的问题。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以前,社会学就产生了大量描述经济和家庭的理论,但如今的经济与家庭和那个时候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现在也许正是提出新理论的好时机。不过,你还是需要通过过去的理论来了解社会的演变,不了解过去的状况就不能说了解了所有变化。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有大量的事实几乎从未改变—哎呀,都这个点了!我还有一堂课,已经晚了。很高兴你们今天来问我问题,我先走了。”
***
米拉回到宿舍楼时,已经精疲力竭。再走近一些后,她发现灯还亮着。学生走到哪儿都开着灯,她早就见怪不怪了—但稍后她意识到确实有人坐在厨房里,这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翻看手边大部头的书。
“嗨,我是贾丝明。你也饿啦?哈哈。”
“呃,不。我就是想喝杯水—然后赶紧好好睡一觉,今天太累了—哦对了,我是米拉。”
米拉准备随时开溜,又不想显得太没礼貌,只好等她面前的这个女孩接着看她的书之后再走。“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米拉?”
其实贾丝明并不在意米拉的回答(米拉礼貌地回问,得到的回答是个米拉从没听过的地方)。贾丝明又问起米拉学什么专业,显然这个问题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米拉猜想接下来的对话至少还要持续几分钟,保持一种冷淡的态度应该能够让贾丝明尽快地结束对话。作为一个对自己未来三年要做什么不是很感兴趣的人,她以一种直截了当(又充满倦意)的语气说道:“社会学。我只知道这么多。”
贾丝明似乎轻哼了一声,接着更加专注地盯着米拉。“我修的是天体物理,大概十岁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学这门学科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能熬到这么晚还在看专业书。如果你并不想学你的专业,干吗还要来这儿呢?”
米拉本可以说“我不知道啊,明早再见吧”。但是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谨慎些好—或许在这个学校里还有很多像对面这位一样的女孩子(对书本有着谜之执着)—米拉可不想被别人看扁,绝对不要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情。
“呃……我学是想学啦。在决定进大学主修社会学之前,我已经学了两年了。怎么说,这是一门关于人的学科,主要还是我觉得它比较有意思。在社会学里,个体的表现并不取决于他们是谁—这样解释的话就像心理学了—而取决于他们是什么。所以你也可以说,社会学是关于人们行为的学科,而且这种行为是被其生活的时间和空间塑造的。如果有人问起你社会学是什么,还想知道社会学有什么用,你就可以跟他们说,社会学可以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但是具体学什么呢?比如天体物理,会讲如何理解宇宙及物质在宇宙中的表现形式—像是星体的产生与灭亡—或者它们从哪儿来,又会怎么发展。但这些并不会告诉你从中能学到什么—那些合在一起又是另外一系列问题了。这些问题多半很棘手,像是有哪些证据支持或反对大爆炸理论,或者黑洞,还有暗物质。这些理论都让人兴奋,因为它们可以解释的东西可太多了—也许可以用来解释一切—但我们还不确定如何把它们组成一个大一统理论。社会学中有类似大爆炸理论的重要思想吗?”
米拉察觉到贾丝明语气中带着挑衅的意味,不过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初有眉目。社会学中的重要思想就是社会学的理论。贾丝明的问题给她注入了一种好奇心,好奇心从她的头部蔓延开来,从皮肤下缓缓流过,就像必须搔的痒一样让她欲罢不能。
米拉回到她的房间,睡觉之前又瞥了一眼平板电脑上显示的新闻推送。对最后四名被告的审判已经开始了,爸爸的照片重回各大网站的首页。这张照片是他初审那天的旧照片(他是本案的第一个被告),定格在他大步登上法庭台阶的瞬间,他大步流星,显得从容自信,尽管面对镁光灯时的笑容并不轻松。妈妈走在爸爸的身后,挑衅地看着镜头。他们俩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以至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过早成家。照片中的米拉躲在妈妈—一个有着圆肩膀和方下巴的年轻女士—的身后,同她的母亲一样,呆呆地,直勾勾地盯着镜头。
米拉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要被每一个买报纸的人认出来。当然,她确实应该在下出租车之前就想到她即将应对媒体和镜头,就算她没有想到,妈妈也应该想到的。要是她能戴上一副墨镜、一顶帽子或者系一条围巾……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就算她像当时那样毫无防备,也可以把头扭过去而不是直勾勾地看镜头。多尼,在距离她不到一米远的位置,成功地保全了自己—他正好用手挡着脸,想把遮住眼睛的额发拨开,所以没人能认得出他。
六周前,米拉注视着浴室镜子里自己的脸,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挽回那张照片带来的伤害,否则她可能在大学里熬不过一天。于是她把头发剪短、染色,卸下隐形眼镜,重新换上自从13岁起就从没碰过的框架眼镜。之后她又去改了名字,米拉就这样“出生”了,一个年轻女士,戴着孩子气的眼镜,只盼望在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中不要被任何人认出来自己就是那张臭名昭著的照片里的人。
而这个清晨,她对自己的伪装彻底失去了信心。她发现自己(在六个月之后)一直在无意识地模仿多尼那天在法庭台阶上的动作—她的手不停地在脸上乱摸。她双手紧紧抱胸,心里一直焦虑,担心有人将她认出来。她不停告诉自己,无论愿不愿意,她还是要跟老师和同学周复一周地坐在一起(总有一天,他们会说:“前几天我们还说到你,长得挺像那个诈骗犯的女儿。”)。尽管做足了准备,但她在第一天就已经想要逃跑了。到目前为止,大多数评论员都暗示道,判定她父亲有罪与否,需要精细地裁量。他们说,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一起重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解读也很普遍),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什么犯罪行为。他们所言正如米拉所想,父亲遭受的指控是错误的。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家人所经历的痛苦、悲伤,他应该感到自责。可是,法官宣布他父亲有罪的瞬间,一道闸门被打开了,世俗的看法如同深深缓缓的洪流,将这个家庭慢慢淹没。事已至此,无辜的人与罪犯之间已然没有任何界限了。米拉甚至能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块屏幕在滚动,写着:“可耻的商人”“声名狼藉的骗子”。自判决下达以来,媒体转而称他为自私骗子的典型、可耻的罪犯,他们还说,但凡是拥有健全思考能力的人都会明白,这是对最臭名昭著的精英骗子之一所做的正确审判;进而又回顾了他们对于辩护方发言的评论,“辩护方声称,被告人不知道那些行为是违法的……(以为是)常规操作”。之前,媒体似乎对这些发言表示认可,现在,他们则称这些辩护陈词如同他的罪行一样可耻:他竟然还有脸说他不知道这些是错的!多么无耻的骗子啊—从穷人那里掠夺钱财,之后还敢不知羞耻地声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恰恰表明了,如他们所说,这个男人根本不懂得道德是什么,或者更糟糕的一种可能是,他明知故犯。
米拉仍然相信父亲没有做错事。他告诉米拉,自从他第一天受到公众指控开始,就一直对所有人保持诚实,包括从他手上购入股票的那些人。他们正是因为贫穷,才需要为日后的疾病和衰老早做打算,而他所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投资,以备不时之需。他已经提前告知了他们一切可能的风险,让他们自由地抉择。这便是商业世界运行的逻辑。
而对于她父亲(事实上对于整个家庭也是如此),风险则不是很大。无论股票涨跌,他们总是能从中获利,完全是因为那些普通投资者不具备专业知识。米拉的父亲坚称他的做法是完全独立、合规的。如果他和他的朋友们推荐人们购买的股票上涨,他们会得到来自第三方的酬劳。
根据她父亲所说的,炒股是一种合理的投资,也正是基于此,他们在卖股票的时候总是开心的。他坚持,就算不依靠人们的购买力来提升股票价值,他们也有收入。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曾低价购入,并在获利后、崩盘前迅速抛售了全部股票,如今他们都身陷囹圄。但每个人都会这样做啊:这是常规操作而已,无可指摘,更别说涉及犯罪了。
在所有新闻提要和搜索引擎里,最醒目的一句话无非是那日审判结束之后,检察官站在法院台阶上说的,她父亲犯下的罪在于使用他那些“令人憎恶的奇技淫巧”。“推特小宇宙”就是这样将她父亲的形象塑造得面目可憎。
***
几周过去了,米拉不得不晚上回家一趟,她要去执行一项“家庭任务”:妈妈要在三个姐妹面前“秀女儿”。因为在此之前,家族中还从来没有女人迈进大学校门,米拉可以说是开创了先例。三位姨妈从全国不同的地方汇聚到米拉家,就为了参加这场特别的庆功宴。米拉知道,这顿晚饭很可能会是了解这两个月在大学学到的首个理论是否具有足够“分量”的第一次机会,也可以用来检验她在课堂所学的是否有意义。
现代性(Modernity),她十分肯定,是社会学中一个重要理论的简称。正像天体物理学中的大爆炸理论一样,通过这个简要的标签,你可以联想到许多十分宏大的观点,与此同时,预言许多我们尚不知情的观察结果—其复杂程度足以使大脑飞速运转。米拉想要进一步了解天体物理学中的重要理论“大爆炸”,于是在早餐时间请教贾丝明。
米拉主要询问了大爆炸理论的具体内容。贾丝明回答道,大爆炸是关于宇宙起源的设想。没人能准确“知晓”大爆炸是不是宇宙诞生的原点,但是“大爆炸”留在我们身边的证据却无处不在:它就潜藏在宇宙膨胀的过程中,在宇宙背景辐射探测中(大爆炸的“回声”)。单凭这些还不足以说服所有科学家,因为事实上,我们观察到的一些现象仍然得不到合理解释,但或许大爆炸会是解释宇宙起源的理论的主要部分,其他理论则填补大爆炸理论尚不能完全填补的空白。即使你想说明的是在大爆炸之前的情况,你还是需要拿出一个理论,用来解释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宇宙的起源。
现在米拉明白了,她要寻找的是像标签一样的理论,这种理论可以引导你迈入宏大理论。这几周内,她接触过的最伟大的概念就是现代性。她知道,一些人将“新潮的”或者“不被常规和传统禁锢的”行为称作“摩登”(modern)。现代性则是用来描述世界上的各个社会如何发生价值更迭:产生新的事物—摒弃传统—推陈出新。它用于形容过去两百多年的历史变迁,在此期间欧洲在社会、文化、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都经历了重要而剧烈的变化,其中包括摆脱旧有的习俗和人际关系模式—比如封建领主与农奴之间的契约与服从的关系,从而意味着创造新的习俗和义务,以及新的思考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