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还是寄希望于“弗兰肯斯坦”能够让她从鱼钩上解脱,但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她绝不相信社会学意味着怀疑我们自己,质疑自己的行为。这样不就等于承认了加里森提到社会学时所说的,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什么,不是他个人的错而是社会的错吗?米拉能确定,社会学绝不是一个以道德说教来确定自身地位的学科,她只希望有人能够帮她抵挡住这种道德判断的浪潮。于是她翻开了老师要求阅读的关于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那一章。
这说不定是个绝佳的机会,戈夫曼或许会带她走出困境。米拉零星回忆起课上提到的,说他是那些遭受不公待遇的人们的守护神。他似乎十分关怀那些被排挤与被欺侮的边缘人。接近中午时,米拉已经一口气读完了戈夫曼的这一章,感觉到很满足,这一章果然不负期望。
米拉出门的时候,瑟茜正好回来了。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紧绷,又累又紧张,进门后几乎没跟米拉说上话,米拉担心地随她来到厨房,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一大杯水。她背对着米拉,在准备灌下下一杯水之前,对米拉说,安娜昨晚在米拉回家之前就被送进医院了。应该是出了意外,但是瑟茜对事情的印象也十分模糊。
米拉还是很难摸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打听安娜现在的情况。“情况已经稳定了,应该还好,我觉得。我想多了解一些情况,但是他们不肯告诉我。那边要等到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才能探视,我们可以到时候再去问问。”米拉主动提出要陪瑟茜一起去,本以为她会说不用了,毕竟瑟茜和安娜的关系要更好一些。但瑟茜说:“我今天下午有一门考试。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必须参加考试。你能自己去医院看她吗?”
米拉当然想去医院看望安娜,尽管深知自己也必须压缩准备考试的时间,她让瑟茜提供医院的位置,以及安娜的位置。她紧紧地跟在瑟茜身后,出神地看着她整理准备出门的东西。过了一会儿瑟茜准备走了,临走之前抓了一本破旧的平装书塞到米拉手中。“拿着这个,应该是她最近在读的书—她那边什么能打发时间的都没有。”
下午一点半,米拉已经站在了安娜的床边,和往常在医院一样,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恶心。从进门到现在,安娜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可能有点困,没有外伤。房间里没有椅子,米拉就在床脚坐下了—并为自己的打扰感到了一丝尴尬,但是她总不能就傻站一个小时,不是吗?她问安娜,出什么事了。“我出了点意外。”
米拉在路上准备了台词,一些在医院里能给病人打气的话。人们都是这样做的,对吧?努力让病人笑起来,让病人忘掉一些伤痛。于是米拉讲起了在自己看来有趣又略带自嘲的故事,故事中的她十分笨拙而思维混乱。内容包括重现她一周前是如何在下出租车时狼狈地摔了一跤,和其他一两个小故事,还有她今天在来医院的路上迷路的事。安娜从头到尾都没笑,连嘴角都没咧一下,只是随口问,图妮的包包现在有没有修好。
米拉并不想和安娜认真讨论修理图妮的包包这件事,于是没有理会她,继续说了下去:“就在几天前,我像那样从出租车上摔下来可能会没命的。我一直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你知道的,我会在出门之前整晚整晚地想明天要做什么,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第二天不会丢脸。”
安娜还是没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表露出一个鼓励性的微笑。米拉问安娜,为什么当人们竭尽全力但没有达到创造和管理别人的印象的目标时会感到很尴尬?“我不知道—我再也不担心尴不尴尬的了,至少在穿着这一身躺在这里时不会,”她说着,扯了扯身上的一次性病人服,“不光我这样,病房里的人都不会顾虑这些—你看看她。”
只见一个看上去身体十分虚弱的女人,探着身子,似乎是床上的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她一点也不顾忌医院的病人服不能完全遮掩住自己的身体。“你怎么不去帮帮她?”安娜问。
米拉感到更尴尬了:“不了吧,不能管这些事,她不会想让我帮忙的。”
“在这里谈什么尴尬简直太奢侈了,就好像说你不能忍受医院的气味一样。”
米拉没提自己不喜欢医院的味道的事。但是安娜已经从她皱起的鼻子中看出来了,不管怎么说,米拉感觉自己被防得死死的—安娜怎么火气这么大呀?她平日里总会事事都依着别人说。米拉还是没放弃。“难道你不觉得需要管理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吗?”
“不,我放弃了。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会在这。”
安娜的眼神中有一丝挑衅—来啊,问我啊,再问我一次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米拉还是继续问出口了:“安娜,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傻事?”
“你的意思是,我想自杀?”米拉点点头。
“是,不管怎么说,我确实试图伤害我自己了。室友及时阻止了我。瑟茜和贾丝明大声喊叫,赶紧叫出租车把我送到医院。”
说到这,安娜笑了,仿佛刚才说的这些事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让米拉非常不舒服。她知道,应该问问安娜为什么要放弃管理印象。安娜就是希望她这么做,不是吗,告诉她那些期望中的印象都是什么,为什么如此令她难以忍受。“我知道。有的时候感觉自己似乎是唯一需要努力才能伪装得正常的人,这对于其他人都无比自然和简单。”
这下米拉彻底不知所措了。她忘了自己本该说的话,剩下的一个选项似乎就徘徊在以下这几件事中:要么重复电视剧台词一般的陈词滥调,要么保持沉默,再或是聊聊社会学。
最后,米拉开始谈论起一个社会学家,这个人(戈夫曼)曾经描述过人们假装成自己而努力度过一生的感觉。他认为,我们显然要努力营造出一种自己是正常人的样子,这是现代生活和社会的重要特征。戈夫曼描述过我们用于营造其他人所以为的那种表象而做出的努力,但是米拉说,他对失去这种能力所产生的影响更感兴趣。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周围的环境、机构或者其他人强加给我们的约束。他的重要理论标签包括“自我呈现”“印象管理”和“拟剧论”,但这些不同的标签组合在一起或多或少表达的是同一件事:我们都在表演。有时我们的表演成分比其他时候要更多,有时在一些非常困难的环境中我们不得不表演,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在表演。米拉问安娜怎么解释“弗兰肯斯坦”中给出的这个例子:“假设你在公共场合看到一个女人频频地看她的手表,拿起来又放下。你觉得她在做什么?”
安娜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胸有成竹:“太明显了—她在等人。”
“好的,但她为什么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呢?为什么要发出这些信号?”
“她不希望别人好奇她为什么在这里晃来晃去。不然别人可能会觉得她不正常,或者是个疯子。”
“弗兰肯斯坦”解释说,这个女人希望让别人明白她为什么站在这儿,而不是让别人去思考她在这做什么。米拉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安娜说出的这些话与她的人设完全不符。米拉没有理会这些,接着说了下去:“好吧,每个人都会这样做的。每个人都会维护自己的公共关系,试着为自己留下好的印象,藏起那些不好的。”
安娜似乎有一点点感兴趣了。她的语气仍然很尖酸,但是至少在说话时散发出了一些活力:“好吧。从出租车上摔下来,的确会很尴尬,但是我的情况要极端得多。别人对我粗暴无礼,我还是会对他们报以微笑。别人不小心撞到我,我会是先道歉的那一个。我好像比普通人更关心别人对我的看法。这显然是一种执念。”
安娜在说出这番话时显得十分局促不安。米拉让她再解释一下她方才说的话,安娜说道,或许是童年经历,让她总觉得自己需要特别努力才能为别人所接纳。这种努力也是她赖以生存的全部,而米拉则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动摇。她告诉安娜,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们想成为的样子,恰恰就是我们呈现给别人的样子。安娜耸了耸肩,像是说“随便你怎么说吧”。米拉绕过安娜的不满,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不需要像你一样努力展示自己呢?人们永远都要为自己留下的印象而努力,但又不希望别人认为你在苦心经营。那些在你看来似乎毫不费力就能很酷的人其实和你一样辛苦。”
“那我还真就放心了哈!”安娜回应。这在米拉听起来颇有讽刺的意味。她没想到安娜会以为她的这些感受不曾发生在别人身上,米拉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声音中渐渐流露的愤怒。
“想让自己看起来毫不费力当然不容易。但我们绝对不能够让别人意识到我们在进行某种印象管理,不然会被人看穿。很多人都是在自然而然中习得了这件事,甚至很少意识到自己会这样做,但是也有很多人害怕被人识破自己的努力而活在恐惧中。”
“我敢说图妮就不怕被发现。她做什么都是那么得心应手。她天生就很幽默,又有魅力,天生就是那么乐观,她根本不需要努力。”
这对米拉来说倒颇为新鲜。她先前从没听过安娜表达过嫉妒,但她听起来十分痛苦。米拉并不怀疑,只是十分同情安娜认为自己要比别人更加努力才能被接纳,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觉得别人不想和她交朋友。米拉的这些社会学解释让安娜更加怀疑,她在大学收获的这些朋友是否只是把对她的友谊当成一种仁慈。安娜说:“如果每个人都在试着管理别人对他们的印象,那我怎么知道—我是说,别人怎么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你还记得那个叫米德的社会学家吗?他也提出了那个问题:我究竟是别人以为的我,还是我认为的那个我?米德的回答是两者兼有之。而其他社会学家,如戈夫曼认为,在大多数时间里,你是人们所构成的那个你,所以印象管理对我们如此重要。”
米拉继续解释印象管理的几个部分,其中“前台”(front)和“角色”(role)是最重要的,但是安娜对此无动于衷。米拉只好说:“好吧,你现在可以想象自己即将要乘上一架飞往国外的飞机。飞机特别大,你和其他乘客一样系好安全带,准备起飞。这时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接着,就在要起飞的时候,飞行员准备语音播报了。他说他很激动今天能够试航这架飞机,他从来没开过这么大的飞机,所以昨天一整晚都在模拟器上通宵练习,他坚信这一定是一场十分有趣的航行。”
这是“弗兰肯斯坦”里另一个米拉特别喜欢的例子,安娜只是淡淡说道:“没人会这么做的。”
“是呀。”米拉也点点头回应道。
“他的前台应该要配合飞行员的角色。有时候某些做法是可以接受的,但另一些情况下就不行。打个比方,如果我们系里有个教授的衣品一言难尽,做事情也有失条理,这在学生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这也许正是她沉浸在智力活动中、与日常生活相脱节的迹象。但如果她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比如企业高管或者军官,那这种行为可能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戈夫曼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呈现出最佳印象,即在印象的层面上保持最佳状态。人们一直在努力做的是呈现出正确的印象—即对于其角色来说最为正确的印象。我们很难逃离被置身于角色中的命运,无论是被制度还是被人们所约束。如果人们希望你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你会发现自己就表现得大大咧咧,除非你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并且对自己有着强大的信仰。
安娜终于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印象那么重要—人们会在第一次和你见面的几分钟时间里就判断出你是个怎样的人,以后都以此作为依据对待你。”
米拉十分同意:“是的,而且他们越是以那种形象对待你,你也就愈发表现得像那种人。如果他们遇见你时,恰好赶上你最闪耀全场的时候,那还好;但如果你正处于十分紧张和焦虑的状态,那可就坏了。所以当你在进行印象管理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障碍和困难要克服,而绝不止感到不舒服或者疲惫那么简单。就像戈夫曼说的,场景(setting)是至关重要的。”
米拉停顿了一下。她感觉在脑海深处远远地传来了警报铃声,她不得不想想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实上当戈夫曼在谈到场景时,他说的基本上都是关于医院的场景。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他写的可不是什么旧式的普通医院,而是治疗精神病患者的专科医院。但是,说这些可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米拉死死地攥着搁在腿上的包,突然想到,包里有本瑟茜托她带来的书。
米拉把书递给安娜。那是一本安娜最近在读的言情小说。米拉说这是瑟茜拿给她的。安娜点了点头,任凭小说滑落手边。米拉估计安娜现在对看书不感兴趣,但也许自己能用得上。正好医院的话题不太好开口,她可以借此解释戈夫曼想说明的场景的含义。
“对这些书而言,场景就意味着一切。你知道的,书里的这些人通常腰缠万贯,恰巧要去一些了不起的地方:去滑雪场的餐厅里享用烛光晚餐啦,放眼一瞥,月光下的层峦叠嶂尽收眼底。他们永远也不会因为预定的餐位失效而吃不上饭,也不会正好赶上酒店倒闭,更不会遇上那种到了滑雪场发现没有雪的情况。”
安娜又听不下去了。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总是跟我们说这些书里描绘的是真实生活,但在现实生活中,场景总是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总会有什么事毁掉氛围。但是言情作家总能控制住一切:他们会让月光的角度和落雪的时机都恰到好处,在合适的时间里那些情侣总是能享受到快乐的二人时光,确保没人会一头从出租车上栽下来。”
安娜这回生气了:“你根本没读过言情小说,米拉。你在胡编乱造什么呢?如果你之前读过,就会知道有的时候人们就是会在最糗、最丢脸的时候碰到真爱。这会让读者对主人公产生同理心,所以当结局一切向好的时候,我们会更加心情舒畅。还有,别再提出租车了行吗?那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好好好,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安娜。”米拉试图平息她的怒火,也提醒自己要耐心点。
“我是想说这些小说家确实特意设置了这些场景。我想书里应该没有哪个主人公会在偷偷换上洗衣篮里上周的衣服时,或者在摆弄自己所收集的有趣邮票时准备好迎接一生挚爱吧?他们不仅要试着将氛围营造得更加浪漫,同时也要避免其他意外的干扰。他们将这些,以及可能会破坏掉这些印象的人都藏匿起来了。”
“人?”安娜挑了挑眉。
“是的,”米拉点点头,“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介绍给朋友和家里人呢?”安娜的态度很快从一种冷漠切换成了一种深沉的不悦。原来,安娜刚才发脾气只是一种防御的姿态,但现在她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这并不是米拉原本计划中的—她一直尽力保持一种轻松的语气。或者安娜只是放弃挣扎了,但后来米拉的直觉还是发挥了作用。她刚才说的什么让安娜这么不开心?笨死啦!答案显而易见,安娜和她一样:对家庭一直缄口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