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米拉伏下身子假装要咬贾丝明的脖子,贾丝明笑着,轻轻地推开米拉。图妮觉得自己找到了这种说法的一个缺陷:“好吧,但是你要承认有时有些你不知情的事一转眼就会变成社会性的事实。就比如说,如果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算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但是这件事肯定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的行为。”
“可不是嘛,”瑟茜补充道,“我相信她会没完没了地软磨硬泡,把秘密套出来。从来就没有比对她隐藏秘密更糟心的事了。最好一开始就不要让她知道你有秘密。”
图妮哧哧一笑,但是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艺术与设计史课上我们学到,几个欧洲国家曾经盛行化装舞会。听起来就特别有意思。你可以跟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身份的人共舞。整个化装舞会的亮点就在于你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米拉,你不能说这不算‘社会的事实’吧。”
“你说得对,”米拉承认,“但库利说的也没错。如果你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份,你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你对一个人的看法所能做出的判断。事实上,他们身份成谜,这个事实会让你忍不住猜测他们可能会是谁。同样的猜测也会发生在当你和陌生人‘相亲’的时候。”
安娜坐不住了,但尽力维持着一种平和的语气:“就像包办婚姻一样吧。父母或者叔叔姨妈只凭只言片语,或者一张照片去想象一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在安娜身上也许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瑟茜也像安娜一样柔声细语地接话。
“我觉得这挺吓人的—你要去见一个必须努力爱上的人,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别人觉得合适。”
“但是如果社会将你们的联系铺陈得足够好,会让你们足够适合彼此—这样的话其实你也不必太有顾虑,不用怀疑自己是否会爱上对方—那么为什么包办婚姻中的夫妇不会像自由恋爱的夫妇一样相信对方、深爱彼此呢?”米拉向瑟茜问道。瑟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她—随之又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但是米拉没有注意到。
图妮注意到她们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所以就像我最开始说的:你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恋爱了,你只是不再去质疑自己了。”
米拉很开心:“你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你爱的人,只能了解你对他的想法,只能了解他在你想象之中的印象。无论你和一个人多么亲近,你只是在和自己的想象打交道。”
“但你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米拉?”图妮问,“我随便说说,如果你和一个你爱或不爱的人非常亲近,你所拥有的联系就不仅仅是自己的想象力。如果你们非常亲密,甚至比你们的心灵更加靠近……”图妮大笑不止的模样,惹得其他人一片哄笑。但米拉迅速镇定下来,整理思路,接着解释库利的思想。库利认为你与某人的亲密程度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和你想象中的他们相关联。想要在不引起大家再次哄笑的情况下解释这一点很难,但米拉最终还是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你们还记得几个礼拜前,也就是咱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讨论过我们对母亲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吗?有时男人和女人看似不那么亲密,但他们还是一起有了孩子,不是吗?这种婚姻和我们想要的婚姻,两者的区别并不在于人们身体所做之事,而在于人们脑中所想。”
她们安静并沉思了片刻,图妮还是快人快语:“或许……在身体行为上也有不同?”大家心领神会,笑作一团,米拉只好作罢。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朋友们想要上床睡觉了,她们的话题又回到了库利和最后的这个社会学重要思想。
她们谈论的是彼此都非常熟悉的话题:她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以及从那之后的几个月中,印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于她们几个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种毫不费劲的、奇怪而让人宽慰的谈话,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然而米拉很难像她们一样乐在其中,因为米拉清楚,她们能从中得到的安慰,不过是孩子从睡前故事中得到的满足感。
瑟茜一如往常地对安娜说,她一开始觉得安娜有些冷淡。但是安娜一如往常地需要更多的安慰,追问瑟茜究竟喜欢她哪一点。瑟茜的回答也一如往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很有同理心,既忠诚又有趣,我很乐意让你做我的好朋友。”
“到底是什么因素造就了恰恰是我,而不是别人拥有这种特质呢?”安娜坚持刨根问底。
瑟茜实在是无力招架,向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米拉伺机提醒她们,库利曾说我们只是在想象中相互联系。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在成为别人的朋友,甚至成为别人的眷侣之后,都需要不停追问双方的看法。你必须追问,不然就没有办法知道了。
“你看为什么那些恋爱中的人总是在问对方‘你现在在想什么?’重点在于他们必须去问。不问怎么知道呢。”
贾丝明参与对话:“不仅如此,你还要盲目地说服自己相信你的爱人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是完全诚实的。”
米拉继续说:“人们在这方面总是无比有信心,不是吗?有时候,人们会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爱人身上的种种恶行都是假的。安娜读的小说里,总有姑娘相信她们深爱的男人比他们实际上要好很多。”
安娜说:“就是就是!贾丝明总是说那些书里描述的不是现实生活,但人们确实是这样的。”
贾丝明喃喃道:“他们只是现实生活的投射罢了。”
米拉不想再招惹贾丝明了,接着介绍,库利认为,一个虚构人物的影响可能比一千个活生生的人更大,对我们来说更加真实。或许他所指的是文学作品,但如今我们也可以套用到电影或者电视上。生理意义上存在的人们未必在社会意义上真实存在;只有存在于他人的想象中,一个人才能称得上是注册激活了。“或许有人会觉得,只要你不曾注意,那他们的爱就对你毫无影响。这又是跟刚才秘密的话题是一个意思了。”
图妮说:“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外面可能有很多男人倾慕我,但是,因为我没有去想象,所以他们的爱就没有效果咯?”
米拉神秘一笑:“是的。倘若我们只是在自己的想象中与他人产生联系,那么社会也只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这也是库利理论中被人们熟悉的要点。贾丝明,能麻烦你再读一下上一条摘抄下面紧接着的两句话吗?”
贾丝明读道:“显然,为了社会存续,人们必须找个地方聚在一起;然而他们只是作为个人思想在头脑中聚在一起。下一条是啥?……人们对他人的想象便是社会确凿的事实。”
“那这样说来,社会中的重要理论是帮助我们研究人们头脑中的想法?我以为社会学是研究人们如何过日子的,而不是他们认为自己的小日子如何。”贾丝明有点不屑。
至少,米拉想,贾丝明又回归小团体了—我们又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了。“我认为两者都有涉猎吧,库利所提出的这个理论为我们揭示了如果研究者不能理解人们在想什么,就不能领会人们如何生活。”
是时候收尾了,以免贾丝明再提出问题。既然贾丝明已经重新找到了归属感,米拉得采取常用的小策略让她刹车。“我想你们现在的想法就是要睡觉啦。”其他人都点了点头,除了贾丝明,这个女人看起来从来不会困。“谢谢你们又忍受我喋喋不休地谈论社会学。”大家赶紧否认,说听下来感觉很有意思。说着,除了贾丝明,大家都禁不住哈欠连天。那时已经很晚啦!
1. 人们是如何共享含义和理解他人的呢?符号在史前便被用作交流的工具。当时符号被画在洞穴墙壁或者刻在木头上,现如今成了雕刻画。皮尔斯和库利将符号视作头脑中的基本单位。
2. 在库利看来,对于每个人来说所谓真实的某物—或者某人—就是他们在想象中创建的联系。依据他的理论,观点和思想是由语言学符号创造出来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形式能将它们有意义地串联在一起。社会中的每一位成员都共享着这个符号系统。
3. 语言与数字是令人震撼的文化成就。它们是抽象的,就像先进的电脑程序;符号是不同的—它们是具体、有形的,就像电脑的基础指令;符号也是迅捷有力的,是意义与理解的共享之源。电脑的图标和品牌就是这样的符号—我们无须思考便能立刻领会它们的含义。
4. 符号学是一门研究符号以及社会是如何创造出传播如此迅捷而有效的共享意义系统的学问。为了服务于此,很多社会都有着高度成熟的处理方式。广告、政治宣传、社会媒体、约会网站—它们都具有基于这种共享且大音希声的含义。


第六章
在多尼的俱乐部
俱乐部的门脸和米拉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已经衰败的社区里,一扇破旧的门可以躲避更多关注,从而保证俱乐部的排外性。又或者,这是为了告诉人们这个俱乐部历史悠久,久到连城市的流行文化中心也早已迁至别处。俱乐部的内部和米拉想象中的更不一样:这里有着更大的场地。她原本以为里面会很暗—甚至已经脑补出了镜子和红丝绒地毯—但事实上,她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斜阳从与阳台相连的法式落地窗倾泻进来。
一切都那么美妙,米拉终于从功能完备但了无生气的宿舍楼中解脱了出来。她这才意识到,和她的朋友聊完心智与社会的重要理论后,自己被一股压抑的情绪持续不断地萦绕。她感觉到,这个曾经给她的朋友们带来欢乐的理论,实际上是一个绝望的药方,因为它留给个人自我表达和惊喜的空间太少了。你一朝从社会汲取了某种观点,接下来要做的事只剩下日复一日将点阵图中的点连起来。倘若承认社会只存在于你的脑海,你穷尽一生都注定只能重复别人的陈词滥调,这定不能使你宽慰:你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对话,甚至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已经被预先注定了,只等着你去将它们接通。
米拉认为它不仅是一种悲观的生活态度,而且非常具有误导性。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和阿伦的这两个点会被如何连接?不是他们之间已知的过去,但是未来,谁能知道呢?这也是为何这个悲观的观点是错的。现实生活充满了未知,既刺激又惊悚。我们不知道外面有什么点等着我们去把它们相连。还有另一个原因让米拉反对这个理论:这个理论中缺少一种张力和空间,那种能为像她父亲这样独自反抗社会、试图开辟自己的道路的反叛者的空间。
此时她无比需要一个能为个体提供空间的社会学理论。所以当她在“弗兰肯斯坦”中读到对乔治·赫伯特·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理论的解读时,她意识到,就算生活注定是要一刻不停地连接这些点,在社会学中一定还留存着个体和自我的空间。
米德认为人们绝不仅仅应该按照社会给定的剧本行动。社会学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个人表达与惊喜排除在外。相反,它为反叛创造了空间。“弗兰肯斯坦”解释了所谓“符号互动主义”理论,这个理论似乎对缓和米拉的情绪有所帮助。她已经成功地克服了那种悲观情绪和疑虑(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现在坐在这个光照充足而有爱的房间里和哥哥多尼一起品尝美食。
“周围的人都觉得是爸爸太倒霉了,此外也就没什么了。”多尼自言自语,“这是他以前经常来的俱乐部,你知道的,谈生意。这个地方我也蛮喜欢的。以后你要是谈生意或者希望取得别人的信任,你也应该带他们来这儿。在这里做什么都简单多了。”
米拉再次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不同于她自己世界的地方。“可不是嘛,”多尼说,“这就是我最满意的地方了。”他话语中透露的那种自大让米拉有点担心。也许父亲被捕不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是因为这种自大。想到父亲的事,米拉问哥哥,怎么看待法院对爸爸的裁决。“他是个成熟老到的人—他会做好一切他应该做的事,我想他应该过得还蛮舒服的,就算在那里也一样。”
米拉惊呆了:“那么说来,你认为这件事可能不会打击到他咯?我觉得对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必须要强迫自己忍受条条框框简直再糟糕不过了—他甚至不能自己决定那些最最基本的事。他已经不年轻了,而且,他的高贵也和监狱格格不入。我觉得法庭上的他真的很勇敢很浪漫,孤身一人对抗着法律和媒体的力量,但如今他受到了处罚,被当作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罪犯来对待,好像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样。”
多尼仍旧觉得他这个小妹妹既幼稚又古怪。“打击到他?”他不无讽刺地重复了一遍米拉的话,“我看你是把监狱想象成一个关野兽的笼子了。而且你还觉得他浪漫?我可不这么觉得,显然法院和媒体也不这么觉得,不是吗?”
哥哥的毒舌完全不亚于小时候。她义正词严地说,人们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诋毁爸爸,正是因为他实际上是在努力以个人的力量抵抗社会。“他站在人群的对立面,所以人们才想攻击他。我明白,他在别人眼里绝对谈不上高贵,但没关系,我知道是这样就好。”
或许,米德的理论能够证明她父亲是个浪漫大胆的反叛者,但是她该如何去解释呢?在继续阐述观点之前,米拉决定以退为进。多尼准备招呼服务员,当她开始解释时,米拉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面前空盘子的图案上。
“嗯……不管人们认为什么是正常的,都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影响,但你可以在解释这一点的同时为个体的个性创造空间。符号互动论认为人们是从社会中习得何为正常这件事的。事实上,社会赋予了我们全部的观念,但它本身并不外化于我们。我们不仅没有受到社会完全控制,相反,还在一直创造着社会。每一天,我们都一刻不停地让社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如果我们不这样去做,社会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一个我们每个人都在参与的过程,这也意味着发生意外是完全可能的。
“你和爸爸都选择加入这家俱乐部。你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都想成为这家俱乐部的一分子。我不止是在说你们是同一家私人俱乐部的会员,而是想说你们是在进行某种交易:你们有着同样的利益、同样的生活方式。这也说明了我们并没有被社会控制,相反,我们在控制着它。事实上,社会不仅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重塑着社会。还是那句话,如果我们不这样做,社会就不存在了。”
服务员来到桌边,准备帮他们点餐。在多尼研究菜单的同时,米拉默默地整理思路。她继续解释,米德的本意是想理解我们如何长大成人,也就是说,他想要了解孩子变成一个理性的成年人的过程。想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将我们自身当作客体来研究。这也是加入某个团体的秘诀,如果我们不能以他人的眼光审视自己,那么就没有任何社会能够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