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米拉十分好奇安娜的家庭生活,以及为什么她会比小团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珍视这份亲密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小团体里除了安娜和米拉,其他人都提过老家的好朋友,并且都为自己在大学中这么快就交到了这么多关系过硬的好朋友感到惊讶。而安娜好像对自己能交到朋友这件事情本身就感到很惊讶。米拉不是唯一一个对这件事好奇的人,贾丝明问道:“安娜,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人们不都是这样的吗?我知道,心有灵犀的感觉很好,这是因为天时地利,我们有机会了解彼此。换句话说,我们成为好朋友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如果这个对话发生在几周前,贾丝明很可能会冒犯到安娜。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对待贾丝明要大度一点,她就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她们知道,贾丝明所提的问题往往对事不对人,所以安娜回答道:“我并不是说有朋友这件事很神奇,而是说,我们知道彼此在想什么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啦!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有一群亲密朋友对你来说可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之前和什么人都合不来。我都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遇见你们四个,而且相处得这么和谐,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啦!”
她们向对方讲述自己过去的故事时,语气中通常夹杂着一丝忏悔,安娜几乎总是第一个提到这一点的人。一般情况下,其中某个人会对此有所回应,然后告诉大家自己的过去—关键事件、特殊秘密—永远孜孜不倦地挖掘自己的内心,暴露自己的秘密。“对我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怎么能做到和认识没几天的人这样掏心掏肺呢?我喜欢这种相处模式,我们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知道我们要说什么。这样让我觉得很安心,很有参与感。”瑟茜说道。
米拉忍不住将重要理论付诸测试的诱惑,还是开了口,她努力装出一副像往常一样冷淡而健谈的样子,换句话说,不那么像老师授课时的语气。
“我也感觉很奇妙,我们这么快就变得如此亲密。但我觉得正是这种不可思议、开心、释然与相处融洽,才让我们觉得这种心有灵犀像魔法一般神奇。社会学对这种魔法般的心有灵犀则别有一番解释。”
贾丝明似乎有话要说,但米拉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个问题本身促成了社会学对于人类理解的一大贡献—事实上,尽管它是绝佳的例子,但在某些时刻说出同样的话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人们每时每刻都能与其他人分享某些共同的观点。如果你同意这可不是‘自然而然’的,”米拉笑着望向贾丝明,“你开始好奇了,对不对?”
其他人都一头雾水,贾丝明硬生生地将刚才想说的话咽下去,图妮则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就说颜色吧。我说了要品红色,但是助教哈珀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挑了淡紫色。”
说罢,所有女生都笑出声,但图妮不以为意。她已经习惯了别人不把自己当回事,甚至经常会迎合其他人对自己的刻板印象。
“我知道,你们觉得这样说很傻,但是你们的表现正是我刚想说的绝佳例子啊。你们不关心色彩—看看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吧!—你看,对于你们这些对色彩一窍不通的人来说,我刚说的已经足够明白了吧?那么想想,哈珀和我怎么知道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种颜色呢?如果他每次说红色的时候实际上是指绿色,而我看到的则是红色。就算我们都同意它是红色,但看到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米拉十分欣喜。
“你说得对。不管是颜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不能确定别人经历过什么,但我们共用的语言让我们互相能够沟通下去。是红是绿本不重要,因为只要我们使用的是同样的名称,我们就能聊起来。”
这下图妮咯咯地笑了:“好嘛,但要是你需要让哈珀帮你定项目的颜色,这件事对你来说就重要了。我怀疑我们看到的颜色真的不一样,因为哈珀就是一色盲。”
米拉没有搭茬,继续说:“就算无法参透别人的内心,我们还是设法去影响别人。在这个过程中,有时我们会表达出完全一致的想法—就像安娜和瑟茜做的那样—但那只是一直在发生的事情中的一个特殊例子。我们永远也不会确切地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是这不影响我们沟通和交流、送别人礼物、给别人讲故事。如果我们不承认这其中真的有魔法的力量,那我们必须去寻找其他的解释。”
米拉接着解释道,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提出了用于解释人们互动中的这一奇迹的第一块拼图。皮尔斯好奇人们具体是如何进行思考的,尤其是在人们努力符合逻辑行事的时候。他开始思索人们的各种想法从何而来,好奇人们是否从同一个地方(好比“人类点子商店”)获得所有想法。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大家都能够像人一样思考。
“从思考语言开始入手。”米拉说道。小孩子都要牙牙学语,通常是学习他们成长的那个地方的人们所讲的语言。很少有小孩子会自己造出很多新单词,再说服别人使用这些新词。大多数孩子都是使用自己学到的文字,久而久之最终和其他人说相同的语言。
这和之前的想法类似:这些想法是我们从某种商店里获得,而非自己凭空产生的。再确切一点,有时我们是从和语言完全相同的地方获得了这些想法,因为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用文字思考:思想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我们通过把文字串联起来进行思考。这样说来,构成我们想法的文字正是我们从其他人那里习得的。“所以说,那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思考,而是其他人的,”瑟茜脱口而出,“我们只是从他们那里借了过来?”
“我觉得米拉就是想让我们信服于这一点。”贾丝明回答道,“但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我们也不全是用文字来思考的,是吧,米拉?”米拉对此早有准备:“你说得对,有些人会借数字或图像,颜色或声音,甚至音乐来思考。但大多数人都不会用数字或者图片思考。但这和用文字思考并没有什么差别,因为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文字、数字或者图像,你的想法都是从那个商店的货架上找到的。”
米拉又解释了皮尔斯是怎么界定这些—文字、数字、图像、声音的—符号(sign),因为它们总是可以用于指代别的东西。
“你知道为什么,重复一个词好多好多遍之后,这个词听起来就不是它原先的那个意思,而是逐渐变成了一种声音吗?这就是因为这个词不是你脑中所想的那个对象本身,而是这个对象的一个符号。我们发出的这一系列声音是我们所见之物的一个符号。其他的符号也是同一个道理。把它和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要我们愿意,用其他的符号也未尝不可。”
米拉接着说,其实你可以将这个“人类点子商店”叫作“社会”—也就是我们一起做的每一件事:一起生活,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消磨时光。我们在所有的这些行动之中,创造了文字以及其他符号,并传递开来。当然,有许多符号在很早以前就被我们创造出来了,但直至今日,(伴随着科技和社会变化)新的符号也层出不穷,于是我们又产生了新的想法、开始了新的思索。这时,瑟茜皱起眉头:
“但是,一种思想不就是一系列对象的名称,或者用你的话来说,是符号吗?但当你运用这些含义时,你不会单纯地说‘这个东西,那个东西,那边的另一个东西’。相反,你会去建立联系,你会想:图妮的鞋因为被米拉借去才坏了。”
大家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笑话逗乐了,包括米拉:
“我赔了她一双新的,不是吗?但你说得对,思想就是存在于语言和数字,或者其他与文字无关的东西之间的一种联系。”
但这些联系是怎么形成的呢?皮尔斯认为,这些符号已经都预先配置好了,因此它们只能以几种有限的方式彼此进行联结。也就是说在我们将它们带回家之前,它们就与店里的其他符号产生关联了。也正是这种符号彼此之间的联系促成了我们所谓的“逻辑”。我们都像小孩子一样用儿童玩具积木拼凑出某种东西。我们从盒子中取出一些积木,然后按照一些预设好的方式组合起来。我们将其称为“有逻辑的思考”。
只要我们依这种方式将积木搭在一起,别人就会认为我们在思考的或者所说的是事实。这也有点像儿童涂鸦书,孩子们只要用线按顺序把点和点之间连起来,就会浮现出一幅画。成年人则会在脑海中完成连接点阵图的过程。他们不用铅笔就可以使得图像从点阵图中浮现出来,每当我们意识到某些真相时,我们就是这样做的。也就是说,事实仅仅是我们脑中对于各个点的连接活动。
米拉在发言的同时,努力回忆着自己先前在课上听到和读到的内容,但她决定还是不把话说得太满。她接着说,我们的思维可能比想象中要更缺乏变化一些,就好比有一些附加的规则告诉我们,只能用形状大小完全相同的蓝色方块搭积木。皮尔斯特意强调说,有两种搭积木的方法,可以将符号联系在一起。她指出,如果你想通了刚才所说的文字之间的联系方式,很容易就能理解这一点。
有些词与其他词之间享有相同的意思或部分相同的意思,它们之间具有某种联系:这些词彼此之间相互重叠。尽管有时它们的意思不一定完全相同,比如“luck”“chance”和“fortune”有很多近似的意思。在皮尔斯看来,这些联系是“语义联系”(semantic links)。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类型的联系如“句法关系”(syntactic connections),这些规则会指导你将词语串联在一起并赋予其意义。皮尔斯将自己对于人类思考方式的理论称为“符号的科学”,他也被后世称为现代“符号学”(semiotics)的奠基人,其含义与符号的科学大致相同。
以上的重点就在于,(用于彼此联系和帮助我们思考的)符号是从社会中产生的。我们就好像是一群结群玩耍的孩子:他们并没有带自己的积木,而是用现成的积木搭建他们的小房子。只不过我们创造的是思想而非小房子。
“所以说为什么我们能感到如此亲密,为什么我们惊讶于彼此能成为好朋友(或者说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成了好朋友),为什么当我们知道自己拥有一群亲密的朋友时会感到如此安全和快乐—这一切就说得通了。我们对于友谊有着相同的感觉和认识,因为我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获得的情感线索和联系:社会。尽管这并非自然,但仍无须解释,事实上我们也从未想过要质疑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这或许是贾丝明为什么有时会和我们意见相左的原因。”瑟茜说道。每个人都连连点头,贾丝明追问瑟茜什么意思。瑟茜回答:“我是说,你有时候很难把我们说的点联系起来,因为你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所以一开始你看上去有点不太好相处、有点挑剔,但后来我们就对你慢慢习惯了。你不是有意这么直接的,只是你习惯这样。以前我们联系不起来你想表达的点,但现在我们更了解你了,也许你的点阵图示和我们的不同。”
米拉几乎还没等瑟茜说完时就插嘴道:“大多数人的想法在不同社会之间是相通的。贾丝明又不是从火星来的,瑟茜!”
“从天文学意义上来说,米拉,火星也不是很远。”贾丝明揶揄道,米拉马上意识到对贾丝明的伤害已经确实地形成了。贾丝明已经被意外地推向了这个小姐妹团体的边缘。在经历了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之后,大家都非常庆幸图妮打破了这一窘境,图妮问大家是否有恋爱经验。图妮认为自己更有可能早恋而非晚恋。米拉猜测安娜会是第一个谈恋爱的人,但其他四个人可能会藏着不说—贾丝明大概是最不可能恋爱的吧。她们努力不让贾丝明再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图妮说,刚才米拉说话时,她一直在琢磨这个叫皮尔斯的人的观点,“他所说的那一套我们如何在思想上产生联系的理论也适用于我们的情感吗?”米拉点了点头。图妮继续说道:“那我就有点失望了,我不希望他的理论是正确的,如果这套理论适用于我们的情感,那么也同样适用于爱情咯。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就不存在什么真爱了,只有社会赋予我们的两块看似合适的积木,按照期许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我想可能就是这样吧,”米拉垂眸说道,“两个人相处得十分舒适,心中的疑虑也会越来越低,最终我们才能确认真的爱上了对方。”
图妮说:“我从不相信什么天造地设,只有两人彼此合适才能彼此成全—但这把谈恋爱说得像怎么选人生中的第一辆车一样。”
米拉认同:“这听起来是有些让人失望,但或许,下一个对心智和社会理论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查尔斯·霍顿·库利(Charles Horton Cooley),在如何知道某人是否爱你这个话题上,有不少有趣的言论。”
库利认为人们彼此之间产生联系的这一过程是在想象中完成的。“也就是说,我对自己喜欢的人的看法与我的思维意识有关,而我喜欢的那个人对我的看法也与我的思维意识有关。我们同其他所有人的所有类型的关系都是这样的,而不仅仅存在于恋爱这种浪漫关系中。”她说,这个客体目标对于主体行动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对于这个重要理论来说也起到关键作用。瑟茜听懂了,安娜也一个劲地点头(但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只是努力地附和),另外两人则看上去一脸蒙。米拉指了指墙上的小黑板,上面贴着几张照片和几张小纸条,纸条上列着一些清单和几条令人印象深刻的摘抄。她试图将贾丝明带回谈话中。
“贾丝明,你看那个,第三张下面那张黄色的纸。帮我们读一下第一条吧。”
贾丝明取下这张纸,读到米拉在一堂课上记的笔记:“如果你身上的某件事完全超出了你的范畴,但对我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就没有产生任何社会现实—查尔斯·霍顿·库利。”一如往常,贾丝明还是毫无触动,“这话真蠢。如果我们之中有人隐藏了一个秘密,但其他人不知道,那她的表现在其他人中一定会造成巨大的影响,即使其他人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秘密不算是‘社会的真实’吗,米拉?”
米拉鼓了鼓嘴:“嗯……好吧,咱们先假设我现在心里有一个秘密(这应该不难假设吧,她想),但我没有对你们任何一个人说。假设我是个吸血鬼。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这个秘密,这秘密就不会影响你和我的关系。当然,这确实会影响我的行为,比如怎么睡觉啦,不去献血啦,诸如此类的,但是你对我行为的了解已经通过你的加工,形成了一种对我的想象。你可能就是觉得我有点懒、冷漠、没什么公德心,这只是因为你不了解我私下作为一个吸血鬼的秘密生活。库利试图让人们思考和他人共同创造的情境—我们的交互性—然而我们的交互性中并没有吸血鬼这件事,因此在我们关联的方式中,必须预设我并不是一个吸血鬼。你们都不介意我和你们待在一起,你们没有试图用木桩刺穿我的心脏,我也不会去咬你们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