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点这个意思,”米拉回答道。对于米拉来说,这种说法颇具实验性。许多社会学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畅想着某种理想社会,在那里,尽管男女仍在有些方面保持不同,但基本上是一样的(面对同样的工作、家务、照顾孩子)。好吧,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无聊且不大可能。巴特勒就此似乎提出了一种改变现状的方法,即打破性别秩序所依赖的二元论。
“还记得你方才说的,男女有时甚至讲着不同的语言。我对此也有些异议。”图妮说道。
“嗯,女性主义里有一个分支,认为语言实际上是父权制的,是由男人建构的。女性必须将自己的思想转换成这种父权语言,再翻译过来,周而复始。正是因此,只有女性主义下的女人才能真正了解女人的经历。”
“好吧,我看她们真的是疯了,一群极端女权。告诉我她们叫什么名字,这样我以后就可以离她们远一点了。”
然后,终于,安娜说话了。她的声音太轻,连在一旁说笑的瑟茜和图妮都没有听到。但是米拉听清了安娜说的话,于是请她重复一遍。安娜淡然地说:
“你们刚才说的这些,都少了一样东西:男人。”
米拉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女性主义者总是说,在女性主义出现之前,涉及这些全部内容的就是社会学。但社会学中只有一小部分研究提及女性,而且都是赤裸裸的男性视角。剩下的那些社会学研究则全部是由男性社会和男性行为构成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社会学家将男人一概视为那种有男人味、阳刚的男人……”安娜说道。
这下子米拉明白她的意思了。
“哦哦,这样,我好像知道新近有一些社会学家做了这方面研究,但你说得对,安娜,我之前学社会学的时候确实没怎么听说过这个领域。即便是女性主义者也总是将男性气概或者说男性气质看作是一种既定的东西,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成不变的,甚至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似乎对男人来说这并不构成什么问题,只是为了让他们去压迫女人。但是时过境迁,女性主义也在进步。他们会考虑到女人和男人的生活都在发生着变化。做女人,意味着生活在某种矛盾之中。我们都希望在大学毕业后能找到符合我们能力的工作。至少我知道,你是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的,图妮。我们喜欢打扮和炫耀,也希望能拥有完美的恋爱、和睦的家庭,还有很多很多。”
“但就是有些人既不想做男人也不想做女人呀……”瑟茜插话,安娜没有理会她。
“若是想要了解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难道社会学家不需要同时检验这个等式的两端吗?”安娜问,米拉认为安娜这回问到点子上了。研究者一直以一种理所应当的态度处理男性气质着实令人惊讶,然而“弗兰肯斯坦”中提到,这一点正在悄然改变。
米拉感觉话题的发展已经快要突破她的知识边界了,但她还是试图向朋友们解释,男性气质同女性气质一样,都是从男人和女人的行为表现之中创造出来的。认为只有男性才会影响男性气质,或者男性气质的产生和维持,是一种相当片面且狭隘的观点。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与男女关系、男男关系和女女关系都是密切相关的。否定一个,就是在否定另一个,二者缺一不可:改变了一个,也就改变了另一个,“也就是说,这里面很多内容都建立在男女彼此之间的关系上,比如男人如何定义自己是哪一类型的男性,而不是其他类型的男性,也不是女人”。
从二十世纪末开始,一些社会学家开始研究男性气质,尤其是一些西方国家,这种情况的发生也许是因为男性开始逐渐被女性所取代,尤其是在一些领域里,女性拥有了一些十分显著的权利。比如说,男人不得不去适应失业所带来的种种境况,而在此之前,他们意识到自己男性身份主要来源于家庭的工作者和负担者角色。男性气质、女性气质,都不单单是一套无论怎样都保持不变的行为和身份。不同的男性气质是存在的。男人必须采纳并适应其中一种或者几种,慢慢地他们会发现自己的某些男性气质已经过时了,就必须要采用新的气质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
瑟茜听得有些火大了:“到底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别总拿男女说事?大多数人都应该去了解一些比单纯从男女视角出发来区别世界更好的方法。生而为人,一部分义务就是应该努力让自己完成对性别期待和性别意识的超越。”
米拉徐徐点头,她说在很多现代思想中有一种趋势,不单单是社会学,都发现男性和女性作为某种群体时,其内部的异质性很小,故认为某些假设适用于每一个个体。塔尔科特·帕森斯这样的功能主义者就会说,这是因为他们看到将情感性工作和工具性工作分离开来可以带来共同的利益。而女性主义者就会说,这是因为男人发现剥削女性可能获利。这次安娜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愠怒:“那男女之间的感情呢?你对男女之间的快乐和浪漫关系可是一字未提。”
米拉说,她可以理解安娜的不悦,帕森斯和女性主义的追随者们确实观察到了情感,并随即承认了这些情感,但他们只是将其视作维护社会秩序的某种工具。比如说,女性主义者认为,正是权利的不平等才使得男女之间诸如婚姻之类的关系变得对女性来说尤为重要。女性在事业和其他方面上都受到重重制约,所以婚姻对女性来说也像是某种事业:“女性主义者争论道,男人在这些方面有着不可思议的巨大权利,因此他们可以为这些浪漫关系定规立法,其中甚至包括性行为的准则。在很多地方,与很多男人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甚至仅仅因为不是处女,都要受到歧视甚至迫害,而与很多女人发生过性关系的男人则会被接受,甚至被赞美。”
大家此刻思维都变得很活跃,新朋友之间的那种拘谨和束缚已经被打开了,米拉犹豫要不要接着说下去。瑟斯和图妮问米拉,说了这么多,她自己到底对这些有什么想法。米拉说道,虽然似乎每个人都已经习惯将过火的和不受控制的情绪视为大敌,但她有时候会怀疑,情绪有没有可能是社会的隐形之手,探入我们每个人的小宇宙中,(在大部分时间里)让我们平稳地运转并阻止我们摧毁彼此。男人和女人都是集感性和理性于一身的动物。也许当两性在一起工作时,男女关系会处于最佳状态,而在分开时,其关系会变得更加神秘而让人向往?
“我真搞不明白你,但是,请你继续你的表演,”图妮说着,看了看她的表,“派对都已经开始了。”
四人稍作打扮就出发了。她们沿着街慢慢地走着,米拉挽过图妮的手臂。当她们等红绿灯时,听到路过的车上飘来一段音乐。那是一首老歌,歌词写了虚伪的男人离开女主人公去唱蓝调的故事。她们跟着一起哼唱起来。在她俩身后,安娜跟瑟茜说像她们这样在大街上唱歌惹人注意实在是太让人难为情了。而且早些时候米拉和图妮为女性主义而针锋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手舞足蹈,连声音都忍不住高了八度。安娜说她自己可做不到,然后她淘气地笑着对瑟茜说,米拉和图妮最后“表现得跟男孩子一样”。
晚些时候,米拉躺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将这一晚视为对社会学思想的诠释。直至今晚,她才意识到女性主义其实是一种社会学的思想。
社会性别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以说明社会学如何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个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以及我们做任何决定看似自由而实则不然;或者,也许可以反过来说,我们看似有机会说“不”,却感觉到自己被裹挟。今天的对谈也反映出社会学是多么容易陷入所有人都在以某种特定的模式行事的假定,或沉溺于每个人都只是服从于机器的平庸化陷阱。生活中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作为个体的饮食男女,其表现往往并不同于传统的男性气质或女性气质所要求的那样。当他们这样做时,小小的变化也会得到巨大的反响,从而得到一种全新的东西:一个让男人和女人都因为自己是男人或女人而倍感自豪,且彼此之间和睦相处的社会。至少米拉是如此期盼的。
1. 性别似乎是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一件事实了,人被区分为男人和女人,有着不同的任务、不同的角色和不同的生活期待。社会学的性别研究表明,男性和女性其实是一种人为划分的类别,这种类别影响着很多与其生理性别并无关联的事情。一个常用的公式是,性(sex)是指生物学上的本性,而性别(gender)则是一种基于心理学和社会学上的身份和自我认知。性别的力量渗透在工作场所、家庭、公众以及目力能及的各个领域。
2. 那些认为性别并不重要或者不应该重要的人所面临的困惑,恰巧解释了为什么在法律和形式上的机会平等之外,在性别之间还存在着实际上的不平等。一个女人能在全体女性都面临着不平等的社会中受到公平的待遇吗?
3. 一个性别分割的社会有无数种不易被发觉的办法将重担置于女性的肩上,其中一种就是劳动分工。这个术语用于指代社会工作中的劳工分配和所得。劳动分配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有偿劳动。女性主义社会学家让我们了解到,无偿的工作与有偿的工作同等重要—这类工作总是由女性完成的。照顾孩子以及家务劳动正是女性“两班倒”的工作内容—这项任务被藏匿起来,而且女人从未获得薪酬。
4. 这些有着重要影响的研究仍建立在一种性别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件生活事实的假设之上,因为这是基于生物学上的区分。酷儿理论(Queer theory)认为这是一条错误的进路,他们认为性别是一种表演,而不存在前面说到的那种基础性的区别要素。性别角色和身份是社会化的、同样也是被演绎的,因此我们永远也不会清晰地知道如何变得更加阴柔或是阳刚,因为我们一直在不断地重新创造着这些身份。每种身份都是一个本不存在原件的副本。性别角色在仪式中、习惯中、对话中以及许许多多的社会现实中被演绎,而这并不需要任何的生物学事实作为基础。朱迪斯·巴特勒将变装,即性别反串,作为制造性别麻烦的一个例子,以个体表达性别的方式突出说明了性别的可塑性。
第五章
在拉帮结伙时
米拉在第一学期里已经和安娜、瑟茜、图妮以及贾丝明成了好朋友。她们建立了让人舒适的日常聊天小组—事实上,通常是欢笑声和聊天内容一样多。她们一开始都感觉很孤独且彼此孤立。然而现在她们发现了,即使宿舍并不是真正的家,她们之间也已经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社交网络,而这个网络的运作方式与家中的社交纽带别无二致。正如涂尔干所说的,与其他人的关系对于归属感和幸福感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
米拉在课程学习中邂逅的下一个重要理论是心智与社会的关系。米拉可不想测试朋友们的耐心,但她认为,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是诠释这个重要思想的绝佳机会。
涂尔干曾经畅想过心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即十九世纪末期,大洋彼岸的两个美国人也发表了自己的相关作品。社会作为一种新兴的研究对象,人们想知道其内部是否有人类意识存在的空间。该理论提到,社会塑造了我们的心智与行为,但问题在于,它将自由意志置于何处?更重要的是,它将我们自己的思想置于何处?这两个美国人就是皮尔斯和库利。
在通读“弗兰肯斯坦”的过程中,米拉发现皮尔斯提出的理论精确地解释了社会如何塑造我们思考、交流甚至感觉的方式。他指出,我们是从社会中汲取思考能力的,事实上,在我们意识到有必要去思考之前,社会已经为我们列出了对我们有意义的东西。
库利则从相反的角度提出了相同的问题:社会或许对我们来说是有意义的,但是社会存在且只存在于我们的心智中。我们对人们的看法塑造了我们的行动,进而可知,我们对他人所产生的想法是社会中最重要的因素。要是没有人们的想象,也就没有所谓的社会。社会,就他而言,只存在于人们的心智之中。
从表面上来看,关于心智与社会的这套理论很难理解,但事实上,米拉新近与朋友之间建立的关系(姐妹会)让她更容易去理解其内涵。这套理论之所以有解释力,是因为如果所有人的思想、甚至感觉如若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么对米拉而言,就很难理解为何陌生人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变得亲近。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先前就将她们联结在一起,她们又如何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情同姐妹呢?如果她和她的朋友们没有已然意识到自己属于某种超脱于自身的更大整体:社会,那这听起来真的像是某种奇迹。
尽管拥有这样一群朋友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奇迹,但是至少在目前来看,这一切对于米拉来说相当脆弱。新近收获的这些友谊相当不牢靠,或许会转瞬即逝,一阵疾风吹来,与他人的联系就可能会消失殆尽。独自一人时,她甚至会常常怀疑这个小团体是否真实存在。或许这只是一个廉价的安慰和过渡,让她们互相扶持几个月,直到各自找到真正的友谊。又或许,在这个小团体中只有一份真挚的友谊(安娜和瑟茜),而其他人只是在不停地给自己加戏?
目前,米拉在和大家相处的过程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归属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全感。在一些她放下自己所有防备,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聪明、专心或者有趣的场合里,她与朋友之间的联结并没有因此而消失,真是惊喜!米拉不禁浮现出一大堆这样的想法。正像库利所说的:群体因人们的存在而形成,但群体始终只存在于大家的头脑之中。它看似从外界而来,但其实只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
米拉知道,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错过这个解释第三个重要理论的机会。毕竟,大家通过聊天巩固友谊,而这一个过程的关键要素之一就是讲述自己的故事。米拉深知自己的故事常常缺乏细节,但她也明白,讲故事会极大地帮助她们走到第三次重要理论交流的门前。
安娜这时看上去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她现在变成了所有人中最真挚、最急于讨好其他人的一个,她对大家说的话从来没表示过一星半点的怀疑,也从来没有丝毫保留。她总是微笑着,愉快地和大家待在一起。她的热情在带来欢乐的同时偶尔也让人感到有些尴尬,但有一天晚上,当朋友们再一次坐在一起聊天时,她做了一件很“安娜”的事,这件事在后来成了她们津津乐道的传说。安娜和瑟茜同时开口说话,说的意思也或多或少都一样,从遣词造句到中心思想再到个人感觉都八九不离十。安娜开心极了。
“我们这么合拍,也太让人惊讶了吧?你知道,我和瑟茜现在感觉就像发小一样,这怎么可能发生?但我俩真的一直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这太奇妙了,简直就是魔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