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孟不仅继续瞪大眼睛看我,还向我伸出了手指,我避开他指过来的食指说:
“你这样子让我毛骨悚然。”
这时林孟吼叫起来了,他叫道:
“是你让我毛骨悚然。”
林孟的喊叫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我重视起了他的愤怒,我问他:
“出了什么事?”
他说:“没想到你会和我老婆干上了。”
“干上了?”我问他,“干上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别装啦。”
我去看萍萍,我想从她那里知道林孟的意思,可是我看到萍萍的脸完全成了一张白纸,只有嘴唇那地方还有点青灰颜色,萍萍的样子比起林孟的样子来,更让我不安。现在我明白林孟那句话的意思了,他认为我和萍萍在一起睡觉了。我说:
“林孟,你完全错了,我和萍萍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以问萍萍。”
我看到萍萍连连点着头,林孟对我的话和萍萍的点头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用手指着我说:
“你们谁都别想抵赖,我一进门就觉得萍萍的脸色不对,我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我说,“你所认为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他走过来一步,“你为什么躲在卫生间里?”
“我没有躲在卫生间里。”我说。
他伸手一指卫生间说:“这是哪里,这是厨房吗?”
我说:“不是厨房,是卫生间,但是我没有躲在里面,我是在里面拉屎。”
“放屁。”他说,说着他跑到卫生间里去看了看,然后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得意地说:
“我怎么没看到这里面有屎?”
我说:“我还没拉出来,就被你踢门给踢回去了。”
“别胡说了。”他轻蔑地挥了挥手,然后他突然一转身进了卫生间,砰地将门关上。我听到他在里面说:
“我被你们气傻了,我都忘了自己快被尿憋死了。”
我听到他的尿冲在池子里的刷刷声,我去看萍萍,萍萍这时坐在椅子上了。她的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瑟瑟打抖,我走过去,我问萍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她说,“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萍萍抬起脸来看着我,她的脸上已经有泪水了,可是更多的还是惊魂未定的神色,似乎她也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时卫生间的门砰地打开了,林孟从里面出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撒完尿以后就平静下来了,他对我说:
“你坐下。”
我站着没有动,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让我感到吃惊,他说:
“你坐下,为什么不坐下?”
那语气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了萍萍的身边,然后看着林孟拿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走过来,他和我们坐在了一起,他对萍萍说:
“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萍萍抬起脸来说:“我没有。”
林孟没有理睬她的话,继续说:
“你对不起我,我现在不打你,也不骂你……”
“我没有。”萍萍又说,“我没有对不起你……”
林孟不耐烦了,他摆摆手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认为你对不起我了,你不要再说废话,你给我听着就是了,我们不能在一起生活了,你明白吗?”
萍萍迷茫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往下说:
“你明白吗,我和你必须离婚,此外没有别的出路。”
萍萍眼泪出来了,她说:
“为什么要离婚?”
林孟指着我说:“你都和他睡觉了,我当然要和你离婚。”
“我没有。”萍萍说。
到了这时候,萍萍申辩的声音仍然很轻微,这使我很不高兴,我对萍萍说:
“你要大声说,大声对他说,我和你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拍桌子也行。”
林孟笑了笑,对我说:
“声音再大也没有用,这叫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我对他说:“现在是我们有理,你无理。”
林孟又笑了,他对萍萍说:
“听到吗?他在说‘我们’,就是你和他,我和你离婚以后,你就和他结婚。”
萍萍抬起脸来看着我,她的目光像是突然发现另一个丈夫似的,我赶紧向她摆手,我说:
“萍萍,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萍萍听了我的话以后,去看她真正的丈夫了,她丈夫手中的那支笔开始在纸上画来画去,林孟对她说:
“我已经算出来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加上现钱一共是一万两千四百元,你拿六千二百,我也拿六千二百,彩电和录像机你拿一台,冰箱和洗衣机也让你先挑选一台……”
我看到他们在讨论分家的事了,我想我还是立刻走吧,我就说:
“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我正要走,林孟一把抓住了我,他说:
“你不能走,你破坏了我们的婚姻,你必须承担责任。”
我说:“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婚姻,我没有破坏任何人的婚姻,你要我承担什么责任呢?”
林孟站起来,把我推到椅子前,让我在刚才的椅子上坐下,他继续和萍萍讨论分家的事,他说:
“衣服原先属于谁的,就由谁带走。家具也是这样,一人一半,当然这需要合理分配,不能把床和桌子劈成两半……这所房子就不分了,结婚以前这房子是属于你的,所以这房子应该归你。”
然后林孟转过脸来对我发号施令了,他说:
“我和萍萍离婚以后,你必须在一个月内把她娶过去。”
我说:“你没有权利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和萍萍离婚还是不离婚,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林孟说:“你勾引了她,让她犯了生活错误,让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还说和你没有关系?”
我说:“我没有勾引她,你问萍萍,我勾引她了没有?”
我们一起去看萍萍,萍萍使劲地摇起了头,我说:
“萍萍你说,是有,还是没有?”
萍萍说:“没有。”
可是她一点都没有理直气壮,我就对她说:
“萍萍,当你说这样的话时,一定要说得响亮,我觉得你太软弱,平日里林孟当着我们伤害你时,你只会轻声说‘你别说了’,你应该站起来大声指责他……”
这时林孟拍拍我的肩膀,他说:
“作为朋友,我提醒你一句,你不要把萍萍培养成一只母老虎,因为以后你是她的丈夫了。”
“我不是她的丈夫。”我说。
“你必须是她的丈夫。”他说。
林孟如此坚决,让我反而糊涂起来了,我再一次去问萍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从家里出来时,一点都没想到我会娶一个女人回去,而这一个女人又是我朋友的妻子,这些都不说了,要命的是这个女人是二婚,还比我大四岁,我的父母会被我气死的……”
“不会。”林孟说,“你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们不会在乎这些的。”
“你错啦,知识分子恰恰是最保守的。”我指着萍萍,“我父母肯定不会接受她的。”
林孟说:“他们必须接受萍萍。”
我又去问萍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脑袋里没有脑浆,全是豆腐,我完全糊涂了。”
这时萍萍不再流眼泪了,她对我说:
“你今天不该来,你就是来了也应该马上就走。”
她指着林孟继续说:“你们虽然是他的朋友,可是你们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没有说下去,但是我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我一进他们家门,萍萍就不知所措,因为林孟没有在家,萍萍的紧张与不安就是因为我,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和她单独在一间屋子里,同时我也知道林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对他说:
“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没想到你是个斤斤计较、醋劲十足的人。”
林孟说:“你和我老婆睡觉了,你还要我宽宏大量?”
“我告诉你,”我指着林孟鼻子说,“现在我对你已经厌烦了,你怎么胡说,我都不想和你争辩,我心里唯一不安的就是萍萍,我觉得对不起萍萍,我今天不该来……”
说到这里,我突然激动起来了,挥着手说:
“不,我今天来对了,萍萍,你和他离婚是对的,和这种人在一起生活简直是灾难。我今天来是把你救出来。如果我是你的丈夫,第一,我会尊重你,我绝不会说一些让你听了不安的话;第二,我会理解你,我会尽量为你设想;第三,我会真正做到宽宏大量,而不像他只做表面文章;第四,我会和你一起承担起家务来,不像他一回家就摆出老爷的样子;第五,我绝不会把你给我取的绰号告诉别人;第六,我每天晚上搂着你睡觉,你的气呵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怕痒;第七,我比他强壮得多,你看他骨瘦如柴……”
我一直说到第十五,接下去想不起来还应该说什么,我只好不说了,我再去看萍萍,她正眼含热泪望着我,显然她被我的话感动了。我又去看林孟,林孟正嘿嘿笑着,他对我说:
“很好,你说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会善待我的前妻的。”
我说:“我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说我肯定要和萍萍结婚了,我和萍萍结婚,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数的,萍萍是不是会同意,我不知道,我是说如果我是萍萍的丈夫。”
然后我看着萍萍:“萍萍,你说呢?”
要命的是萍萍理解错我的话了,她含着眼泪对我说: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我听了你刚才的那一番话以后,我就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我傻了,我心想自己真是一个笨蛋,我为自己设了一个陷阱,而且还跳了进去,我看着萍萍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幸福表情,我就知道自己越来越没有希望逃跑了。萍萍美丽的脸向我展示着,她美丽的眼睛对着我闪闪发亮,她的眼泪还在流,我就说:
“萍萍,你别哭了。”
萍萍就抬起手来擦干净了眼泪,这时候我脑袋热得直冒汗,我的情绪极其激昂,也就是说我已经昏了头了,我竟然以萍萍丈夫的口气对林孟说:
“现在你该走了。”
林孟听了我的话以后,连连点头,他说:
“是,是的,我是该走了。”
我看着林孟兴高采烈地逃跑而去,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我想这小子很可能在一年以前就盼着这一天了,只是他没想到会是我来接替他。林孟走后,我和萍萍在一起坐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都想了很多,后来萍萍问我是不是饿了,她是不是去厨房给我做饭,我摇摇头,我要她继续坐着。我们又无声地坐了一会儿,萍萍问我是不是后悔了,我说没有。她又问我在想些什么,我对她说: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先知。”
萍萍不明白我的话,我向她解释:
“我出门的时候,向我的父母编造了你和林孟打架,你把林孟打得头破血流,林孟也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结果你们还真的离婚了,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先知。”
萍萍听了我的话以后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她还没有明白,我就向她解释,把我向父母编造的话全部告诉了她,包括她拿着一个烟灰缸往林孟头上狠狠砸去的情景。萍萍听到这里连连摆手,她说她绝不会这样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这样的,我知道她不是一个泼妇,我说这些只是要她明白我是一个先知。她明白了,她笑着点了点头。她刚一点头,我马上又摇头了,我说:
“其实我不是先知,虽然我预言了你和林孟的不和,可是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你的丈夫。”
然后我可怜巴巴地望着萍萍说:
“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日


第6章 阑尾
我的父亲以前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经常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就是这样,他下了手术台以后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倦意,走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而有力。走到家门口,他往往要先站到墙角撒一泡尿,那尿冲在墙上刷刷直响,声音就和暴雨冲在墙上一样。
我父亲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娶了一位漂亮的纺织女工做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婚后第二年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我哥哥,过了两年,他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个就是我。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精力充沛的外科医生在连年累月的繁忙里,偶尔得到了一个休息之日,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上午,下午他带着两个儿子走了五里路,去海边玩了近三个小时,回来时他肩膀上骑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又走了五里路。吃过晚饭以后天就黑了,他就和自己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坐在屋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时候月光照射过来,把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我们身上,还有凉风,凉风在习习吹来。
外科医生躺在一张临时搭出来的竹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边的藤椅里,他们的两个孩子,我哥哥和我,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听我们的父亲在说每个人肚子里都有的那一条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来条阑尾,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一次阑尾手术,将病人的阑尾刷的一下割掉了。我们问:“割掉以后怎么办呢?”
“割掉以后?”我父亲挥挥手说,“割掉以后就扔掉。”
“为什么扔掉呢?”
我父亲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然后父亲问我们:“两叶肺有什么用处?”
我哥哥回答:“吸气。”
“还有呢?”
我哥哥想了想说:“还有吐气。”
“胃呢?胃有什么用处?”
“胃,胃就是把吃进去的东西消化掉。”还是我哥哥回答了。
“心脏呢?”
这时我马上喊叫起来:“心脏就是咚咚跳。”
我父亲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说的也对,你们说的都对,肺、胃、心脏,还有十二指肠、结肠、大肠、直肠什么的都有用,就是这阑尾,这盲肠末端上的阑尾……你们知道阑尾有什么用?”
我哥哥抢先学父亲的话说了,他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我父亲哈哈大笑了,我们的母亲坐在一旁跟着他笑,我父亲接着说道:
“对,阑尾一点用都没有。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有一点关系,就是吃饱了打个嗝,肚子不舒服了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
听到父亲说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坐了起来,认真地对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