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阑尾要是发炎了,肚子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
一听说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气,我父亲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手伸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他说:
“其实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有一个英国的外科医生……”
我们的父亲说着躺了下去,我们知道他要讲故事了。他闭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侧过身来对着我们。他说那个英国的外科医生有一天来到了一个小岛,这个小岛上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个医生,连一只药箱都没有,可是他的阑尾发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树下,痛了一个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动手术的话,就会穿孔了……
“穿孔以后会怎么样?”我们的父亲撑起身体问道。
“会死掉。”我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我父亲纠正了我哥哥的话。
我父亲说:“那个英国医生只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这里……”
我父亲指指自己肚子的右侧:“在这里将皮肤切开,将脂肪分离,手伸进去,去寻找盲肠,找到盲肠以后才能找到阑尾……”
一个英国医生,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我们激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问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像那个英国医生那样。
我们的父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如果我也在那个小岛上,阑尾也发炎了,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的回答使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一向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为,同时也使我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孩子吹嘘:
“我们的父亲自己给自己动手术……”我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人抬一面大镜子……”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到了这一年秋天,我们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的母亲去工厂加班了,我们的父亲值完夜班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刚好我们的母亲要去上班,他就在门口告诉她:
“昨晚上一夜没睡,一个脑外伤,两个骨折,还有一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口都有点疼了。”
然后我们的父亲捂着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觉了,我哥哥和我在另一间屋子里,我们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去,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去,那么放来放去,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听到父亲屋子里有哼哼的声音,就走过去凑在门上听,听了一会儿,我们的父亲在里面叫我们的名字了,我们马上推门进去,看到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身体,正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父亲对我们说:
“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找陈医生……找王医生也行……快去,去……”
我哥哥拉着我的手走下了楼,走出了门,走在了胡同里,这时候我明白过来了,我知道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哥哥拉着我正往医院走去,我们要去找陈医生,或者去找王医生,找到了他们,他们会做什么?
一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心里突突地跳,我心想父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了,我们的父亲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
走到胡同口,我哥哥站住脚,对我说:
“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找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给我们爸爸动手术。”
我点点头,我哥哥问:“你想不想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说:“我太想了。”
我哥哥说:“所以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们到手术室去偷一个手术包出来,大镜子,家里就有……”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啦。”
我们走到医院的时候,他们都到食堂里去吃午饭了,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护士,我哥哥让我走过去和她说话,我就走过去叫她阿姨,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长时间,我哥哥就把手术包偷了出来。
然后我们回到了家里,我们的父亲听到我们进了家门,就在里面房间轻声叫起来:
“陈医生,陈医生,是王医生吧?”
我们走了进去,看到父亲额上全是汗水,是疼出来的汗水。父亲看到走进来的既不是陈医生,也不是王医生,而是他的两个儿子,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问我们:
“陈医生呢?陈医生怎么没来!”
我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自己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一会儿的大镜子拿了过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还在问:
“王医生,王医生也不在?”
我们把打开的手术包放到父亲的右边,我爬到床里面去,我和哥哥就这样一里一外地将镜子抬了起来,我哥哥还专门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们兴奋地对父亲说:
“爸爸,你快一点。”
我们的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什么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道:
“爸爸,你快一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父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
我们说:“爸爸,你快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们的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他向我们瞪圆了眼睛,骂了一声:
“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吓了一跳,他看着父亲,父亲那时候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我们瞪着眼睛,我哥哥马上就发现了父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
“爸爸的裤子还没有脱下来。”
我哥哥让我拿住镜子,自己去脱父亲的裤子,可我们的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脸上,又使足了劲骂我们:
“畜生。”
吓得我哥哥赶紧滑下床,我也赶紧从父亲的脚边溜下了床,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父亲在床上虚弱不堪地怒气冲冲,我问哥哥:
“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术?”
我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我们的父亲哭了,他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
“好儿子,快去……快去叫……妈妈,叫妈妈来……”
我们希望父亲像个英雄那样给自己动手术,可他却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一会儿父亲,然后我哥哥拉着我的手就跑出门去,跑下了楼,跑出了胡同……这一次我们没有自作主张,我们把母亲叫回了家。
我们的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脓水,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为医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生了,因为他失去了过去的强壮,他在手术台前站上一个小时,就会头晕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走路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咚咚地节奏分明,常常是一步迈出去大,一步迈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一个内科医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说着话,开一些天天都开的处方,下班的时候,手里拿一块酒精棉球,边擦着手边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他埋怨我们的母亲,他说:
“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二日


第7章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地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
“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
“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
“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说:“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着肚子说:
“他——还——知道——汗水。”
另一个人靠着桥栏向我叫道: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
“许阿三是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
“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儿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
“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屁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猪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
“我是……喂!”
他们睁大了眼睛,问我:
“你是什么?”
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看着他们,不敢再说。他们中间有人问我:
“你是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我是……喂。”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哗哗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自己也笑。桥上走过的人看到我们笑得这么响,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叫我:
“喂!”
我赶紧答应:“嗯。”
穿花衬衣的人指着另一个人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过觉?”
我点点头说:“嗯。”
另一个人一听这话就骂起来:
“你他妈的。”
然后他指着穿花衬衣的人对我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觉时很舒服吧?”
“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
“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
“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邦邦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
“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
“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
“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
“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
“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嗯。”
他们问我:“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
“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过我的爹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来,他们一天里叫出来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掰着手指数都数不过来。
只有陈先生还叫我来发,每次见到陈先生,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就是一跳。陈先生站在药店门口,两只手插在袖管里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着陈先生,有时候我还嘿嘿地笑。站久了,陈先生就会挥挥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