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着没有动,还在想情夫是什么意思。
绵羊不耐烦了,她说:“我在保胎呢。”
这天晚上,他们打电话让我过去。绵羊成为作家以后,我弟弟和弟媳脸上一直挂着骄傲的表情,就像贴着创可贴那么明显。现在他们愁容满面,让我觉得他们的脸好像没有洗干净。他们对绵羊咬文嚼字式的说话不理解,绵羊说自己没有男友有情夫,他们问我男友和情夫有什么区别?
我也不知道,想了一会儿后只能猜测起绵羊的意思,我说男友可能是指未婚的,情夫可能是指已婚的。
“什么?”我弟弟失声叫道,“绵羊做人家小三啦。”
我弟媳眼泪流了下来,她说:“太丢脸了,绵羊做了人家的小三,还怀上了人家的孩子,还要保胎,还要生下来。”
我安慰她:“现在的姑娘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姑娘和有妇之夫好上的很多。”
她哭出了声音:“绵羊有了私生子,我们哪还有脸见人啊。”
我弟弟埋怨我了:“都是你,从小给她买文学书,培养她做作家,现在好了,做人家小三了。”
我说:“我是培养过她做作家,我可从来没培养过她做小三。”
他叫了起来:“她不做作家,会做小三吗?”
他蛮不讲理的逻辑让我很生气,我说:“你送给我儿子一个PSP以后就把他毁了,他只知道玩游戏,一点事业心也没有。”
他说:“我宁愿反过来,你送给绵羊一个PSP,我培养你儿子做作家。”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弟媳替我说话了,她指着我弟弟的鼻子说:“你懂文学,你能培养出作家来?”
我弟弟不说话了,我弟媳恳求我:“你去劝劝绵羊,她就听你的。”
我看了弟弟一眼,这小子歪着脑袋不看我,我心想算了,不和他计较。我走到绵羊卧室门口,举起手准备敲门时听到绵羊在里面打电话,我的手放下了。
绵羊在里面说:“我不出来见你,我要保胎……放心吧,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要生下来,我自己会把孩子养大的,不用你管……我说过了,我不出来见你,我要保胎……我累了,我要保胎。”
里面没有声音了,片刻后我觉得绵羊已经关上手机。她刚才的话证实我的猜测,她和一个有妇之夫好上了。
我轻轻敲了几下门,绵羊在里面说:“我在保胎,别打扰我。”
“是我。”我小心翼翼说。
“是伯父?”
“是的,我可以进来吗?”
“嗯。”
我推门进去,绵羊靠在床上看着我,左手拿着手机,问我:“他们叫你过来的?”
我点点头,问她:“你好吗?”
“很好,”她说,“我怀孕了。”
“我知道。”
接下去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弟媳要我来劝劝她,可是没说劝她什么。
我傻乎乎站了一会儿后对绵羊说:“你好好休息。”
“嗯。”
我走出绵羊的卧室,轻轻关上门的时候,看到她对我亲切地微笑一下。我走回客厅,我弟媳急切问我: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劝她了吗?”
“让我劝她什么?你没说呀。”
我们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争吵把三个人都弄得晕头转向,现在我们觉得应该劝说绵羊把孩子打掉,让这件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我弟弟脾气火爆,他骂骂咧咧说着要去找那个混蛋算账。我说这是以后的事,现在是要说服绵羊同意堕胎。我弟媳指责他,说他只知道发火,没有别的办法。我弟弟咽了一下口水,把满嘴的脏话也咽了回去。他们两个要我再去劝劝绵羊,我不愿意了,我说应该给绵羊几天时间,让她好好想想,也许过几天绵羊自己去医院堕胎了。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里,绵羊一直在床上,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进入了保胎程序。我弟弟和弟媳只有在送饭的时候才可以进入她的卧室,其他的时候听到绵羊的手机响了,就悄悄站到卧室门外去偷听。很多电话都是绵羊所说的情夫打来的,那个情夫显然一次次要她出去见面谈一谈,因为绵羊一次次回答:
“我不出来,我要保胎。”
我弟弟和弟媳几次小心翼翼向绵羊打听那个男人的情况,绵羊几次说:“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有一次绵羊不耐烦了,她说:“是个老男人。”
我弟媳失声惊叫:“老男人?”
绵羊说:“我喜欢老男人。”
我弟弟用拳头捶打起自己脑袋,喊叫道:“你怎么会和一个老男人好上了。”
绵羊说:“没你老。”
然后我接到了一个突兀的电话。那是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吃饭,手机响了,我一边咀嚼嘴里的饭菜一边接听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是孙强。”
“你是谁?”我的声音从饭菜里挤出去时含糊不清。
电话那端说:“信号不好,我没听清。”
我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后说:“你是谁?”
“我是孙强。”
“哪个孙强?”
电话那端的自我介绍让我吃了一惊,竟然是那家著名出版社的社长孙强给我打电话,当年对我说“我不是门诊医生”的孙强,主动给我打电话。孙强在电话里说,绵羊告诉他,我有几个不错的长篇小说构思,他很有兴趣,想听我说说,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和他见面。
“任何时候都有空。”我脱口而出。
孙强问:“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过会儿见。”
孙强挂断电话后,我向妻子称赞起了绵羊,我说绵羊这孩子太好了,过去我精心辅导她写作,现在她回报我了。我妻子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告诉她刚才孙强电话里说的话。这时我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孙强的短信来了,我立刻起身出门,我妻子在后面叫道:
“你还没吃完饭呢。”
那时我五十岁了,文学在我心里早已是一潭死水,孙强的电话像是一颗手榴弹扔了进来,把死水炸成了海浪。我的双腿健步如飞仿佛是二十岁的双腿,我的身体挤上公交车的时候也仿佛是二十岁的身体,转了三次公交车以后,我满怀二十岁的激情来到孙强短信里指定的那家茶舍。
孙强已经在那里了,坐在一个小包间里,我进去后自我介绍,他发福的身体站立起来,与我握一下手,请我坐下。我坐下后看着他,当初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我不是门诊医生”,现在他正在对我微笑,虽然他的微笑看上去有些勉强。
“绵羊说你是她文学的启蒙老师。”他说。
“说不上启蒙,”我说,“我只是辅导过她怎么写作文。”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我等待他询问我的构思,等了一会儿,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正在沉思,我只好主动说了。
“我有四个长篇小说的构思,第一个是辛亥革命题材,第二个是抗战题材……”
“绵羊还好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说:“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
我迟疑起来,不知道是否应该把绵羊怀孕的事告诉他。
“绵羊怎么了?”他又问。
“她怀孕了。”我低声说,说完就后悔了,我补充道,“这事没有外人知道,只有我弟弟、弟媳和我老婆知道,我儿子也不知道,您是第五个知道的,不要让第六个知道。”
“我不会让第六个知道的,”他神色凝重,“男的是谁?”
“我们都不知道,”我说,“她不说。”
他轻轻吐了口气,喝了一口茶水后想起来我的构思了,他问我:“你刚才说有几个构思?”
“四个。”
“第一个是什么?”
“关于辛亥革命的。”
“不要写,”他摆了下手,“这个是重大历史题材,要向上面报批,太麻烦。第二个是什么?”
“第二个是抗战题材。”
“不要写,”他又摆了一下手,“这个泛滥了,你知道中国最大的抗日战场在哪里?”
我说:“淞沪会战。”
他摇摇头,我又说:“长沙会战。”
他还是摇头,然后说:“在浙江横店影视拍摄基地。”
看到我满脸疑惑,他解释道:“在横店杀死的日本鬼子人数已经超过日本现有总人口了。”
“第三是什么?”他接着问。
“第三个是这几年出现的念头,还没有想好。”我突然觉得心里没底了。
“什么题材?”
“现实题材,”我说,“关于强拆的。”
他第三次摆手了,他说:“我告诉你,我的抽屉里有十多份不同题材书籍的检讨初稿,哪本书挨上面批了,我就要拿出相应的检讨修改一下交上去。”
“既然有风险,您为什么还要出版?”我有些不明白。
“那些书能给我挣钱,”他说,“说起来我们是国家的出版社,国家不给一分钱,我必须自己去挣,要想挣钱有时候不得不冒一下风险。”
“我明白了,”我说,“我没有名气,写的书挣不到钱。”
他点点头说:“你可以先写写没有风险的题材。”
“第四个构思应该没有风险。”
“什么题材?”
“是一个旧故事。”
“什么时候的?”
“清末民初。”
“有共产党吗?”
“没有。”
“有国民党吗?”
“没有。”
“什么故事?”
“悲欢离合的故事。”
“这个可以写。”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是我坐下来以后喝的第一口茶水,我准备详细说说第四个构思时,他又提到绵羊了。
“绵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她怀上的孩子。”
“她要生下来。”
“不能生下来。”他突然低声叫道。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后,抬头微笑一下,声音缓慢地说:“绵羊是有点名气的女作家,突然生下一个孩子会成为丑闻的,媒体会借此炒作。”
“我们劝她把孩子打掉,”我点头说,“我弟弟和弟媳,还有我,我们劝她把孩子打掉,让这件事无声无息过去。”
“对,”他说,“一定要让她把孩子打掉。”
“我下午还要去她家,说服她去医院堕胎。”
“对,”他说,“一定要说服她去医院堕胎。”
他看了一下手表,把摆在茶桌上的手机放进衣服口袋,说他还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他叫来服务员结账的时候,我小心翼翼问他:
“这个旧故事可以写吗?”
“可以写。”
他结账后起身时嘱咐我:“一定要说服绵羊去堕胎,让这件事无声无息过去。”

我的旧故事写到五万字,写不下去了。我的情绪来回踱步,我的思维寸步难行,我的情节无法推进。每次的续写都是无功而返,让我觉得是进入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封闭屋子。我只能求助绵羊,请她读一下,指望她的意见,尤其是建设性的意见,可以为我打开一扇灵感之窗,让我的旧故事找到前行之路。绵羊接过这艰难跋涉出来的五万字,转手给了坐在身旁的孙强,让他先读。
这时候绵羊已和孙强结婚,他们的儿子来到世上十八个月了。他们做起了甩手父母,让我弟弟和弟媳照看他们的儿子。
我弟弟和弟媳已是奶粉专家,说起进口奶粉的品牌时如数家珍,他们杜绝国产奶粉,说绝不能让国产奶粉接近他们的外孙,他们说这话的腔调里充满了使命感。他们把绵羊和孙强手机里的电话号码输入到自己手机里,每周选择几个打过去,询问他们何时出国,去哪个国家?然后做出周密计划,请他们顺便带回不同国家不同名牌的奶粉。他们是按照外孙逐渐增大的胃口来增加奶粉的购买次数,同时算进去百分之五十的误差率,因为这些绵羊或者孙强的朋友出国时有的忘了,有的压根就懒得买奶粉。
我不知道这个胖乎乎的小子吃过多少国家的奶粉,我弟媳知道,她说吃过二十一个国家的奶粉,我弟弟在一旁骄傲地补充:
“我们的外孙吃着联合国的奶成长。”
这期间绵羊出版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评论很好,销售也不错,一位法国汉学家开始动手将其译成法文。这个消息让我一向谨慎的弟弟和弟媳狂妄起来,他们说几年之后,他们外孙吃过奶粉的国家的书店里都会摆着绵羊的小说。说完后叮嘱我不要对外说,我弟弟对我说:
“这话是关起门来说的。”
孙强离婚时是净身出户,他把房子和银行里的钱全给了前妻,然后胜利大逃亡住进了绵羊租来的公寓里。他们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婚礼,来了两百来人。我弟弟和弟媳坐在主桌,那张桌子还坐着孙强的几个领导,孙强的父母和正在上大学的女儿。
作为绵羊的伯父,我很荣幸和一位著名作家坐在一起,我对这位作家仰慕已久,他知道我是绵羊的伯父之后,指指我的弟媳说:
“看上去孙强和绵羊的妈更般配。”
我看看坐在主桌那里的孙强和我弟媳,为了表示对这位作家的尊敬,我点头附和:
“从年龄看确实更般配。”
孙强让一位电视台的主持人来做婚礼的司仪。司仪拿着话筒说,请新郎新娘上台。孙强和怀胎八个月的绵羊走到台上,众人嬉笑鼓掌。然后司仪把孙强正在上大学的女儿请到台上,问她对父亲喜新厌旧的行为怎么看,孙强的女儿嘻嘻笑着接过话筒,说她很想代表母亲祝贺父亲二度新婚,可是母亲拒绝了,她只好代表自己。她说小时候很想有个弟弟陪自己玩,父亲也答应过,可是一直没兑现,她很高兴父亲现在兑现诺言了。她看看绵羊挺着的大肚子,许下自己的诺言,说将来弟弟想泡妞了她会牵线搭桥。
孙强女儿在众人的掌声和欢笑声里走下台,我妻子皱着眉在我身旁低声嘀咕:“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司仪问孙强:“二婚的感觉怎么样?”
孙强说:“二婚的感觉就是二婚。”
司仪又问:“二婚的婚礼怎么样?”
孙强说:“我本来不想搞这个婚礼,扯个证合法地睡在一起就行了,可是绵羊不干,只好搞了。”
司仪问绵羊:“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个婚礼?”
绵羊说:“不能让人觉得孙强是偷偷摸摸爬到我床上的,要证明孙强是堂堂正正爬到我床上的,所以一定要有婚礼。”
孙强听了不服气,他对绵羊说:“明明是你爬到我床上的,怎么成了我爬到你床上了?”
绵羊好像生气了,她问孙强:“第一次,第一次是我主动往你怀里扑,还是你主动来抱住我?”
孙强不甘示弱,他问绵羊:“是你有事没事打电话约我出来,还是我有事没事打电话约你出来?”
绵羊真的生气了,她说:“我约你出来不是约炮,是约文学。”
我妻子听不下去了,低声对我说:“有文化的人说话这么没文化。”
司仪看到他们两个较真了,打断他们:“我听出来了,你们争论的关键是床,我现在问你们,第一次是在谁家的床上?孙强家的床上,还是绵羊家的床上?”
孙强和绵羊互相看看,司仪坏笑地问他们:“第一次是不是在宾馆开的房?”
孙强和绵羊都笑了,司仪对他们两个说:“所以,既不是你爬到她床上,也不是你爬到他床上,是你们两个爬到别人床上去了。”
孙强和绵羊在婚礼上打了一个平手,两个月以后孙强就甘拜下风了。我不知道绵羊是怎么搞定孙强的,此后他们两个出现在社交场合时,孙强像是绵羊的跟班,胸前挂着一台单反相机,笑容可掬跟在绵羊身后,绵羊站着和人说话时,孙强站在一旁摁下快门,绵羊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和人说话时,孙强在一旁蹲下去摁下快门。孙强常常遇到自己的熟人,熟人和他没说几句话,那边传来绵羊不耐烦的叫声“孙强”,孙强立刻丢下熟人,跑过去摁下快门。绵羊喜欢和名人合影,孙强只要见到名人,马上把绵羊拉过去摁下快门,或者把名人拉到绵羊身边摁下快门。不管什么名人,打球出名的、跑步出名的、写作出名的、唱歌出名的、跳舞出名的、演戏出名的、在网上写性爱日记出名的、做变性手术出名的,孙强一个不漏地摁下快门。
我的五万字递到孙强手上一个多月后,绵羊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正在一个聚会上,等聚会结束了,他们来我家,孙强要和我谈谈。电话那端声音嘈杂,我有些不安地问她孙强读完觉得怎么样,电话挂断了。我妻子正在看电视剧,问我是谁的电话,我说是绵羊的,孙强要来和我谈谈我的小说。我妻子立刻关掉电视,说赶紧收拾一下屋子。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孙强的态度是肯定还是否定。我妻子一边收拾客厅,一边让我赶紧出去买些水果回来。我懵懵懂懂走了出去,又懵懵懂懂买了水果回来。
晚上十点的时候,绵羊和孙强来了。绵羊进来后坐在我身旁,斜靠在沙发上说累死了。孙强坐在我对面,胸前挂着那个单反相机。我知道这个相机是刚才的聚会用的,不是来我家用的。我妻子笑容满面为他们沏茶为他们拿水果,我心想决定这个旧故事能不能写下去的命运时刻要来了,想笑可是笑不出来。绵羊懒洋洋吃下去一根香蕉后说不想再吃,孙强吃了香蕉又接过去我妻子递给他的一串葡萄,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我坐立不安,看着妻子手里还拿着切好的西瓜准备随时递给孙强,我心想别再让他吃了,让他赶紧说话。我瞪了妻子一眼,妻子误解我的意思了,直接把西瓜塞进孙强手里。孙强说够了,吃不下了,说着把西瓜和没吃完的葡萄放在茶几上,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打开相机盒,举起相机对绵羊说:
“绵羊,打起精神来,跟伯父合个影。”
绵羊挽住我的手臂后,孙强摁下快门。我五十二岁的心脏跳出了二十岁的声响,孙强的相机从来只是对准绵羊和名人们的,现在对准绵羊和我了,看来我的旧故事有希望往前推进。这时孙强对我妻子说:
“伯母,你也坐过去。”
我妻子从另一侧坐到我身旁,孙强摁下快门,我的心跳返回了五十二岁,觉得自己刚才是自作多情。
孙强放下相机,终于说起了我的五万字。他说认真读了两遍,如果算上反复读里面吸引人的片段,他差不多读了七八遍。听到孙强嘴里出来的“吸引人”三个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孙强马上说了一个“但是”,“但是”之后,他说这五万字横读竖读怎么读都只是一个开头,我听后恍然大悟,对孙强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写不下去,原来我一直呆在开头里,一直没从开头里出来,我只要出来,就能写下去了。”
孙强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他说:“对,从开头里出来。”
我说:“明天就出来。”


第14章 附录 隐秘的中国故事
《纽约客》:《纽约客》这一期刊载你的小说《女人的胜利》涉及一个相当普遍的情况:一个女人发现她的丈夫对她不忠诚(起码情感上如此,即使没有发生性关系)。然而,与其说这个发现的后果是一次婚姻中的危机,不如说是一种意志的战斗。据你的理解,林红为什么以她这个方式应对她的发现?
余华:是的,这个故事讲述的确实是一种意志的战斗。林红发现丈夫李汉林的不忠之后的反应是惩罚他,不是结束婚姻,可是她又没有找到惩罚的方法。在这场意志的战斗中,看上去林红占据了主动,其实没有,她一直处于被动之中,她在等待李汉林惩罚自己,等待李汉林找到解决这场危机的方法。李汉林在家里低声下气,唯恐什么地方惹怒了林红,看上去他十分被动,实际上他并不被动。两个人在面对这个危机时,采用的方式虽然不同,可是都在消耗对方的意志。因为双方都不想因此结束婚姻,所以意志的拉锯战只能持续下去,用中国人的话说是钝刀子割肉。
《纽约客》:小说的题目,以及最后几句话,意味着林红是这场战斗的胜利者。但是,她到底赢得了什么?
余华:小说结尾的时候林红胜利了,在她的要求下,李汉林做了似乎是羞辱自己情人的动作,至少在林红看来是这样。当然她只是在心理上胜利了,婚姻继续下去,此外她并没有赢得什么。
《纽约客》:你很小心地不让我们从李汉林的角度了解这个故事,除了个别比较关键的地方以外。他是否也觉得他获得了胜利?还是他会觉得他输了?
余华:李汉林被林红发现婚外情之后,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其目的就是保住婚姻,所以相比林红,他更像是一个胜利者。不同的是,林红是一个公开的胜利者,李汉林是一个悄悄的胜利者。
《纽约客》:在林红发现了丈夫的秘密以前,你如何想象这一对夫妻的婚姻?
余华: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必须去考虑很多不会写进小说的内容,这些会帮助我更加准确地去叙述小说中所要表达的内容。我设想过林红和李汉林之前的婚姻状态,就像比较普遍的婚姻那样,他们的生活很平静,很少有争吵的时候,也很少有兴奋激动的时候,与其说是他们正在相爱,不如说是他们正在生活。反而是危机出现后,他们发现是相爱的。
《纽约客》:《女人的胜利》被收入《黄昏里的男孩》一书,这个短篇小说集的英文版将于明年一月出版。此书的副标题是——隐秘的中国故事,许多篇章的主人公是处于劣势的小人物,是在当代中国社会受欺负的弱势者。你认为林红也属于这一类人群吗?这些故事在什么意义上是“隐秘的”?
余华:这部短篇小说集表达的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在今天的社会里,人们关注的是一系列事件,日常生活总是被忽略,事件成为公开的故事,日常生活反而成为隐秘的故事。我想,这可能就是“隐秘的”在文学中出现时的意义。
《纽约客》:在你以前的一些作品中,例如《活着》与《兄弟》,你触及了“文化大革命”的暴力。《黄昏里的男孩》收集的小说,显得更温和。这是因为你作为写作者发生了转变,还是因为你的国家发生了转变?
余华:我的写作总是在变化,因为我的国家总是在变化,这让我的感受变了,看法也变了。另一方面,我的写作有着不同的层面,有《活着》和《兄弟》这样触及“文革”的残忍和暴力的作品,也有《黄昏里的男孩》这样温和的作品。这和我具体的写作有关,有时候是题材决定的。比如我刚刚出版的小说《第七天》,表达的是今日中国,具体说是二〇一一年中国的现实。它讲述了一个人死去后的七天经历,生者的世界充满悲伤,死者的世界却是无限美好。这是一部借尸还魂的小说,我自己觉得写得很有力量。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