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湘湘吓得脚都软了,前一天她刚把另一个孩子推落池塘,因为她喜欢朱大虎,而朱大虎喜欢别人。陈若离想赶在对方说话之前先说,但后来她和她的朋友都没有开口。
她的哥哥陈若生向前站了一步。
“他是去抓鱼了。”
院长冲到说话人跟前,红着眼发问:“你在说什么!”
“朱大虎是去抓鱼了,我们打赌,说水里有一条怪鱼。”
“胡说!他会因为和你打赌,半夜跳到水里抓鱼?”
陈若生抿住嘴巴。那时候,男孩除了用拳头,也已经学会了思考。
“不是他说有鱼,是我和别人打赌说有鱼。我叫他晚上给我抓出来,哪怕是一条普通的鱼也行。”
“你叫他去抓?”
“我威胁他去的。”男孩直视院长的眼睛说,“昨天我揍了朱大虎一顿,说你不给我抓一条上来有你好看。他很怕我。”
院长气得浑身发抖,陈若生停了一秒又补充。
“到了晚上我也有点担心,但是我和朱大虎不住在一个房间,所以我去敲值班阿姨的门。”
“值班阿姨?你说陈妈妈吗?”
“嗯,我去找陈妈妈,想让她去看看朱大虎晚上有没有跑出去。如果有人出去,陈妈妈在楼下值班室应该能看见。”
“结果呢?”
“敲了很久陈妈妈都没答应,可能她睡着了。”
陈妈妈发誓说没有人来敲门,她不可能睡得这么沉,但是院长在值班室的床底找到了满地的酒瓶。
市里的专责小组离开以后,陈妈妈就被辞退了。她走的时候只提了一只编织袋,不大,红白蓝相间。她走路一瘸一拐,大了也提不动。好些孩子都哭了,也有好些孩子躲在宿舍里不现身。
有一天夜晚,陈若离摸摸索索离开宿舍楼,走到楼前的草地上。那时候,十三岁的妹妹和十六岁的哥哥已经不在同一个房间睡了。月光下,她的哥哥靠着墙角,嘴里叼着一根草。
陈若离慢慢走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面镜子。镜子镶在一个精致的银匣子里,月光映照在上面雪白雪白,像骨头。陈若离把镜子递给哥哥看。
那面镜子一直放在她床头的铁盒子里。
陈若生把草芥吐出来,说:“什么都别说了。”
陈若离眼泪打转,陈若生说:“哭什么,别哭。”
陈若离伸出手,陈若生伸手握住。两兄妹牵手靠着墙壁,抬头望天上的月光。
7
村里不少人知道陈若生兄妹,但很少人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是异乡人,住在山边单间独户的房子里,这是村里人记得他们的原因。但他们说着和村里人不一样的语言,和村里人从无交集,这又让村里人记不住他们。
“那个哥哥我见过一两次吧,嗓子有些毛病,嘶哑得像用砂纸磨刀。妹妹没怎么见过,听说是个盲人,应该很少出门的。”
陈若生兄妹在我们身边生活了三年,他们深居简出,从不引人注目,也无人关注。我时常会想,是他们和人群的疏离发生在前,还是人群和他们的疏离发生在前呢?他们固然有刻意远离人群的心态和缘由,但这或许并非他们的初衷。如果不是巨大的孤独和无助让一个人闭上心门,没有人愿意长久的形单影只。每一个人在心底里都渴望陪伴和承诺。
或许,也只有最纯粹的承诺,最坚执的相守,才能让孤独的人重新打开心门。
总体来看,陈若生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开发商那边的销售经理告诉我和刘亮,是陈若生来看的房子,当天就签了合同。
“陈先生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说人少最好了。他是个作家,特别需要安静,他妹妹在家工作,也怕喧闹。”
接待我们的销售经理姓徐,从和我握手起就滔滔不绝。其实也算不上是销售经理,老徐原本是镇住建办的干部,后来停薪留职,挂靠在国资委下属的房产管理公司干活。再后来公司改制成民营,他也和体制脱钩,在好几家公司之间跳来跳去。镇里有集体经济的项目,他也老着脸去插一脚。山边的这一溜房子现在归他管,听说销售提成很高,所以我也理解他见人就把热脸贴上去的原因。去年的时候我又见过他一次,问他房子卖得怎么样,老徐叼着烟摇头,说没戏。那些房子自2008年封顶以来,包括2010年陈若生兄妹买下的那一套,一共售出了五套。2013年命案发生以后,只卖出一套,买家是个大大咧咧的老外。老徐再见到我时,声调已经冷了许多,我想他在和我这个警察初见的时候,热情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只是他心里还抱着侥幸一般不愿放弃的希冀。老徐和我年纪相当,我细看他梳得发亮的发鬓,已经缕缕白丝,心想生活实属不易。
刘亮问老徐,陈若生决定买房子的时候,知不知附近交通不便利。
“当然知道,”销售经理竖起眉毛,“我可是详细介绍了房子的情况,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一点都不会隐瞒。”
“他不在意吗?据我们了解他没有车。”
“陈先生说他会开车,他没买车是因为不需要。他是个旅行作家嘛,长期都在国外跑,买车也没有用。所以在国内定居的地方,交通怎么样也无所谓了。人家出门是坐飞机,也不坐公交车。还有他妹妹也是在家里工作,不用经常出门。”
“他有说他妹妹眼睛看不见吗?”
“哦,是这样吗?隐隐约约有这么个感觉,不过他没明说。我记得陈先生话不多,事情办得利索,我们也没有多问。”
“后来你没见过他妹妹吗?”
老徐侧头想了半晌。也难怪,毕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他之所以对陈若生兄妹留有印象,无非是因为他们是他绝少的几个客户而已。
“好像真没见过。交楼时是陈先生来拿的钥匙,他们入住后我上门做过一次回访,陈小姐在房间里没出来,我也没见着。”
“平时你不来吗?”
“来啊,有客人看房子就来。其他的事务,我们公司有专门的物业管理。”
陈若生到底会不会开车,我们直到最后都没搞清。总之在公安系统里,没有找到他考取驾驶执照的记录。
山边的别墅一共有十八栋,可能想图个好意头。但是那些洗脚上田的开发者,不知道十八这个数字其实也犯忌。房子样式相仿,但分布得零星,俯瞰像一篮橙子滚落楼梯,哪哪都有一个。原本也考虑过集中建设,再加上围墙,做成高档社区的模样。但个别村民代表不同意,坚持认为他们房子的卖点在于依山傍水,亲近自然,搞成水泥墙、大铁门的楼盘就没意思了。又考虑到山边连片的地不好找,平整地基成本高,所以其他代表也投了赞成票,各自领了任务在山间田头寻找见方的地,插上小彩旗。
后来看,这个决策也说不上错。如果筑起高墙,做成小区,势必要长期配套物业管理,少说要雇五六个工种,也就是要养五六张嘴巴。但是依靠那三两户业主的物业管理费,可能连门卫的工资都发不出来。现在呢,则是由镇上的居委会帮忙管着,花销镇政府和村委会各出一半。居委会外聘了若干派遣工,主要是给公共区域扫扫地、修剪一下花草,今天你来明天我来,人员也不固定。有一段时间还雇过一个老保安。那期间陈若生兄妹刚入住,可能是给了大伙儿一种买房子的人会多起来的错觉。那老头每天百无聊赖地在串门走,或者蹲在路口,蹲了半年,新业主没有增加,连野猫野狗都没碰过几只,居委会就把人撤了。也有村民埋怨,就是因为缺乏配套,荒山野岭没个照应,房子才会卖不动;但是当初建设方案征求意见的时候,听说管理费用会挤占当年的分红,大伙儿没有谁少投过反对票。
2013年案子还在查那阵子,村里曾经和邻村因为地界的问题发生村民械斗。前任村主任在北麓种植佛手果,为了防风固沙,跨过山脊开了十亩荒地,原本种的是造林的杉树,后来改成经济收益高的茶籽树。因为林地延伸到了和邻村南北界认定不一致的部分,两个村就打起来。打得天昏地暗,最严重的时候,连推土机都开了出来。本来事情难以收场,结果那前任村主任却突然被森林公安局抓了起来,说是他早些年在任的时候,罔顾退耕还林的国家政策,擅自在集体用地上拔树造田,犯下滥伐林木罪;同时在另外一块基本农田里让外来的承包户植树,也违反了相关的国家土地管理法规。总之拔树和种树都不对。在此过程中,他利用村主任的职权牟利不菲,后来判了刑。邻村的情况大同小异,这事一出来,两边的村支书谁都不敢再闹,最后握手言和了。
有一回两个村的干部坐在一起喝茶,我们这边的村支书拍对方老大的肩膀,说当初早就想好,大不了把山边的别墅分给你们几套,大家有商有量,和和气气。邻村的支书指着对方的鼻子骂,谁要你那些死过人的烂尾楼,白送我也不要!你家的破鞋想摔自己摔。幸好那话搁在那时是玩笑话,命案也已告破,如果这个方案是在双方开仗时提出来的,说不定当场就有人在办公室里抡板凳。
陈若生兄妹,就是一直住在这么个无人照看、无人待见的荒野里。
我和刘亮也找了那几个派遣工,还有待过半年的老保安问话。哦,那家兄妹啊——每个人开口都是这一句,然后就没了下文。
“那个女业主喜欢猫,我见过她给附近的野猫喂食,她还叫我不要赶它们。”老保安擦着下巴的胡茬回忆说,“她出来的时候,那些野猫才会出来,平时我一只都看不见。”
“她平时出门多吗?”
“偶然吧,我也不知道怎么算多怎么算少。”
“见过有人来找她吗?”
“记不清了,可能有吧。我又不是天天守在她一家人门口,那一片阔着呢,我一天要巡三回,不是个好差事。”
其实我和刘亮都知道,那老头大部分时间都在路口搭的简易房里自己跟自己下象棋。
“你还见过或者听过其他事吗?”
“不知道,我干了半年就走了,夜里风很大,不是个好差事。”
刘亮对我翻白眼,口里嘀嘀咕咕。
“如果陈若离家里那只猫会说话就好了。”
陈若离也有一定的收入来源。她独自在家里工作,给唱片公司录制样曲。
所谓样曲,是歌曲在正式发布前所录制出来提供参考的版本。也就是作曲家把一首歌写出来以后,先让无名的歌手试唱,然后发给歌星学着唱。所以,据说有些知名的歌星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但是照样又红又紫。
“我们会把曲谱发给她,她录好了把Demo发回来,大概就是这样子。我们一般是按件记酬。”
陈若离和一家名叫清音的唱片公司合作了几年。唱片公司的对接人告诉我们,陈若离的声线很灵,可以模仿很多歌手的唱腔,所以很多订单会考虑给她。不过,无论是作为制作人还是歌手,唱片公司并不认为陈若离具有足够的天分。
“有时她也自己做一些编曲和混声,不过我们很少采用。而从外形上考虑,失明歌手现在也早已没有市场。”
唱片公司的人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而且,那姑娘本身也缺乏对走到幕前这件事的兴趣和热情。”
这家叫清音的唱片公司是二线的外包商,只接前后期的制作订单,自身从来没有发行过唱片。姚盼后来和我说,这公司端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压根没有发掘陈若离的水平,更没有让那个女孩在聚光灯下歌唱的实力。
我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只是近些年电视台经常播放选秀节目,看见许多或年轻或上年纪的无名歌手——也有身患残疾的,他们为了在舞台上站立几分钟,动辄奋斗一二十年,不免心有感叹。我有时会想,如果那个女孩能够放手去闯,去拼搏自己的梦想就好了,但转念一想又感失落:即便如此,实现梦想的概率又有多高呢?
只不过,世间本无容易事,人生从嗷嗷待哺到垂垂老去,就是一个顽抗、服从、再顽抗、再服从……不断循环反复的过程。这一点陈若离和她哥哥比谁都清楚,他们早在孩童时代,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因为不懂行,我多问了唱片公司几个问题。
“我想问一下,会把曲子发给陈若离吗?”
“曲子?”
“就是伴奏音乐什么的,她可以听着唱。”
“哦,这个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作曲人如果弹了钢琴曲就有,有些老师只会给谱子,编曲还没做。总之我们收到什么材料,就把什么材料发给小离。”
“乐谱她怎么看?是盲文的吗?”
“这个真没有,我们也没有时间精力做转制。”唱片公司的对接人把帽子反扣着戴,双脚交叉搭在前面的椅子上。
“那……”
“小离说她能搞定,她也不是一个人,有人会帮她的。”
“帮她的人是指?”
“应该是她哥吧,听说她和哥哥两个人一起住。你等一下,我问问。”
对接人从椅子上放下脚,回头喊另一个同事。那时我和姚盼在唱片公司的职场里问话,办公室是开放式的,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头对头坐了七八个员工,一人半张条桌。有些人头戴锅盖大的耳机,有些地上铺满报纸。刚进门的时候,姚盼问谁是陈若离的对接人,一个染了发的男人坐起身说,他是她经纪人,有什么事找他就对了。后来发现我们是警察,他的身子就滑回到椅子上。对接人说他对接很多歌手,开始我们以为是一对多的关系,到后面才知道,他也没有一直对接陈若离。外围歌手的对接人经常换,谁有空谁跟。
一个女同事端着咖啡杯走过来,她看上去很忙,说不到两句话就接一个电话,中间穿插着喝咖啡。但她还是回答了问题。
“对,小离和我说过,她哥哥会看谱,可以弹成曲子给她听。”女制作人呷了一口咖啡,“听说她哥原本也很会弹琴唱歌,但后来声带出了问题,就改由妹妹唱了。”
从唱片公司离开后,姚盼歪着头不说话。我问她怎么了,女警官神情古怪地说了一句。
“看来他们两兄妹,一个充当了对方的眼睛,另一个充当了对方的声音。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们彼此守望,实际上过着代替对方的人生呢?”
尽管住在一片无人问津的荒野里,但是陈若生兄妹的家景色其实很美。
房子北面靠山,沿着蜿蜒的溪流走,能走进泉水叮咚的山谷。一路都是鸟兽鱼虫的足音。有一处地方有清凉的水潭和飞瀑,夏天把手探进水里,有冰镇的快感。水边有一块棱角温润的大石头,盘腿坐在上面,瀑声哗哗,脸上能感觉细细飘飞的雨丝,像被情人的发梢一遍遍抚过。山谷里人踪罕至,当停下脚步,呼吸和心跳慢慢滤去,踏在脚底的枯叶沉静下来,其他声响则从头顶、身后跳跃开,先是向四面八方分散,又渐渐聚拢,最后浮停在肌肤表面,仿佛身处温暖的演奏厅。泉水时缓时急,虫鸣时躁时软,山风时大时小,叶曼时长时落,昼夜、四时都有不同的乐章——哪怕是目不能视的旅客,也能感知风景的变换和时间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