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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男孩,女孩更早熟一些。这是陈妈妈不喜欢陈若离的原因之一。或者说,陈妈妈不喜欢陈若离,最初的原因和那些联合起来排挤陈若离的孩子的心态一致:这个盲女太骄傲了。
陈家兄妹刚分派由她照顾的时候,陈妈妈曾经将注意力倾斜在妹妹身上。这个父母双亡,身患残疾的女孩,陈妈妈从心底里觉得可怜。她主动呵寒问暖,帮助女孩的生活起居,穿衣、喂食、上厕所……但陈若离从一开始就对陈妈妈的援手提出拒绝。
“这些事情我自己做就行,谢谢。你可以去忙你的。”
声音平淡无奇,说冷漠算不上,也不抵抗,但绝对不是孩童的语调。孩童的语调要么让人发笑,要么让人恨得牙痒,但都孱弱。陈若离不是,她的语调给人倒置感。有一次陈妈妈从福利院门口路过,看见院长从外面步行回来,门卫是新来的,迎上去为她拎包。院长摆摆手,不用了,你忙你的。
陈妈妈这才明白,原来陈若离的语调和院长向门卫说话的语调一样。
1993年深秋,陈家兄妹在嘉兴福利院住了大约半年的时候,市里有领导来视察。院方安排孩子们出门迎接,迎接完回到室内,孩子们回自己宿舍换外套。这个安排能顺便让领导视察孩子们生活起居的状况,一举两得,据说是陈妈妈的提议。后来参观活动室,院长介绍院里收养残疾孩子的情况,领导就注意到陈若离。
“这孩子原来眼睛看不见呀,刚才我看见她在自己换衣服。”
院长很高兴领导提到陈若离,或者说,领导对哪个残疾的孩子感兴趣,她都高兴。院长向领导介绍陈若离的情况,告诉领导这个孩子刚入院半年,但是进步很快,生活已经全能自理,这归功于护工妈妈的照料和训练。院长在领导面前表扬了陈妈妈,然后把福利院照顾残疾孩子的方针和措施陈述了一番。领导蹲下来问陈若离,这身呢子裙真好看,是院里发的吗?陈若离点头说是,昨天晚上发的。领导神情没变,问,好穿吗?陈若离说,还行,有点小,拉背后的链子稍微费点劲。领导说,你很喜欢这条裙子吧,刚才脱下来,现在又穿回去。陈若离说,不是的,是我的秋衣有洞,我没来得及补好。领导说,衣服你自己穿,补丁也是你自己补吗?护工阿姨不帮忙?陈若离说,这些事我都会。领导问,在这里生活习惯吗?有没有什么困难和需要?陈若离想了想说,能不能买一些盲字书,其他图书我看不见,我问过护工妈妈,但是听说经费不够。
说完这些,陈若离端起杯子,走到条桌旁边盛水。院长偷偷戳陈妈妈的腰,但陈妈妈没有反应过来,回过头,陈若离已经提起热水壶,往杯子里倒了开水。一小缕热气在干冷的空气里散开,领导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看。
离开活动室,领导说那个叫陈若离的孩子真能干。院长应是。领导问,她多大了?院长说,应该是九岁。领导说,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是好的,但是不能作为疏于照顾的理由,八九岁的孩子,眼睛也看不见,补衣服的事情能让她自己做吗?院长说,不应该,是我们疏忽了。领导说,特殊的孩子要特殊对待。就算是其他的孩子,倒热水的时候你们也要看好,出了事的后果你们想过没有?院长说,我们一定好好整改。领导说,你们预算很紧张吗?院长说,也不是,就是……领导打断说,对于特殊孩子的特殊需要,你们列个清单,给民政局提过去,抓紧点,省里也有领导要来。院长说,感谢各级领导的关心,陈妈妈没有把孩子们的需要及时报告,我也疏忽了。领导说,你有你的职责,护工也有护工的职责。
九岁的陈若离,已经尽她所能表现得成熟。她想表现得足够独立,把裙子穿回去,把带洞的秋衣挡起来,她也没有说是陈妈妈的要求。她还想到了要为福利院争取经费。但她仍然不够成熟,还无法理解假话应该怎么说才能更漂亮。
所以她也无法理解,陈妈妈对她的厌恶来自何方。
陈妈妈很早就发现陈若离从仓库偷零食,但没有声张。后来,她把两根士力架偷偷放进陈若离床头的小铁盒里。那个小铁盒放着陈若离和爸爸妈妈以及哥哥的合照。陈妈妈知道陈若离很少打开,打开了她也看不见。当众揭发对方的偷窃行为以后,陈妈妈把女孩树立为批判的典型,看到陈若离被其他孩子挤兑,她乐在其中。
陈妈妈也猜到哥哥陈若生在偷窃事件里有份儿,但是她不点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妈妈采取了自唱红白脸的策略。一方面,她时时处处制造机会,好让陈若离受指责;另一方面,她对陈若生说,你要对你的妹妹更加关心,帮助她进步。你的妹妹让人不省心,所以你更有义务当一个好哥哥。
起码在陈若生学会打架之前,这个策略是有效的。后来,进入青春期的陈若生就不听她的了。陈妈妈努力了一段时间,想把陈若生重新拉回身边,但不久意识到这毫无意义,于是放弃。长大的男孩心野了,何况又不是我的儿子,拉倒吧。那时候,陈妈妈已经没有心思盯着陈家兄妹不放了。她失去了陈若生,对陈若离的厌恶有增无减。
1996年春节过完,陈妈妈监守自盗的事情就曝光了。节前嘉兴福利院备了很多年货,年后监察科的干部到仓库进行了一次突击盘点,缺口变得很明显。陈妈妈申辩说,过年的时候给孩子们办过几场活动,吃的喝的都是哗哗地用。监察科拉出单子,上面清楚记录了最近几场活动的物资消耗情况,陈妈妈看了不敢说话。过往库房进出的记录都由她来做,也没听说有人会给每一个活动敲算盘,监察科显然有备而来。其实院方很早就察觉库房常有些短斤少两,后来得知是一个孩子潜入仓库偷窃,事情告了一段落。那时候也有人觉得不对,一个孩子偷零食能偷得了多少?那并不是能和缺口相匹配的概念。不过,也没谁提出再查查。直到一天晚上,有个护工半夜跑到池塘边和食堂的厨子幽会,亲眼看到陈妈妈从旧楼里偷偷搬东西。第二天,那个护工向上报告了这件事,当然把幽会的部分隐去,只说是起夜的时候恰好看见旧楼亮了灯。事实上,护工宿舍和旧楼之间隔了草场和孩子们的宿舍,理应望之不见。院长交待监察科调查,才揭发了陈妈妈长期以来打斧头的行为。她一开始是自己偷吃,后来发现监督上存在漏洞,干脆把零食啊、米油啊等等克扣下来,凑整了搬出去卖。主要是零食,因为直接发给孩子,给多少她说了算。1994年那会儿一度有其他护工妈妈生疑,陈妈妈慌了神,急忙将陈若离搬出来转移视线,事情居然掩盖过去。消停了一段,她忍不住手,又继续在半夜拉亮旧楼的灯。监察科威吓了一下,陈妈妈就把鸳鸯账本拿了出来。她从1992年开始受院长的任命看管仓库,前后偷了四年,赚了大约四千块,一年一千,也说不上多。孩子们每周的零食少了一半,但四年来没人吭过声。孩子们时常在夜晚看见旧楼亮起微光,一个上身粗大下身短小,完全不成比例的可怖黑影,耷拉着脚步在楼房里晃动。孩子们就说,那是一只强大的偷油吃的鼠精,有一条腿曾经被猫侠设计的捕鼠器夹伤,成为无法痊愈的罩门。孩子们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有时比成年人更世故。
陈妈妈从出生就患有小儿麻痹,两条腿异常短小,其中一条只能少量弯曲。她平日能正常走,甚至佝偻着背小步快跑,但下雨天就要拄拐杖。她身材肥胖,后背隆起。没人想到她会在半夜里当起贼,而且是家贼。
后来,福利院对陈妈妈进行了处分,但没有开除她。院长对陈妈妈很失望,但还是念了旧情。陈妈妈还在嘉兴福利院生活的时候,她们俩人就认识,有二十多年的交情。陈妈妈在院长面前双膝下跪,抹着眼泪求情。院长和她年纪相仿,面子上也觉得难看,最后决定低调处理,只勒令陈妈妈把亏空的钱退回来,没有把事情公开。陈妈妈满口答应,不过直至两年以后她离开福利院,钱也没有全部交齐。
从1996年到1998年的两年里,陈妈妈不再负责看管和发放零食,也不再担任护工妈妈。她的职务调整为宿舍管理员,白天负责楼道的清洁,晚上睡在一楼的值班室。虽然她不再照顾孩子们的起居,但仍然有机会影响孩子们的生活。她也不再天天观望陈家兄妹的一举一动,但如果有机会,她不会吝啬给予打击。那段时间,她打消了两对有意领养陈家兄妹的夫妇的念头。不少来领养孩子的夫妇会对院领导或者护工妈妈的一面之词抱有怀疑,他们会选择向守在宿舍值班室的阿姨征求意见。其中一对听说陈若离有偷窃行为就作罢了。另外一对发出惊叹,说难得一个失明的孩子这么有活力。陈妈妈说,是啊,那孩子比眼睛敞亮的更能耐,有时候在楼道黑乎乎的角落里,会传来她和男孩子嬉戏的笑声。丈夫沉默了,妻子有点不甘心地追问,那哥哥呢?陈妈妈说,哥哥呀,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使用拳头。
有一次陈若离被一个女孩推到池塘里,陈妈妈路过看见,也没有施以援手。陈若离在乌黑的池水里扑腾了几分钟,最后搭住了岸边的水泥柱子。陈妈妈站在女孩触手可及的地方,默默看着,直至对方爬上岸,湿淋淋地独自离开。
护工妈妈发出低语:反正他们也死不了。
嘉兴福利院南端,也就是旧楼的后面,有一个池塘。水不深,跳下去大概没到十来岁孩子的胸间,本来应该是玩乐的好去处,但水是死水,多年没有换过,脏得连最调皮的孩子都不愿接近。池塘用水泥围了边,有石砌的台阶,池子中间还有几尊欧式的塑像,可想初建成时曾好好做过一番装饰。后来整体改造的成本太高,福利院没有额外的经费,如果只是换塑像,孤零零立在水中又有风险,所以没有落实。把池子拆了也不是,最后丢弃在一边,没人去打理,也没人敢去打理。和那些伤痕一样,回过神来,已经积重难返。
池塘的水很黑,面上飘着密密的浮萍,看不见底。池边植被茂盛,开着样子难开的花,这增添了环境的神秘感。孩子们时常打赌,说水里生活着体型巨大的怪鱼,足有十米长。为了一睹怪鱼的真容,他们会往池里丢砖头,有时候是从草场工地捡回来的水泥预制板,棱棱角角,个头很大,投入水中“咚”的一声激起浪花。但除了能把岸边看的人溅一身脏水,从没见过大鱼跃出水面。青蛙和蛇倒是有很多,它们聚水而居,在爬满青苔的台阶和斑驳的石像之间出没,相生相杀。
孩子们进入青春期以后,许多事情会发生逆转。譬如曾经欺负陈若离欺负得最凶的男孩,开始忸忸怩怩地给他欺负过的女孩念诗歌,有些还是他自己写的;而曾经的闺中好友,则从身后把对方推入池塘。
喜欢上陈若离的男孩叫朱大虎,是个弃婴,他的双亲把他丢在福利院的门口,没有留下名字,只在他手里塞了一只布老虎。照顾他的护工妈妈姓朱,所以给他起名朱大虎。朱妈妈在朱大虎五岁那年得肝病死了,但她的孩子仍旧在成长。朱大虎从小饭量大,长得人高马壮,他在嘉兴福利院不是年纪最长的孩子,但是年资够老,所以一直担当头领的角色。但是后来的几年,好些孩子噌噌地长身子,轻易赶超了他,倒像是朱大虎自己缩了水。身形失去优势以后,朱大虎整个人故作文气起来。可惜他的名字没法改,陈若生也不吃这一套。陈若生比朱大虎大半岁,有一个阶段两个人天天打架。那时候,朱大虎比陈若生重二十斤,但陈若生性情够狠,两人打得不相上下。后来陈若生身高超过去,两人就停手了。朱大虎是不敢再打,陈若生则是懒得打,他已经取得了他想要的权威。但是到了近期,当知道朱大虎以另一个理由纠缠自己的妹妹时,陈若生又将对方怂怼了几回。朱大虎面子拉不下,也可能是真心喜欢陈若离,反而拧着,有事没事跟在陈若离身后面,撵也撵不走。
陈若离有一段时期乐在其中。那一年她十三岁了,不但身材相貌出落成一个花季少女,而且心灵也像鲜花般盛开。孤儿院的孩子早熟,这一点在陈若离身上更是发挥了叠加效应。初来乍到的时候,她一度受到其他孩子的排挤,身心都缩进壳里。后来,她的哥哥为她出头,两兄妹同仇敌忾,渐渐在属于自己的一隅站稳脚跟。哥哥靠着拳头越打越得心应手,渐渐没有人敢招惹;妹妹机敏伶俐,相貌端好,而且身体上的缺陷天然地让人生怜,也收获了关注和友谊。境遇的变化,让陈若离的身心破壳而出,舒张开来,甚至于略微过头。包括朱大虎在内,陈若离身边来来往往了几个男孩子,她和他们保持距离,距离又不会太远。与此同时,嫉妒如影随形,好些女孩和她反目,进而交恶。一个叫蔡湘湘的女孩甚至采取了过激的行为。
这个女孩是陈若离在嘉兴福利院最早结识的一批好友,在陈若离遭受排挤和围攻的时候,蔡湘湘时常出言安慰,后来发现有许多男生对陈若离情有独钟,她就把好友约到池塘边,偷偷接近,猛然把对方推落水中。陈若离回到宿舍没吃晚饭。晚上朱大虎来找她,说月光照在草场的转盘上了,我们去坐吧,带上我送给你的镜子。陈若离说,对,我就是个瞎子,别人用眼睛,我用手掌看月亮。朱大虎问,你怎么了?陈若离说,没什么,镜子已经没有了。朱大虎说,啊,去哪里了?陈若离说,我掉进池塘啦,你没闻到我身上很臭吗!
无论在哪个年代,哪个地方,孩子总会无可避免又义无反顾地冲进青春的洪流。他们敏感、任性、暴烈、欢愉,然后在转瞬间坠入空虚和恐慌。在成长的道路上,他们砥砺前行,不断冲破来自外间的层层樊篱,同时又自己给自己缠上新的荆棘。每走一步,始终带血。
1998年4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嘉兴福利院死去了一个孩子。
那天清晨,大家发现名叫朱大虎的男孩淹死在福利院南端的池塘里。尸体的肚子圆圆滚滚,在乌黑的池水里浮浮沉沉,像一只展开的白色塑料袋。把那个孩子养活的护工妈妈在1988年去世,她的孩子比她在世间多留了十年,但人生的阅历还是太短。
朱大虎在前一天夜里溜出宿舍楼,跑到池塘边,他脱下衣服,然后跳入水中。他随手带了一只小手电,也许他想下水找什么东西,但不想白天的时候被其他孩子看见。下水的时候,他应该小心翼翼,但是在找东西的过程中,突然被水中的水草或是青苔绊了一跤,后脑磕在一块带尖角的水泥预制板上。没出太多血,伤口也不明显,但是中枢神经骤然断了。他可能失去了意识,也可能意识尚存,但是身体麻痹,无法移动。他在水中轻轻抖动,然后就沉落下去。
市里派了一个专责小组下来调查,在福利院里面有一个年久失修的深水池塘,这不是隐患是什么?院长红了眼睛,嗓子也哑了,护工妈妈们让孩子们站成一排,近乎咆哮地责问每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