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片刻,回答说可以。
长久以来,林乙双一直窥视着陈若离兄妹,后来他一方面以陈若生的名义走进陈若离的人生,一方面又忍不住以自己的名义在陈若离身旁偷偷徘徊,直至违背承诺和陈若离交往……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一直心怀巨大的内疚,在追悔所犯罪责和追求心中所爱两者之间挣扎,始终质疑自己的立场和资格。所以他写下第三号日记。在准备计划的半个月时间里,他一定废寝忘食,才最终完成了那本整整三册,合共三百六十一篇的猎奇小说。那既是让他的爱人脱罪的必需品,也是他的自白。
而陈若离的心情并无二致。
我们不知道陈若离是如何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看完林乙双的手写日记本的,或许她使用了某些文字识别的电子工具,一行接着一行慢慢读完。然后一行接着一行用盲文重写。
那些邪恶的内容和林乙双无关,它们出自于我的妄想,由我因妄想而生的邪恶人格书写而成——这是陈若离的自白。
其实,回头想来,陈若离的自白贯穿了整个案件调查的始末。譬如在等待警察到来之前,陈若离将小梅二代的喂养用具丢弃,使得我们不知道这个家里养着一只躲藏暗处的宠物猫。从那时候开始,陈若离已经在埋下暗示。
在这宗神奇的案子里一共有四份日记本,它们的真与假相互交缠,属主反复倒置,让人目眩神迷。我想这恰似人的情感。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不够坦然。
“虽然连我也没有找到证据,但林乙双最后违背承诺和陈若离交往,并且在最后制定一个以自己离开为结局的计划,我想理应有一些更客观的原因。”
听到杜学弧的话,我愕然抬头望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不然林乙双不会冒一个很大的风险。”那个年轻警察说,“他是一个高度谨慎的人。”
“什么风险?”
“他把能够引导警察找到陈若生行踪的举报信,委托他的师弟去寄。而不是留在自己手里,根据事态的发展自己操刀。”
我思考说:“他考虑的应该是举报信必须从海盐当地寄出才合理……”但很快说不下去。
“他自己重回海盐寄信不是也可以吗?为什么要假手他人呢?即便是一个他愿意信任的人,不可测的风险仍旧很高。何况,他去找马岚的时候是五月初,如果被警察发现这一点,命案发生在四月底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他何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那是为什么呢……”
“正如我说的,这里面有一些更客观的原因。那时候,林乙双已经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在必要的时候赶回海盐了。”
我愕然张口。
杜学弧平静地说:“我想他患有重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天。”
我不懂说话,呆呆望着杜学弧。
“别看着我。”杜学弧说,“我说了,连我也没有找到证据,也不知道他对自己不久于人世的自觉始于什么时间。或许是最近半年,或许在更早以前。他一定使用着假名看病,就像当年陈若生兄妹入院一样。他是个高度谨慎的人。不过,后来症状一定已经越发加重了,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能撑到案件完结的那一刻。”
杜学弧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的额头。
“譬如心脏的衰竭,或者是脑袋里长了一个随时会破裂的东西。所以他只能提前把所有事情安排好。毕竟那时候,他很清楚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无法以侥幸对待。”
我良久无言以对。那个年轻警察淡淡地说:“这是因果循环,他早有自觉了。”
我问:“陈若离去见陈碧玉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杜学弧说:“我不知道。陈若离不愿意具体地说出来,而我不喜欢强求别人说话。只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字里行间找到答案。”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当年在嘉兴福利院,那个叫朱大虎的男孩的死是不是和陈若生有关?”
杜学弧说:“我想是这样的,这是陈若离不愿意把这件事说透的原因。事情的过程已经无迹可寻了,陈若离自己也一无所知。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其他。唯一可知的是,朱大虎溺毙在水池里这件事,陈若生并非毫无责任,陈碧玉也并非一无所知。那天晚上,陈若生曾经跟随朱大虎溜出宿舍楼,而陈碧玉在值班室看在眼里。”
我接口说:“但陈碧玉在事后缄口不提,甚至因此被福利院扫地出门……她是一直在保护陈若生吗?后来她目睹童江的命案发生经过,错认林乙双是陈若生,所以将童江怀中留有陈若生名字的唱片偷偷取走,也是基于一样的动机……”
杜学弧平淡地说:“称作一种保护也没有错,不过中间有多少的杂质不得而知。那个人对陈若生兄妹有多少分爱,又有多少分恨,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我想她肯定长期有监视陈若生兄妹的行为。她曾经为陈若生求情,让福利院继续允许陈若生留院住宿,可能也是为了方便密切关注陈若生的情况吧。所以陈若生在知道这件事后,才会心情惶然地逃出福利院。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陈若生一直生活在一种被窥探的惶恐中,这是他生前反复告诫他的妹妹,并且在临终时叮嘱林乙双的原因。如果我没有猜错,童江命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一直有人在跟踪陈若离,那个人并非童江,而是陈碧玉。那时候,陈若生兄妹刚搬了新住址,然后陈碧玉又如影随形地跟踪过来,并且在其后目睹命案。”
我叹息说:“可惜陈若离没有完全理解这种危险的实质。她在陈碧玉六十岁生日那天回海盐见她,一定是说了什么刺激对方的话。”
杜学弧摇摇头,“我想陈若离的初衷并不见得是刺激对方,她是去和陈碧玉告别的,告诉她自己即将远行,以后没有机会再见。”
我愕然转头。
杜学弧说:“你忘了吗,卫生院的人以为来探望陈碧玉的人是个男青年。所以陈若离是以她哥哥的身份去见陈碧玉的。从时间上看,那是她组织了她、她哥以及林乙双三人晚餐之后不久发生的事情。那次聚会以后,她花了一点时间酝酿让哥哥陈若生从此远行,并不是心灵上的酝酿,也不是故意让林乙双等待,而是在此之前,她想告诉陈碧玉一声。‘我打算和妹妹一起出国’,她可能这么陈述。她以为陈碧玉因为癌症晚期的并发症,已经看不清东西,没想到身份还是被那个照顾了他们多年的护工妈妈识破了。”
我问:“陈妈妈发现来看望她的是陈若离,而不是陈若生,所以……怀恨在心?”
杜学弧说:“我说了,个中情形已经说不清,人心的复杂本来就说不清。她或许讽刺了陈若离,而陈若离默认了陈若生拒绝来见她的坚决心情。”
我说:“陈若离走后,陈碧玉回想自己惨淡的一生,更加愤懑不平,是以决定在自己死后,将锁在床头抽屉里的关于陈若生的命案物证寄给警方。而她吩咐护士在她死后寄举报信的话,则刚好被跟随陈若离而来的林乙双听见了。”
杜学弧沉默不语,我想起他说的话:人心的复杂本来就说不清。
我岔开话题问:“这么说来,陈碧玉在童江命案发生时,错把林乙双认成了陈若生。那时候,她的视力应该就很糟糕吧?”
杜学弧说:“我不知道,只不过从病历上看,她患上严重肺结核,后来又演变成癌症,是最近六七年的事情。”
我说:“那一定是因为离得远,而且周围光线昏暗的缘故了。我想后来她的身体一定每况愈下,所以也没有体力再长期监视陈若生兄妹了。不然,她应该能发现陪伴在陈若离身边的是另有其人。毕竟,林乙双和陈若生无论身形还是相貌都说不上很像……尽管林乙双后来也整过容。”
闻言,杜学弧笑了笑。
“是啊,这使得林乙双的容貌,很神奇地介乎于陈若离和陈若生两兄妹之间。和他们两个人都不像,又和他们两个人都像。”
“很神奇?”我讶然问,“你在暗示什么?”
杜学弧摇头说:“我什么都没有暗示,真的。硬要说的话,只能为归结为天意。陈若生兄妹的相貌并不像,但相较来说,林乙双和陈若离却有几分相像。你忘了吗,甚至有人会把林乙双和陈若离搞混呢。”
我张口说:“是那个患有智力障碍的流浪汉!”
杜学弧点头。
我不由得想起在海盐找到那个流浪汉的时候,杜学弧不止一次提到“天意”这个词。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所指的并非是我们巧合地找到了那个流浪汉,而是陈若离巧合地遇到了那个流浪汉,然后对方亲切地喊住了她。
虽然不是亲生的兄妹,但是冥冥之中却有自有相融的本质,他们是由命运决定要羁绊在一起的亲人……
“冥冥之中的交集,可不止这一点。”杜学弧笑笑说,“你看,有人把林乙双和陈若离认错,也有人把林乙双和陈若生认错。”
“嗯?你说的还是陈碧玉错认林乙双和陈若生的事吗?”
“认错林乙双和陈若生的可不止陈妈妈一个人呢。”
“对了,张鸣看到陈若生的通缉公示时,也一度以为通缉犯是被他刺伤的林乙双。不过那个人本来就浑浑噩噩,他看到通缉犯是屋主,所以先入为主认为是同一个人……”
我没有说下去,因为那个年轻警察在轻轻摇头。
“我说的不是这种一瞬间的错认。”杜学弧淡淡道,“别忘了——那两位最亲的人,就连陈若离自己也曾经认错过。”
后来,我终于得悉个中原因,不禁心中恍然:原来,由命运决定要羁绊在一起的他们,从最初就包括了三个人。
陈若生、陈若离和林乙双,他们三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分离又相交。因为各自的懦弱和执念,他们每个人都背负了罪和罚。而因为那些罪和罚,又让他们每个人进一步在心灵挂上枷锁,甚至萌生自毁的倾向……我没有资格取得幸福,他们这么想着,仅仅手捧烛火,在微光中踯躅前行。
但我总会想,人性的羸弱应当予以包容,罪和罚也不应当阻挡追逐幸福的勇气。因为勇气总是和爱有关。那片支持他们踯躅前行的微光,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勇气。
每当看到我无言以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时,那个年轻警察会微微一笑。
“他们也曾经追逐过自己的幸福的。譬如林乙双请林劲送给陈若离一只小猫。”
我问:“你是说,那是林乙双提出的……”
“嗯,那只小猫取名小梅二代,林乙双想以此替代陈若离当初幻想中的小猫。你知道陈若离当初为什么没有将捡回来的小野猫养下去吗?”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没有能力养。那时候,陈若离打算长期出门,好为林乙双的人生腾出空间。所以宠物自然是养不了的。”
杜学弧点头说:“是的。所以林乙双送给陈若离那只小猫,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是为陈若离昔日的谎言圆谎,表达他和她长久以来的默契和谅解。第二层是借此告诉陈若离,今后他将和她一起经营这个家,饲养宠物什么的不在话下。第三层意思,我想,梅干这个名字正是代表了陈若离她的哥哥,这在陈若离的日记里也反复提到了。从今以后,三者一起生活,这是他们的愿望。”
我心中翻涌浓烈的感情,久久不能说话,最后看着杜学弧说:“原来这和那满园的鲜花,还有蓝色的蔷薇,是一样的。”
杜学弧淡淡说:“那家人就是喜欢打哑谜。”
杜学弧:他没有告诉你,在你家的后院里曾经种满了各种鲜花。有丽格海棠,有杜鹃,有栀子花,有蝴蝶兰,有仙客来……还有很多其他的。
你看不见可能不知道,那里原本俨然是一个花园。
你应该不大懂种花。这对于一个失明的人来说,要求过分了些。何况你时常要出门旅行,也无暇打理。
或许你知道那里有不少花花草草,毕竟你的嗅觉很灵敏。所以在家的日子,你会摸摸索索给它们浇点水。他回来的时候,你会喊他去浇花。
“别偷懒,回来了这些事就归你了。”你应该是这么吩咐他的。
但你仍然不知道那里都有些什么花,也不会知道种养那些花的难度。
现在我要告诉你,在你家院子里栽种的花,每一种都不是三天两头浇点水就能养活的花。它们有一些喜湿,需要一天浇水两次,但每一次都不能过量;有一些喜干,天天浇水会烂根;有一些需要充足的阳光,必须像向日葵一般端着花盆跟着太阳跑;有一些怕晒,需要栽种在阴凉的地方。
那里的每一种花,都是出名难种的花,需要日复一日给予精心的料理。
那些花每一种都是他选种的,不同的季节会相继盛开。
你曾经说过,越是知名的风景,越是千篇一律。那是你因为看不见旅途的风景所说的泄气话。所以他是想告诉你,哪怕不远行,你的身边就是风景。各时各令,有不同的灿烂。
他也想告诉你,他也从未远行。
无论你说要去多长时间的旅行,要离家多少天,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不会因为你声称要离家多少天而离家多少天。无论你在家与否,他每天都回家,悄无声息地给心爱的花草浇水、移土。他从来没有走远,他一直都在你身边。
但在那些花里,没有蔷薇。
我想一定是因为他在临终前,交代你去给蔷薇浇水。所以你曾经想尽办法去找院子里的蔷薇。你可能曾跑到花卉市场,品嗅蔷薇的香味,然后回家来找,但是一无所获。所以你在第四号日记本里专门提到了这件事,你希望有人有一天能告诉你,蔷薇在哪里。
你猜对了,这确实是你的爱人在临终前给你的提示。毕竟他也期盼,有一天你能知道他的心意。
你也说过,所谓奇迹,是只有一次机会的。我想这一点他很赞同。
其实你并不喜欢绿色。你真心喜欢的颜色是蓝色,所以当你以你哥哥的身份去旅行时,总是穿着明亮的蓝色冲锋衣,背着蓝色的旅行包。
陈月季,月季是属蔷薇科的。你知道蔷薇有一种特殊的品种是蓝色的吗?这种花叫作蓝色妖姬。这种花大多是人工培植的,有些纯粹是用着色剂染色。只有在极少数的地方有极少数的概率能够自然生长而成,堪称奇迹。
现在你明白了吧,他所指的蔷薇是你。他说在这个家里生长着蔷薇,是真的。即便时至今日,你家院子里的繁花每一朵都已凋谢,但蔷薇仍然盛开。因为他相信,你会按照和他的约定,自己为自己浇灌,从而持续绽放。
我查了一下,那种花的花语有很多,意思大同小异。我自作主张整合了一下,或许能贴切表达他的心意:
我们的相遇是一种奇迹,你是我最珍贵、最稀有、最深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