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小猫的眼睛治好,送回家。在那不久以后我就将小猫放走了。原本我也考虑过一直收养这只小猫,甚至还买了一只铃铛打算挂在它的脖子上,然后把日记本放在铃铛里,借此证明我们的永不分离——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把它放走,让它自力更生。已经有好心人为你治好了伤病啦,剩下的路你应该自己走——这是我那时候的自我心情。不过,这样想其实恬不知耻。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别人的依赖……
我实话实说吧:我将那只小猫重新放下在葵花田旁边,大声吼着将它赶走,是因为我没有能力一直收养它。我需要时常离家在外,所以无法照顾另一个生命。
所幸的是,小野猫走的时候很果断。我听见它“嗖”地钻入葵花田,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我想它一定能够生活得很好。它比我要勇敢得多。
总之,我在家里和一只可爱的小猫相伴生活,直至后来它偷偷溜出家门,被来往的汽车撞死,这一切都是谎言。
我为什么要编造这个谎言?其实这和我编造那些我和哥哥一同生活的幻景,不是相同的原因吗?我甚至还绘声绘色地编造了独自一人在家,时常听到不明声响的情节呢……
这是一种我的恶趣味,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本性。而他总是纵容着我,千方百计为我圆谎。他在他的日记里,不惜写下小猫被他害死的谎言。
他啊,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好人。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编造三人份整整三年的生活。于是,他巧妙地利用了我的日记。三年来,我每天都在说谎。那些谎言,有些是说给自己听,有些是说给他听。他将之重新编码,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底色作为核心加以串联,再加上各样现实的证物,从而让那些谎言和幻境,通通变成严丝密缝的事实——甚至于让一个逝去的灵魂重返人间!因为他知道那个灵魂对我过于重要。
只不过,代价是他自己的全部。包括他的名誉和生命。
当然,他做这件事的根本目的,是让我逃脱法律的惩罚。八年前,我杀死了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名字叫童江。他为了让我脱罪,义无反顾地身陷桎梏,直至最后付出全部的人生。
而我忠实地执行了他的计划。既然能让我脱罪,有何理由拒绝?我历来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理所当然会全盘接受。
何况,他口中如是说着:若离,执行计划!我一听就浑身有劲了。
不过,你们也已知道,因为一些不测的因素,他后来死了。所以当这个计划交棒到我的手里,我还是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个别修正。譬如我用盲文编写了他的日记,还有将他埋在院子里……
他的计划原本很简洁。
留下三份日记,在他的仓库地窖里留下自己和另一个人的血迹。自己的血留得多一些。剩下的碎片你们会按图索骥地去找,并且完成你们所需要的图像。
至于我,只要保持沉默就好。或者在适当的时机提供一些信息。
你们应该永远也找不到他。你们只能认为在地窖里他和我哥曾经发生激烈的冲突,从大量出血的情况判定他已经死了。案件调查会耗费一些时间,但最终总会完结。因为到后来,你们最关心的势必不是他的去向,而是我哥的去向。毕竟我哥还肩负着另一宗命案呢。杀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并不改变性质。所以,当你们最后找到我哥的遗物,案子就差不多了。
至于那时候他会身在何方,以何种方式隐姓埋名,我也不知道。
但后来他没有到地窖里泼洒自己的鲜血,他留在了我身边。
所以,我也对他的计划进行了一些调整。
从5月12日晚上开始,他一直躺在家的院子里。太早让你们发现他,留下的不明指向的痕迹会太多。譬如他的左腿也有一道伤疤。所以我需要等待着适合的时间。我也很愿意和他多待在一起一些时间。直至6月25日,他留给我的手机亮起来,他的师弟马岚发来一条短信息。信息说,陈妈妈情况不大好。我没有回复,但心想时间差不多了。接着的两天连续下了大雨,雨停后偏偏又有孩子跑到附近玩,我想这正是天意,所以将他从泥土里呼醒,让他向天空抬起手臂。
然后,我把有所保留、有所删除的记忆卡放回铃铛里,挂在小梅二代的脖子上。剩下的事情,是我亮着灯光,独自坐在家中等待你们到来。
虽然我没想到,陈妈妈一直坚持到八月才闭上眼睛,这导致你们案件调查时间的拉长,也使得我在你们面前沉默不语的时间拉长,但我想,这样也挺好。
从5月12日到6月27日的时间里,我也做了一些事。譬如重新整理日记,该加的加,该删的删。我还回了一趟海盐,找到那个山洞。
原本他没有给你们留下指向那个山洞的线索。他的想法是,你们越晚找到我哥的遗物越好,直至尸骸已经残缺不全。但我不愿意等这么久。我希望你们可以早一些到达终点,案件可以早一些完结。
所以我把蓝色的背包带下了山。
我原本只打算把背包丢弃在山脚,但我听见了大型汽车在路边停靠的声音,然后有人向山林走过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我将背包放下,藏身在山石后面。结果那个人把背包捡走了。原来停靠的是一辆垃圾车,它的气味再容易分辨不过。
第二天我回到镇上,打听到昨晚回来的垃圾车,将垃圾倾倒在垃圾场,心里不禁有些不甘。我知道那些垃圾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处理掉,或者被填埋,或者被焚化,辛苦从山上带下来的线索算是白费了。只能寄望捡到它的人留有印象,但那个人被你们找到的概率仍旧很低。这么想着,我慢慢向垃圾场的方向走。路过一条小河时,有人喊了我一声。
“天使,你回来啦——”
每次出门,我都习惯换上我哥哥的装扮,戴上男式的发套。我想,他生前在海盐进行各样安排的时候,大体也是一样的装扮。但是,我不认为这种乔装会让我和他实际上看起来相像。所以,那个住在桥底的流浪汉错认我就是他这件事,至今让我感到一种超越现实的神奇。而那时候,我无非是认为对方认错了人。直至那个人又说了一句话。
“你回来看望我过得好不好吗?你送给我住的房子特别好,我喜欢你的蓝色翅膀。”
当时,我背着的是绿色的背包,上面有一对翅膀的图案。我哥的背包是相同样式,只不过是蓝色的。那时候,我没法再背着那只蓝色的背包出门,因为它已经作为我哥哥的遗物,被丢弃在垃圾堆里。
后来我想了想,得出了可能的答案:那个人的眼睛和我一样有问题。他是蓝绿色盲,所以绿色和蓝色在他看来并无区别。
我想这就是天意了。因为这场偶遇,我总算弄明白了山洞中的尸体从何而来。四月底的时候,他偷偷跟随我到海盐,在一家简陋的小医院见到陈妈妈。我想,离开那里以后他曾经漫无目的地四下行走。那时候的我一无所知,但他一定心情沉重。他偶然走到河边,于是偶然发现桥底下居住的人。那个人安静地躺在暗黑的空洞里,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合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出决断,并且开始制定这个计划的。这里面到底包含了多少艰难的考虑和艰难的心情……或许哪怕没有发现那个无名的死者,他也一样会下定决心……
总之,后来我指了指垃圾场的方向,对那个流浪汉说:“翅膀就在那里。”
我没有陪同那个流浪汉到垃圾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翅膀。都是天意的安排,这样就够了。
我所做的事情大体就是这些。
嗯,我回到那个山洞以后,把别在死者腰带上的刀更换了。既然是留给你们做鉴定的凶器,自然应该留下真的那把。
另外一把也是凶器……不过我已经将它丢进海里了。上面有我的指纹,就是杀死童江的那把。
为什么我会杀死那个男孩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姑且算是错手吧。他在夜里一路跟踪我,而且手里掏出一把不长不短的东西。我错以为是刀,情急之下我也拔出了刀。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但过程我已经记不清了,你就当作是失去知觉吧……总之我刺了那个男孩两刀。你们视作错手也可以,故意也可以。那天晚上,我本来就心情压抑……
我哥哥曾经告诉我他和一些流氓发生争端的只字片语,也时常告诫我要保持警惕,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们,所以我才会杯弓蛇影。尽管我现在已经知道,哥哥说的原来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心情压抑?嗯……这说起来又和他有关。
那就说说我和他吧。
和他相识是在十三年前。那时我住在福利院,而他来福利院当义工医生。第一次相遇,我和他的交集有两个月的时间。那一年,我十五岁。
第二次相遇,也许只有短短的一瞬,也可能有两三天。我对那次相遇知道得很少,我哥哥后来什么都不肯说。而我自己那时候状态虚弱,精神恍惚。那一年,我十六岁,因为不慎掉进河里,眼睛受了伤。他救了我,把我送到医院。
又过了五年,二十一岁的我和他第三次相遇,也是在医院。事因我哥的左腿被铁枝刺伤,我扶着我哥到医院求诊,他刚好在那里担任医生。
第四次相遇是在第三次相遇的一个月以后。那时候,他已经成为了我的哥哥。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对他就有一种神奇的感觉。我觉得他和我哥很像,或者说,我想把他当作我哥哥。第二次相遇的时候,我干脆地把他当作了我的哥哥,喊他哥,紧紧地抱着他。所以,后来我也理所当然地一直把他当作哥哥,抱着他不肯松手。
我们以兄妹的名义一起生活了八年。不过,期间也有过分离。第一次分离,是我提出了分手。那是2005年7月18日的晚上。
嗯,就是我杀死童江的那天。
那天晚上,我穿起和我哥哥相同的衣服,戴上和我哥哥相同的假发。然后站在从垃圾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他。他走近我身边,静默不动,然后我转身离开。
随后我遭到了童江的跟踪。现在你们明白我那个时刻为什么会心情压抑了。
或许,你们也可以将之理解成内心的惶恐。
从今以后,我将独自一人生活,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护自己。这是我站在他面前,向他传达的决心。但是这种决心,并不见得能够抵御惶恐。尤其当发现自己被不明人员紧紧跟踪了一路……
唉,我想我将刀刺入童江胸口,也是一种宣泄……
但那次分离,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那天晚上,当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时,传来了门锁打开的声音。他回了家,他的脚步声与往日无异地延伸到我的身边。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要回来。我前面也说过了,仅仅是为了让我脱罪,他就情愿桎梏自己全部的人生。
当你们第二次上门查访时,他向你们展示了他左腿的伤。由此让你们相信,从监控摄像头下面稳稳当当走过的,不会是那个叫陈若生的人。
当然,他腿上的伤原本并非为此而存在。那时候,距离他手执铁枝扎入自己的大腿,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是以你们才不疑有他。
他刺伤自己,是为了成为我哥哥。那时候他一心想尽办法,让我坚信他就是我哥哥。为此他也天天沙哑着声音说话,并且戴着我哥留下来的假发。
嗯,一直喜欢戴假发的人是我哥。
我哥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歌手,后来学着写文章,那是为了满足我的梦想。总之,无论到街头演唱,还是到一些唱片公司碰运气,他总是一副长发飘飘的模样示人。那个时候,人们就好这样的行头。但是他的头发总是长不长,生长缓慢,我想这和他长期从事收购废品的工作有关系,所以他戴上了假发。原本只是特定的场合戴,但他担心有人看见他的两个形象会识破,干脆什么时候都戴,戴着戴着养成了习惯,有时回家也不脱下。事实上他未免想多了,从来没有人认识他,更没有人关注他。从来没有人关注我们。
我哥去世以后,他有样学样将那顶假发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我第一次提出分手,而他拒绝离开;那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而我对他说了一番话。
“哥,以后别戴假发了,虚假,又累。我想触摸你真实的头发。而且,你以后也不能唱歌了,换我来唱,你去当旅行家。”
我希望他更多地远行,而不是桎梏在我的身边,坚持守护一些畸形的事物。
但他硬是要坚持。他从不远行,有一段时间甚至很少离开家。我知道他担心的是警方去而复返,如果他不在家,而你们转而向我问话,掩盖的罪行就有露馅的风险。掩盖我的罪行的核心,是我哥哥陈若生一直都在,为了不让这个谎言被揭穿,他需要一直留下来,一直饰演我的哥哥下去。
后来案件的风声渐渐淡去,警方再没来过。为了维持家里的经济,可能也是为了让我安心,他找了一份工作,没有继续去收废品,而是当了一名兽医。怎么说呢,总算是和他本有的人生相关吧……他还交了一个女朋友。
但他继续用另外一种方式表示着他的坚持。
回家的时候,他再也不戴假发,让我可以触摸到他真正的头发。可以,当他以他自己的身份参加社会活动时却偏偏戴上假发!上班也好,和女朋友约会也好,一律戴着……
我想,他想对我说的话是:那个他才是虚假的……真是个大傻瓜。
在外的时候,他也时常穿绿色的衣服。
因为我的哥哥很讨厌绿色。他是故意通过这种方式,以示身份的区别。
然后他每天一回家,就把假发和绿色衣服脱下来。
如此一日复一日,每天我都霸占着他。你们能理解其中的辛苦吗?他没有办法过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成为我的哥哥以后,一开始他继续收购废品,后来也只能从事薪水低廉,尽量少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他每日早早回家,哪怕和女朋友约会,也从不晚归……
不过后来有几次,他也在外过夜了。在我不断地取笑和督促他以后……
这样的生活无以为继,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我们两个人都太辛苦了。这样的生活大约过了三年吧。他和他女朋友的关系渐渐稳定起来,他一定也快到极限了。我也一样。我偶然在他电脑里找到一封他写的辞职信:他想离开这座城市。我想他还没有向他的工作单位提交,所以把这封信转存到他工作用的手提电脑里。我知道他会看见,然后明白我的督促。后来他依旧没有提交,是以我重复写了三遍……
就这样拖拖拉拉了许久,直到有一天我收到远方亲戚的信。我舅舅一家很早就移居了斯里兰卡,我的表哥写信邀请我前去那个国家。这自然是一句不切实际的客套话,但我立刻做出了回信的决定,以急切表达想去的愿望……嗯,那封回信没有寄出,但是我故意留下将信放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并且在他的床头,放下一套崭新的绿色衬衣。在衬衣下面,我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