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离浑身剧震。林乙双口角流淌着血,眼眶则涌出泪水。
“若离,我还是后悔……我杀了那个男孩……”
女孩分辨不了在她手心流过的鲜血还是泪水,都一样温热。但她的心骤然坚强起来。她慢慢摸上插在怀中人胸口的刀。
林乙双拨她的手:“你别碰……我自己来……”
陈若离淡淡地说:“这次换我来,你做不到了。而且,如果你自己握刀刺自己,警察能检查出痕迹。”
“你不能动手……那就别碰了,不会太久……”
“不,你很痛苦,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这和你对那个男孩的做法一样。”
“不是这样的……”
“杀死那个男孩的人是我!请让我也承担责任!”
她怀中的人一阵痉挛,陈若离泪流满面地说:“请让我也承担责任,哪怕只是形式上……”
林乙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握住女孩的手。
“答应我执行计划,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生活下去。这是你对你哥哥的承诺。”
女孩说:“哥,我答应你,我会执行你的计划。别说话了,我来结束你的痛苦。”
林乙双脸泛笑容,松开陈若离的手。当刀子从胸口拔出来,又再刺入肺叶时,他一瞬间感到气息畅顺,这让他可以平静地对他妹妹说出遗言。
“若离,我一点都不痛苦,也不后悔。往后,由你负责给蔷薇浇水。”
9
杜学弧只见了陈若离一次。在参与案件调查以后,他从来没有提出要和嫌疑人谈话,直至对方敞开心扉。
“我就说过和女人说话很浪费时间。”那个孩童心性的警察嘀嘀咕咕和我说。
在拘留室里,他和陈若离相隔一张铁桌,那场谈话持续了四个小时。大部分时候都是杜学弧在听。那个年轻警察惜时如金,姿态也有些紧张,但他一直耐心地听,从不打断。他知道那个女孩心中有太多的话。这是他提出第二天再和嫌疑人面谈的原因。
从林乙双的遗体重见天日,而自己被拘留开始,陈若离始终缄默不语,或声称一无所知。她坚定地遵守她对所爱之人的承诺,执行他所制定的计划。只不过在约定之外,她也自有主张。她在各个隐藏的角落留下线索,包括第四号日记本。那是一副新的地图,导向另外一个终点。而事实上,她在心底真正期盼的是那幅地图的破译。只有当所有线索重新编码,才能按图索骥,读懂她和她所爱之人的自白和人生。
我对杜学弧说:“陈若离一直等待,包括在等待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你破译了那幅地图,她也因而可以放下枷锁,把心中的故事全部说出来。”
那个年轻警察咂舌说:“别说这种话,我会起鸡皮疙瘩。”
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如何把那场漫长的谈话,以及其中更漫长的故事告诉大家。这个任务恕我直言不容易。当然那场谈话全程录音录像(杜学弧也不能突破这个规定),并形成详细的文字资料归入卷宗。但诚如我最初所说,我不希望这个故事仅仅封存于冷冰冰的犯罪档案之中。关于人性的恶劣、懦弱和温暖,理应给予它们更包容的载体。更何况,那里面有许多人的整整一生。为此我做了一些努力。在此之前,我已经一边陈述案件的调查过程,一边断断续续地向大家讲述与案人的过往人生——乃至将他们的日记呈上。
我努力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在谈话过程中,陈若离口述了林乙双留给她的信。那封信主要用于说明“计划”及其缘由,同时也谈及自己的心情。那封信原文已经销毁,我将其中的内容整理记录下来。另外,将陈若离的口供也加以整理。和他们所撰写的日记一样,这两份记录也是自白。或者说,将之视作他们最后的日记也可以。
后来,我把这两份记录念给陈若离听,问她是否符合她的原意,陈若离点头认可。
“这不像口供。”犯人笑笑说,“谢谢你了。”
以下就是这两份记录,相比于犯罪的口供笔录,它们更有温度一些。
若离,是我。我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我不擅长写文字……很多时候我只是硬着头皮。所以前事从略吧。
现在有一个紧迫的状况,这封信你看完以后务必彻底删除,我尽量长话短说。
先说结果,我需要再次离开。这次可能没有办法再见了,你不会找到我。
你可以认为我已经不在了。
我不在了,你哥哥也需要一同不在,这么说你应该能够明白。在客厅电视柜正中有一个铃铛,就是几年前你原本想挂在小梅脖子上那个,虽然后来没用上……那个铃铛可以从中间打开,里面有一张TF记忆卡。卡里保存着两个文件夹,是两人份的日记。你看完就会明白。
虽然你特别特别聪明,但以防有所误解,我还是稍做说明。
第一个文件夹是日记本的扫描文档,你不方便阅读,不过大部分内容不看也无所谓,因为那些日记本来就是你写的。我只是根据需要补充了个别说法……主要是最后的几篇,我编造了一些场景。
如果你想看全部的内容也无妨,毕竟后续的事情不容易,你也有必要熟悉整个脉络——内容都有电子文档,就在你的电脑里。我说了,绝大部分是你写的,原封不动,我仅仅是将之抄写下来而已。文件做了简单隐藏,你用语音搜索“蔷薇”就能找到。
你可能会问,抄写出来的日记现在在哪里呢?它们都抄写在一本本的日记本里,我记得应该有七八本吧。这些日记本原本就放在我房间的书架上,一整排,可能你没有发现。不过,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这些日记本已经不在了。明天,我打算把它们带上你故乡的山,找一个山洞放下,然后用火烧个七七八八。
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增加真实感。如果只是电子文档的日记,警察会怀疑其真实性。所以,我将你写的内容重新抄写了一遍,连同修改过的内容也包含其中。但我考虑了一下,日记本还是不能留在家里。因为那些日记只有最近三年,以及八年之前,中间中断了五年——毕竟在那个时候,我们谁都没考虑过记日记这种事。但这一点如果处理不当,警察产生怀疑就不妙了。我们必须全力避免警察翻查旧事。本来我考虑过将中断的五年日记补上,但是时间不够了。所以我只补了其中一些,没有做扫描,然后连同其他的日记本一起烧掉。假如警察找到那个山洞和里面的遗物,只要残留的日记内容能和扫描文件对应上,他们应该会深信不疑,这样,内容缺失的部分也可以隐瞒过去了。
你不需要知道那个山洞在哪里,这部分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对你来说,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至于另外一份日记,作者和主人翁都是我自己。
本来我不希望你看到里面的内容,一丝半点都不想。但如果你对这个部分一无所知,将来应对警察可能会有不利影响。所以,我把其中一部分内容的电子文档留给你。内容不完整,但你不必深究,你只要知道个中含义就可以了。
完整的内容我是手写的。我说了,如果是电子日记,警察会怀疑真实性。你不用担心笔迹会和另外那份日记相近。从八年前开始,我每天都在练习你哥哥的书写习惯,当然还有其他……
手写的日记本放在我所租仓库的地窖里。嗯,那个地方另有用途。往后警察会在那里找到我的日记,并且根据现场推理出相关的状况。警察愿意相信自己的推理所得。
你不要去那个地方,也不要去找那本日记。那本日记是留给警察的。所以,保存在TF卡里的电子文件,请你记得彻底删除。
以防万一,我还是多啰唆一句。
对于我在日记里所写的内容,你不要耿耿于怀。它们没有捏造事实。我是一个无耻而行为不堪的人,这是事实。多年以来,我一直在鬼鬼祟祟地偷窥你的生活,窃取你的全部隐私,甚至是假扮成你最亲的人,企图进入你的生活……这些丑恶的行为没有值得原谅的理由。那些日记只是说出了事实。
你还记得前阵子我大发脾气的事吧?那天我穿了一件绿色的衬衣,你说了一句,我的哥哥不喜欢绿色。就因为这一句话,我把你从卢旺达带回来的陶罐摔得粉碎。你看,我就是一个情绪极端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变态。
所以,你不必耿耿于怀。
——这么说吧,我日记里所写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基于客观的需要。
尽管这些年我们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也尽量远离人群,但我没有把握做到滴水不漏。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向日葵田那边散步吗?后来我远远望见了居委会的王主任,就是那个有时会和你拉家常的胖大妈——她看见了我们。我不知道在以前的几年里,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有类似的目击。或者曾经看见我的车停在树林里。
所以,只有这样的日记,才能够解释为什么我会经年累月出入你的家。而只有你和我没有长期深入的关系,你的嫌疑才能大幅降低。
这么说你应该都明白了。嗯,因为一些原因,当年的那宗命案,警方可能会重启调查。这一次,只要调查稍微深入,所有事情都会无所遁形。当然,我说的是在没有做好应对措施的前提下。
所以,我提前安排了这些事。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希望你置身事外。
如果有一天警察登门,你只要坚称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这是你唯一要做的事情。事实上,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说过,警察最愿意相信自己的推理。所以你什么都不要说,直接保持沉默也可以。他们会自己找到自我证明的证据。
你也可以在适当的时间提前报个警。告诉警察你联系不上你哥哥,也联系不上我了。我会提前和周围的人打招呼,要离开本地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和那宗命案挂钩,警方不会理会一般的失踪案。而如果那宗命案真的重启调查,你也不要害怕,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听着,若离,不要放弃。我不准你在这个时候说放弃!你曾经做出过承诺,无论你哥哥在与不在,你都会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不是向我所做的承诺,而是向你的哥哥。而我也向你哥哥做了相同的承诺。既然是承诺,我们都要坚持遵守。
若离,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你是一个能人所不能,具有神奇力量的女孩。因为你拥有一颗比谁都坚定向前行的心。你很勇敢,所以请务必坚持这种勇敢,坚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对了,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哥哥。你在斯里兰卡的表哥最近和我联系了。
嗯,这次是我收到了信。我觉得时间刚刚好,这是天意。本来,如果你考虑离开,将会面对一个无可回避的矛盾。这个矛盾就是我。但现在迎刃而解了。所以等事情告一段落,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相关手续的申请资料,我已经帮你准备好,寄放在一个我信任的朋友那里。你可以信任他。我信任他,就像你哥哥信任我……
犹豫再三,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事由,不然你难以明白事情为何突然而来。
其实,事情并非突然而来。四月的时候,你到海盐一家医院看望过一个人。我由于放心不下,悄悄跟着你,因而在那里获得了一个信息。回来以后,我做出早做准备的决定,因为事到临头再做打算就来不及了……总之,那个人就是问题的源头。她手上一直掌握着那宗命案的一件重要证物,而她打算在自己逝世后将之交给警方。
我想,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多年以来,你的哥哥一直提防着那个人,她代表着对你们兄妹的巨大危险。所以当你决定去看望那个人,我才会心生不安。
远离那个人,这是你哥哥临终之前叮嘱我的话。他还说了一句话,我一直不知道应不应该转告你。只不过,既然他选择在临终的时刻说出来,我作为他的替代者,理应也做相同的选择。
你哥哥说:“那天晚上,陈妈妈看见我离开了宿舍。”
其实,我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回头看来,是因为我无法代入他的人生,所以也没有对他的话给予足够的重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
这么一想不禁有太多追悔,不过后悔绝非我的本意……若离,我想说的只是,你哥哥是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对不起,若离,很抱歉直到最后,他还是需要和我一同退场。只能请你再次原谅他的不辞而别。
给我留下这封告别信的人,名字叫林乙双。
我知道你们都知道,但我想亲口叫出他的名字。毕竟在过往很长的岁月里,我也同时叫他陈若生,叫他哥哥。
(陈若离口述林已双的信)
他说错了很多事,我需要逐一更正。譬如说都是他的错,譬如说我勇敢。
但他是个好人,最好的人。事至如今,我已经无法再多说一句谎言。何况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再多说一句关于他不好的谎言。我会把全部真相说出来。
我想,你们一定很关心那四份日记的真假,因为它们是构架整个谎言的基础。你们也会问日记的编写人是谁。我坦白作答:四份日记都是假的,而它们的编写人都是我。
是的,就连关于他自己的那份日记也是我写的。这是真话。他说日记是他手写的,但你们在仓库地窖里找到的日记不是盲文的吗?他会看盲文,但是不会写。哪怕会写,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何况是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写成厚厚三大本,三百六十一篇。
所以,写出那些日记的人是我,只有我能熟练地用盲文写字。
他自己撰写的日记很短,只有薄薄一本。毕竟他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做准备,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原本也把日记本放在地窖里,放在一个铁盒里。我很容易就找到了,然后我将之取走,把由我撰写的盲文日记本放进去。那个铁盒上面有一只梅花鹿的图案,小时候我总是把最宝贝的事物放进去,所以当我发现那个铁盒找不到了,我很容易在他的仓库里找到它。
至于他自己写的日记本,我已经销毁了,只有三言两语。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把他的计划执行得很好。
他撰写的日记内容太单薄,没有完整性就缺乏真实感。我想你们也是这么判断的:篇幅巨大的日记不容易伪造,起码没法在短时间里伪造。
另外还有字迹的问题。虽然他长期过着两人份的人生,能够分别用左右手书写不同的日记,但我想警方总有办法看出破绽。我相信你们的专业性。
其他几本日记也都是我写的,我想这一点不必多说。
我很擅长说谎。从小到大,说谎对我来说都如同呼吸般轻松。不妨告诉你们,小梅,就是我养的那只英国短毛猫,其实也是一个虚假的存在。准确来说,我确实收养过一只小猫,但只有很短的时间。那只小猫是我搬到这里以后,有一天在葵花田那边捡回来的。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我想应该是一只无人问津的小野猫。它的眼睛黏黏稠稠,躺在土堆边喘息,抱起它时我不免联想到自己。所以那一天我才会做出决定,再次去找他。当然了,抱着一只需要看病的小猫前往宠物医院,也多了一份自我安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