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陆又问刘亮要不要一起去,毕竟他在法庭上看过张鸣一眼,而且熟路。刘亮大声说要。他和他的同事将田火推进拘留所的牢房,匆匆办完交接手续,将剩下的事情嘱咐给同事,然后跑回刑警支队大院和王达陆汇合。能够在最后阶段再次参与这宗案子,让他无比欣悦。
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刚好正在办犯人交接手续,忙着没接。等想起来看手机,已经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王达陆、房伟、刘亮一行三人,乘车直奔城西的古玩市场。田火告诉他们,张鸣以前在古玩市场附近有个窝点,他对古玩一窍不通,但赃物最方便在古玩市场出手。不过最近都不见人影。
“我还以为他出事了。”田火撇着嘴吹气,“结果那愣子好好的。”
到了窝点的位置,是间烂泥屋,屋门带锁,但屋里没人。刘亮跃跃欲试,说这种锁我能整开。王达陆看了看手表,腆着肚子说,到饭点了,这附近有没有吃的?
阳光渐见西斜,古玩市场的商贩在收摊,三个警察走进一条肮脏的食街。转了两圈,房伟指街对面的一家面店,说,像不像?
他手指的那个人坐在门侧,哧溜哧溜埋头碗里吃面。他头发茂密,也没留胡子。另外两个警察没好表态。
房伟吸吸鼻子说:“头顶头发是直的,两鬓是卷毛,后颈有些红疹,那是用胶水贴廉价假发导致的过敏。”
后来我们都觉得,应该早点让这个从刑警学院研究生毕业的年轻警察参与分辨陈若生兄妹和林乙双的照片。或者让他和杜学弧多多切磋。
嫌疑人吃完面,抓起压在屁股下面的帽子,起身走人。刘亮低呼一声,就是他!灰色的鸭舌帽,在法院的审判室里出现过。
三个警察慢慢靠近。那人戴上帽子,停步在一个烤肉摊前,他面黄肌瘦,但看上去食欲旺盛。王达陆打了个手势,让房伟和刘亮绕到前面去。胖刑警自己则从地上捡了块转头,塞进手提包里,鼓鼓囊囊用手肘夹着。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副茶色墨镜,吊在鼻梁上,然后捋了捋大胡子,慢慢悠悠向着烧烤摊走。
但距离三步之遥的时候,嫌疑人还是望了过来。两人眼睛对视了一秒钟,王达陆没来得及喊抓人,嫌疑人伸手往烧烤摊上一拨,炽热的烤肉和火炭飞溅,四周的人大叫起来。此举让人始料不及,胖刑警为了躲避串肉的铁签和火炭,差点摔跤,但他立刻将手中塞了砖头的皮包投掷出去。那皮包如炮弹一般疾飞,劲大而有准头,不偏不倚命中逃窜犯人的背脊,让他向前扑倒。房伟从前方迎上来,抱犯人的肩膀,犯人发狂挥拳,房伟的眼镜被打飞,和混乱的人群撞在一起。三个警察里面,刘亮最能打。他从侧边扑出,一脚扫在犯人小腿和膝关节之间,刚爬来的犯人再次栽倒在地。王达陆摇晃着身躯跑至,一屁股坐在犯人身上,刘亮扭住犯人的手,房伟爬过来,给犯人戴上手铐。
“那家伙就是个二愣子,脑子不好使,做事情不想后果。”
这句话刚从刺伤警察的恶性犯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王达陆等人都觉得不以为然,直至他们给张鸣戴上手铐,看见此人的手掌已经被烤肉摊的烤架和火炭烫至脱皮,露出鲜红的肌肉。
张鸣是田火的远方亲戚,他跑到法院的审判室看田火的庭审,其实没考虑对方的证词是不是对他不利的问题,而单纯是因为好奇。他想看看远方亲戚犯了什么事,会判什么刑。犯事以后,他躲起来一段时间,但忍不住还在城市里流窜。这天他经过法院,看见树旁的告示栏贴着陈若生的通缉令,那张通缉令已过期,但还来得及撕下来。通缉令提到屏山村山边宅基房的凶杀案。张鸣眯着半吊的眼睛看了通缉犯的照片半天,突然就有一种放心:原来这人啥事没有,还成了逃犯。后来他又想想不大对,但是心里觉得无所谓,反正命案已有犯人,和他无关。他心情很好,刚好看见田火被警察押进法院,所以肆无忌惮也跟了进去。直至他在审判室听了半会儿,先后被田火和庭上的警察盯看,这才紧张起来,匆匆溜走。但他仍忍不住往西城走,想着等天黑了溜回家看一眼,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去,心里对熟悉的床和枕头十分渴求。
四月底的某一天,张鸣、田火还有另外几个老乡聚在他的老巢里喝酒,张鸣和大伙儿说起两年前自己去山边别墅偷窃,结果被屋主发现而受到袭击的事。酒喝多了大家都起哄说张鸣没用,田火当即说看我的,后来真的偷偷造访陈若离的家,并且在窗外看见激烈争吵的陈若生兄妹。田火一无所获跑回来。过了两天大伙又喝酒,问情况如何,田火就指着张鸣的鼻子大笑。
“那个男的就是个娘炮,你居然被娘炮放倒了。”
刘亮怒骂田火:“扯你妈蛋,你不是说在窗外看见陈若离和一个男人争吵,那个男人又壮又狠,直接抱起大陶罐摔碎在地上吗?”
田火说:“我只是说神情很凶狠,身形壮不壮这种事又看不准。”
这种流氓的证词从来都颠三倒四,不过田火也承认,当时他取笑张鸣,主要是为了岔开话题,别让其他人也取笑他。
“大家都喝了酒,我总不能说那家人真的很厉害,连我都被吓跑了吧?”田火撇嘴说,“何况,娘炮这个词又不是我捏造的。摸点前我到村里打听过,见过那家伙的人都这么说,老戴个帽子,长得娘里娘气。”
酒局上大伙儿都取笑张鸣,张鸣就掀了桌子,把手中的酒瓶在桌子边缘砸得粉碎,弄得满手是血。
“不公平,他是偷袭,不公平。”张鸣双眼通红,喃喃自语,“他还用迷魂药,用迷魂药的人最卑鄙了,不公平。”
张鸣说了三次不公平,后来大伙儿就找不着他人了。
田火被捕后向我们下口供,说到陈若生的形象时脸露怵色,其实不是因为他想起陈若生口中所说的“我要让那个人消失,我要杀死他”的话,而是因为这句话恰恰和他远方亲戚的扭曲神情重叠在一起。
田火说:“你们也没问啥,我肯定不会多说。我看你们后来也查别的事去了。张鸣自己会跑出来了,说明肯定没他什么事。”
王达陆、房伟和刘亮将手铐扣住张鸣的双手,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时,犯人喷着星沫嚎叫。
“没这么容易死啊,我就捅了他一刀!”
后来我们从遗留在山洞中的弹簧刀上获得了对应的证据,那把刀的刀刃上有林乙双的血迹,刀柄上则提取到张鸣的指纹。
回过头来想,我们在整个案件的调查中自然有许多疏漏和不足,但专案组的每一位成员以及相关的每一位警员都坚持不懈,最终得以将犯人绳之以法,昭示天网恢恢。如果刘亮不是一直惦记这宗案件,他不会在和嘉兴的刑警擦身而过时,喊了一声王警官。如果王达陆不是下定决心要告慰八年前的年轻死者的在天之灵,他不会每夜伏案苦读,将数十万字的案卷资料熟记于心……
这是一个团队通力合作的结果。
逮捕张鸣以后,我给杜学弧打了电话。杜学弧淡淡说了一句。
“那应该没错了。你们问话吧,我就不来了。”
我问:“真的没错吗?张鸣说他只刺了林乙双一刀,刀还留在对方胸口,他就慌张地逃了。他在说谎吗?”
杜学弧说:“我想他没有说谎,情况是对的。最后那一刀,是陈若离刺进去的。”
后来,姚盼也给杜学弧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归队。
“听说你今天去找老严了。”
女刑警的语气有些幽幽,似乎对杜学弧选择和我见面而不是她而感不甘。当时我就站在她旁边,笑笑看她,但她若无其事。她也没有等电话对面的人支吾回应,语调在转瞬间就恢复了刑警的冷峻。
“张鸣被捕的事情,我们已经告诉陈若离了。为了让她坦白全部的事实,我借用了你的话。我和她说,第四号日记本出自她手,是她自己的自白书。她问这个判断是谁做出的。你要不要过来见她一面?”
挂断电话后我对姚盼说:“能对一个人感到依赖也挺好。”姚盼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这件事我不否认。”
那时候,杜学弧在电话那边良久沉默,最后说:“等明天吧。今天让她先休息。”
姚盼说:“等明天吗?真不像是你说的话。”
杜学弧说:“麻烦帮我告诉她,蔷薇在哪里已经知道了。”
姚盼说:“好的,我想这句话会让她睡得安心。”
8
5月12日晚上十点零八分,林乙双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海盐回到本市。他把车开到屏山村村口,然后转入岔道,把车停在无人的树林里。剩下到坐落山边的家的路,他步行回去。避免留下明显的行踪信息,多年来他养成了习惯,不坐飞机,后来也不能坐需要实名登记的火车。那一路上他连续开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车,考虑到有些收费站会记录车牌号码,也尽量少走高速公路。
可能是因为过度舟车劳顿,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太阳穴充血跳动,脑子里有“霍霍”的声音。那是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过急的声音。5月11日白天的时候,他走进海盐的深山,再次将无名流浪汉的尸体加以处理,置放在幽闭的山洞中,把属于陈若生的物品摆放妥当,点上火。最后把多年带在身边的蜘蛛牌弹簧刀插在焦黑的尸体腰间。那把刀上,有八年前童江的血迹,也有他往自己手臂上割一刀留下的血。
从山上下来,他又到附近村子的杂货店里买了些日用品。本来做完这些事就够了,但那时候他脑海里也传来了血液奔流过急的声音。他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回到县上,将贴好海盐当地邮票、装了举报信的信封交给自己的师弟马岚。到了最后,只能信任一些人。就像那个人当初信任他。
林乙双按揉后脑的穴位,没敢太用力,慢慢走向山边。乡村里五月的夜风出人意料的干爽,四下只有虫鸣。但在这安静舒适的夜晚里,头疼没有消退的迹象,只有不吉祥的气氛在心中蔓延。林乙双举目四望,一个人都没有。但他望见了亮着灯火的二层小楼,家就在不远的地方,这让他徒生继续前行的勇气。
当他走到荒地的边缘,一个人从草丛里跳出来,向他胸口刺进什么东西。林乙双脚步踉跄了一下,感觉胸膛有些冰凉,又有些堵,但疼痛可以忍受。仿佛打了一针用于局部麻醉的利多卡因,阻滞了大脑的神经。低头看,是一把弹簧刀,因为末至刀柄,也没有溅出太多血。然后他抬头看犯人的脸,这让他愕然又释然。一切都是轮回。
林乙双举起手,犯人惊慌地松刀后退。但中刀的人将手指比在唇前。
“我不叫,你也小声一些。”
犯人惊骇得发不出声音,转身钻进草丛,逃逸无踪。
林乙双望着刺伤他的人逃跑的方向,想起两年之前自己扛着这个人,也是一路走过那一片荒地。
那时候,每当陈若生离家远行,他总是放心不下,下班以后不时在陈若离的家附近偷偷徘徊。那天晚上,他发现小楼亮起了灯。陈若生果然回来了,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三天。他隔远望着在窗边不时掠过的孤独的身影,不禁心如刀割。他不舍得离开,隐身在草丛里张望,直至天空的月亮升得越来越高,小楼熄灭了灯火。
他又守望了一个小时,就在准备离去的时候,却看见一个盗贼出现在房屋的侧面,沿着水管向上攀爬。
林乙双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水管到达的位置,正是陈若离的房间。尽管他知道房间的窗户装了栏杆,那个小偷爬不进去,但还是焦急不已。
他想疾奔过去,但一种巨大的心灵犹豫让他迈不开脚。在那漫长的十秒钟里,盗贼爬到了半途。林乙双轻声而迅速地奔过去,用手机充当电筒,照在盗贼的眼睛上。本来他只想将对方吓走,但盗贼却摔了下来,连同挂在楼房墙壁上的电箱盒。着陆的“嘭”声大响让人惊心动魄。
无法再犹豫不决了。林乙双悍然扑上前,用浸过乙醚的毛巾捂住盗贼的嘴巴。
不能让若离听见打斗的声音,不能让她觉得周围的环境不安全。她一个人独自在郊外居住,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这样的生活会有多么害怕呢!
不一会儿,女孩推开窗户,探出头循声四顾。夜幕之下,林乙双抬头看着她,她细长的脖子徐徐转动,就像突然受惊但渐渐安心下来的小鹿。
等女孩重新关上窗,林乙双小心地把水管上的脚印擦掉,扛起昏迷不醒的盗贼,越过荒地,最后放下在马路旁边。临走前,他向昏迷者微微鞠躬。因为事出紧急,乙醚的用量可能过了,虽然受药人在几个小时后会苏醒,但未来的好几天,他会流涎、呕吐,眼睛也会肿……
想起这些往事,林乙双心中苦笑。一切都是轮回。
四下恢复宁静后,林乙双从背包里拿出两件衣服,一件扎住中刀的胸口,另一件裹住身体。他要回家了,他不希望有血滴落在那个家里。
手和脚渐渐麻痹,但他还是用钥匙轻轻打开了门,缓缓穿过客厅,走进院子,最后坐在略见松软的泥土上。休息片刻,然后从背包里拿出每次都随身携带的键盘,放在大腿上。
清脆的敲击声在指间流淌,通过静谧的空气传播。半分钟以后,女孩的脚步声从楼上响起,跌跌撞撞。
“哥——你回来了吗——你在哪里?”
她终于在院子里找到她的哥哥。
林乙双低声说:“若离,是我。”
陈若离瞬间泪流,她不知道该不该问你是谁,她在一瞬间发现躺在她怀里的人已经奄奄一息。
“对不起,我搞砸了……”
“别说话,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乙双仍旧不觉得很疼,但鲜血已经倒流进肺叶,让他难以呼吸。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陈若离。
“用我的指纹解锁,里面有留给你的信。抱歉,剩下的事情只能辛苦你了。不容易,但请你执行计划。”
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心中拟定的计划已被打乱。万幸的是,需要的事项都已准备。事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尽管很危险,但是他相信这个女孩一定能够做到。一直以来,她比谁都能干,这是林乙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到安心的地方。
所以他选择坐在院子里。
“把我埋在这里吧,掌握一下报警的时间。到户外抛尸太勉强你了,而且危险。”
严重的气胸已经到了极限,中刀者脸色发黑,而疼痛终于开始蔓延。
果然一切都是轮回。
林乙双勉力扯开包裹身体的衣服,他感到手指已经失去知觉。
陈若离说:“你要干什么!”
林乙双模糊说:“原来真的很难受,第二刀还是刺进肺里吧,这就是报应。若离,我不后悔。”
陈若离说:“我送你去医院!”
“不,已经没办法了。相信我,我是医生。”
“我送你去医院!”
“真的没办法了呀,和那时候一样!刺中心脏了!”林乙双睁大眼睛,从口中喷出鲜血,他的声音减弱下去,“对不起……若离,我没有责怪你,刺第二刀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