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次别指望我,“杜学弧说,“我也不知道犯人是谁。”
6
从1998年到2000年,陈若离在她步入成年之前的几年里,首先付出了感情的代价。和许多孩子一样,在那个敏感、薄脆的年岁里,他们最后一次被称作孩子,并且总是饱受打击,他们或者会因为伤口太疼而妥协,或者会因为愤懑而让自身的信仰更加坚固。无论方向是正是负,都对本有的心性产生更深刻的影响,直至成为一生烙印。
对陈若离而言尤为如此。
1998年4月,她的童年玩伴朱大虎在乌黑的池塘里淹死,陈若离只有一次和哥哥陈若生旧事重提。那是朱大虎死去一年以后的四月。只不过,那一天并不是死者的忌日。
“哥,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那天,十四岁的妹妹和十七岁的哥哥结伴在草场一边散步,一边给野猫喂食。朱大虎意外身亡以后,陈若生兄妹又一次受到福利院孩子们的集体排斥,他们又一次只能相互依靠。这和他们后来的人生如出一辙:每经历一次磨难,都让他们两兄妹更紧密地牵绊在一起。
“不知道。”陈若生把从打工的面包店带回来的碎梅干一股脑倒在草地上,他的动作太大,已经靠近进食的几只小猫,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体。
陈若离知道她哥哥知道。那天是4月18日,陈妈妈的生日。
陈若离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了口。
“陈妈妈去年是同一天离开的福利院。”
陈若生一言不发。1998年4月18日,陈妈妈提着一只编织袋,一瘸一拐离开嘉兴福利院。院长董小萍向她宣布解雇决定时本来想让她过几天再离院,但陈妈妈执意选在自己生日那天走。陈若生兄妹并肩站在宿舍楼的一角,透过挂了半张蜘蛛网的窗户,目送她走出福利院的大门和围墙,走过茂密的林荫道,直至消失不见。那个时候,两兄妹也是一言不发。
原本陈若生兄妹以为陈妈妈只是赌气,后来才意识到她刻意为之,是要让他们两兄妹永远记得那一天。
陈若离故作平静地说:“哥,我只是想谢谢你。我知道你赶走那个人,是为我抱不平。”
在朱大虎死去的前一天,陈若离被他的追求者蔡湘湘推入池塘。陈若离独自在池水里扑腾,爬起,尽管她知道眼前还有两个人。近在咫尺的人是陈妈妈。陈妈妈离开后,她的哥哥奔跑过来,但陈若离已经满不在乎抖着身上的水。
哥哥平淡说了一句:“回去换衣服。”
妹妹应道:“嗯。”
后来陈妈妈被哥哥设计逼走,陈若离心里比谁都解恨。
其实陈若离对陈妈妈的感情并不比她哥哥浅薄。住进嘉兴福利院的时候,她不过八岁,她和她的哥哥,以及和所有孩子一样,都渴盼长辈的关注和爱护。只不过她的性格更骄傲,是以更善于伪装。陈妈妈喜欢绿色,所以她每次画画都用绿色的笔,一圈一圈画出大块的绿色。她等待着陈妈妈蹲下来问她,小若离,这么多水彩笔为什么你只用绿色这一支,这时她可以回答,哦,是吗,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喜欢绿色。但陈妈妈始终没有问她这个问题。后来福利院给孩子们分发捐赠的衣服,陈若离就直接说,请问有绿色的裙子吗,我很喜欢绿色……
不过,陈若离并非习惯于妥协的孩子。不久她就知道陈妈妈不喜欢她,尽管她不明白原因。再后来,陈妈妈对她的诸般欺辱她都默记在心。但她始终坚持喜欢绿色。
“我喜欢绿色,和那个人无关。”前半句陈若离对别人说,后半句则对自己说。
陈若生和陈妈妈决裂后,拒绝一切绿色。陈若离的抗议方式和她的哥哥相反。
因为哥哥一言不发丢下猫食向前走,陈若离急忙从后面追上来。
“哥,你不要在意!其实那个人罪有应当——那天晚上,我看见值班室亮了灯。”
陈若生霍然停下脚步:“你说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那天晚上……大虎溜出房间时我听见了,所以我趴在窗台向下看。”
“你看见……朱大虎离开宿舍楼?”
“从窗台望不见宿舍门口,但是我能听见,而且值班室能看见。大虎刚跑出去,值班室的灯就亮了。”陈若离对她哥哥说,“其实陈妈妈醒着,她知道大虎半夜溜出去。所以她承担责任并不冤枉。所以你不要在意,你没有做错。”
陈若离拉她哥哥的手,但对方把手抽了回来。她抬头望,看见哥哥脸色苍白如纸。
“哥,你怎么了?”
这个问题,她的兄长直至临终才告诉她答案。
这场对话结束没不久,陈若生搬出了福利院。那之前,他在面包店当学徒,每周回福利院住三个晚上,但后来他一天都不想再回来。每当经过已经换了人的值班室,他都浑身颤抖,难以忍受。他在一家外贸工厂找了包食宿的工作,向院长提出离院的申请。他满十六岁以后继续留院住宿本来就是争取所来,所以要搬走院长也没有理由反对。
“也好,你已经十七岁了。”院长语重心长地说,“你要照顾好自己,陈妈妈一直很关心你。你申请留院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专门为你说话。你以后多去看看她。”
这句话进一步让他落荒而逃。
“我要搬出去住了,厂里要打卡考勤,很严格。”
陈若生如是告诉陈若离这个决定。
“我要全力以赴地好好工作,这样才能早日把你接走。我们两个人一起住,谁也不会打扰我们,谁也不会欺负我们。”
像小时候一样,他用手掌大剌剌按着妹妹的头,然后又温柔地抚摸。但这种温柔没有全部传达到妹妹心间。
从陈若生到面包店打工开始,陈若离就和她的哥哥聚少离多。哥哥回来的日子,她总是丢开盲杖,或跟在哥哥身后,或牵着哥哥的手。哥哥离院以后,她只得重新捡起盲杖,独自一人沿着福利院的围墙行走。
她总会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但她没有找到答案,也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兄长回来探望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心中的孤独越来越沉重的现实。
后来她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答案很简单:他们都渐渐长大了。哥哥长大就有了自己的世界;而她长大了,哥哥再没有义务保护她。
她之所以得出这个答案,是因为她的哥哥说过他们会长大,而她进一步坚信这个答案,是因为另一个她所爱之人也说出同样的话。
“林医生,你的名字好奇怪哦,听着就像消毒药水。”
十五岁的女孩先是遭遇童年玩伴的意外身亡,然后兄长悄然远离她的生活,她的孤单和依恋无处投放,直至林乙双走入她的人生。
每次她闭上眼睛,嗅着对方的味道,总觉得如此安心、如此熟悉。
她会抱着小野猫往医护室跑,口上喊,林医生这只小猫受伤了,它的叫声不对劲。十九岁的林乙双忙着抄写病历,会瞥了一眼说,什么事都没有,你别老是来添乱行不行?陈若离有时不高兴,会故意把桌子上的水杯打翻。林乙双会慌手慌脚,不知道是先去扶她好,还是收拾桌子上的病历要紧。
他也了解她。他会突然凑到她面前,在距离不过一拳的地方,盯着她的脸。当她吓得往后缩,他问:“咦,怎么了?”她说:“你口气都吹到我脸上了。”
“你啊,不能老是给别人添麻烦——你要多想想你的哥哥。”
直至有一天,林乙双在她的心结上撒盐。
“你要你哥哥照顾你一辈子吗?但是有一天,他也要娶妻生子吧?他会有自己的家……”
“我不听我不听!”女孩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接着,随着公益实习活动的结束,他也走了。走的时候,陈若离没去送他。
“应该是幻灭和渴求各占一半吧。”陈若离在狱中苦笑着对我说,“无论是从出生第一眼就看见的哥哥,还是从天而降匆匆一见的爱慕对象,他们无一例外都背向我远走,所以我既恐慌又怨恨,既幻灭又渴求。就是这种幻灭和渴求蒙住了我的眼睛。”
2001年3月,十六岁的陈若离背着半人高的背囊,冒着瓢泼的大雨翻过围墙,独自离开嘉兴福利院。她在走过木桥时滑下山涧,被奔腾的洪流带往远方,但双眼却失去光明。
不过,尽管晚到一步,陈若离心中的他们都没有走远。脚步声在倒数归零前传来。
和每一次一样,那熟悉的足音不离不弃地疾奔着,由远而近,最后变成轰隆隆的声响,钻入耳郭和心脏。俯卧在河边的女孩被抱起。
陈若离恐惧地扯住对方:“哥……你不要丢下我……”
为了抱紧哥哥,陈若离从此将自己的眼睛蒙起。
“别哭,我回来了。”
而林乙双从此担起那份责任,成为女孩的两个哥哥之一。
7
逮捕杀死林乙双的凶手具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杜学弧不知道凶手是什么人,毕竟他不是无所不晓的神仙。而王达陆能够逮捕那个人,是因为他尽管没有杜学弧超越常人的记忆力,但是他确实熟读了案件卷宗里各种材料的一字一句。
从山边往回走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我问杜学弧要不要到村里的派出所坐一会,刘亮会很高兴认识他。杜学弧说听你的。来到派出所,刘亮却没在。所里的三个民警都出去了,受伤的小张也还在家里休养。留守的女警小梁告诉我,刘亮押送刺伤小张的偷窃犯田火到市里的中级人民法院参加庭审了。我给刘亮打电话,但电话也没有接通。我回所里处理一些文书工作,没有理由让人家干等,何况杜学弧最讨厌等待,所以我只好向他摊开手。那个年轻警察无所谓地耸肩,说了一句我到点下班,踱着步自己走了。过了一个小时,当我准备收摊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我一看是刘亮拨了回来。我接听,问他刚才是不是在庭审,没说完刘亮就大声吼着打断了我。
“杀林乙双的凶手抓住了!”他在电话里吼。
偷窃犯原本在基层法院审判即可,但因为田火身负持刀伤警的恶性犯罪行为,所以需要押送到中级人民法院受审。
庭审预计要几天时间,考虑到把犯人来回押解易生变故,所以中级法院按照就近原则,促请附近的拘留所对犯人进行临时关押。那拘留所就设在市刑警支队里。所以,在那天下午庭审结束后,刘亮和另一个民警押送田火走进刑警支队的大院,刚好和王达陆打了照面。
王达陆不认识刘亮,但是刘亮听我说起过这个从外地来的大胖刑警。两人擦身而过时,王达陆正在和属下房伟用吴侬软语交谈,刘亮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王警官?
随后两人攀谈起来。
“就是这个人见过陈若生兄妹?”王达陆走到田火面前,犯人漫不经心地吊着腮帮。
刘亮一巴掌扇犯人脑袋:“说不说话?”
田火吐话说:“见过。”
刘亮说:“刚才问你的事呢?”
田火不说话。
王达陆问:“什么事?”
庭审的时候,田火有一会眼睛往旁听席后面瞥,刘亮注意到了,也回头去看,看见一个带着灰色鸭舌帽的男人。那个人见有人望他,低下头,过了片刻起身,走出审判室。庭审结束,押送犯人到刑警支队的路上,田火嘀嘀咕咕说了一句,那家伙原来好好的。刘亮就问他在说什么。
“说不说?”刘亮往田火腿窝踹了一脚,“来听你庭审的那个人是谁?”
田火嘀咕说:“就是……以前认识的朋友。”
“以前的同伙吧?来看看你有没有把他供出来。王警官我们等会聊。”
即便可能是偷窃犯的同伙,也没有多管闲事的道理。刘亮向王达陆告了罪,推着田火向前走。王达陆和刘亮说再见,但是走出两步回了头。
“等一下。”
刘亮一行停步,胖刑警走回到犯人旁边。
“那个人不会就是告诉你陈若离家在哪的那个吧?”
刘亮一头雾水。王达陆说:“你忘了?不是你给犯人下口供的吗?他说有人告诉他山边有别墅。”
尽管是刘亮和我一同给田火做的口供笔录,不代表他能记住犯人说的每一句话。但是王达陆记住了。
那句话当然可以有多种理解,说是道听途说可以,说是某个同伙指的路子也可以。这是连杜学弧都将之忽视的原因。但是王达陆在那个瞬间捡起了这句话。
刘亮反应过来,他和王达陆都盯着田火的脸。犯人扁着嘴不吭声,但是他的表情却做出了回答。蓦然间,两个警察心生惊诧,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有如此巧合。
“是刚才那个人指使你去打陈若离家的主意?”刘亮瞪眼问,“所以他才怕你会把他供出来?”
田火倒也义气,闻言嗡声道:“啧,不是指使,就是喝完酒闲聊。那楞子告诉我有单间独户的别墅,而且住了个看不见的,所以我才去看看。”
王达陆趋前一步,大肚子几乎顶住犯人。他发问的声音如影随形。
“那个人,是不是曾经到过陈若离家行窃?”
田火犹豫不答,刘亮又想抡嘴巴,王达陆拦住他。
“说出来算你立功,可以考虑减刑。”
田火是林乙双案的周边证人,而王达陆是林乙双和童江案联合专案组的主要成员,所以算不上在开空头支票。那个时刻,一种强烈的直觉驱动着这个嘉兴刑警的心情,他无端想起了某一篇日记,田火的供词可能会成为佐证,甚至可能有更深远的意义。
但偷窃犯却脸挂不屑。
“立什么功,说就说了。反正是陈年旧事,而且那愣子就没偷成东西,还碰了一鼻子灰。”
王达陆冷声问:“他是不是被人弄晕过去了?”
田火愕然说:“你怎么知道的?那楞子中了迷魂药的招。”
有一种铁链扣上的“咔嗒”一声在王达陆心中响起,他想起的是2010年6月林乙双的一篇日记。他在屋外监视陈若离起居的时候,曾经袭击过一个深夜行窃的小偷。
后来证明,这件事并非发生在三年前,而是两年前。
那天那时,姚盼陪同专案组组长孙明玉到了检察院沟通诉讼的问题,我和杜学弧也缺席,王达陆当机立断,拉着房伟和刘亮跳上出租车。
出发前,房伟问他要不要给姚盼或者专案组的谁打个招呼,王达陆摇头说回头再说。那时候,谁也说不清去找那个名叫张鸣的偷窃犯同伙有何价值。王达陆没权限调配警车,所以跑到路边拦了出租车。
本来王达陆还想带上田火去认人,但刘亮和他的同事都面露难色。同事提议说,可以到法院查当天进入法院的人员名单,应该有身份证登记。王达陆心想到法院提申请,自己一个外地警察诸多麻烦,哼着鼻音说太慢了,就是要张照片。他的下属房伟就从夹腋下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台平板电脑。
“告诉我特征。”
田火形容了一遍张鸣的相貌,房伟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递给犯人看。瘦脸、凸额头、地中海发型、小胡子、一只眼垂吊。犯人说,我操,太像了。房伟用手推自己的近视眼镜,拘谨地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