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搬家的两个月后,童江命案发生在距离陈若生兄妹家一个街区的地方。但是要重新确认当时接受警方盘查,那个自称陈若生的人是谁,在八年以后已经难以做到。我们只知道,在2005年5月到2005年7月,以及其后的一两个月之间,陈若生还偶然出现过在人前。
“是有一个姓陈的人来这里交过几次废品,他手里有其他收购站的介绍信。不过我不认识他。”
“我的房子是中介租出去的,租给的好像是两兄妹吧,我没见过。房租半年一次转账过来,两百元一个月的租金,我懒得管。我房子多得很,那间是破房子。”
“对,那里住过长头发的人,很少出门。不知道住了几个人。”
没有人认识陈若生兄妹,或者说没有人记得他们。
他们的生活仅仅记载在笔墨之中,但所遗留的记载也寥寥有限。
陈若离从2010年迁往新家开始记录音日记,起始时间是4月8日。陈若生的日记据称持续多年在写,但扫描成电子文件的篇章也始于2010年。此前的内容,理应记载在厚厚薄薄的日记本中,但专案组在海盐的山洞中找到它们的时候,大部分已被火焚毁。或者说,所谓被火烧毁仅仅是伪造之象,它们本来就只有那么一些。
在那些仅存的只字片语里,我们只能看见只字片语的人生。2006年,陈若生开始全职写作,有小说、有评论,更多是软文,不定期给网站和杂志供稿,以绵薄的稿费为生。2008年,陈若离在网上录制有声读物,给不同的人物配音,后来也接试唱小样的订单。他们从事着无须和外人相见的工作,将自己窝缩在无人知晓的住所。
五年后,他们又搬到千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择居在更为偏僻的地方,继续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社会活动却相对多起来……
杜学弧穿过葵花田,一路走到小河边,河上架着慢悠悠的水车。再往前,就能看见马路和村子口。
年轻警察站在水车旁边,回过头:“你们不觉得破绽百出吗?”
“破绽百出?你是说案情的推论吗?”
“不是,我是说犯人的脱罪计划。那个计划及其烟幕弹设计得破绽百出。”杜学弧哂道,“如果没有众多查而不实的偶然事项的掩护,换谁都早已直捣黄龙了。”
我心里感到不以为然。在这宗案件的调查过程中,专案组每一个成员都全力以赴,但却一次又一次陷入困顿难解的境地。直至下一刻,大家仍旧对如何给犯人定罪的问题而感头疼不已。犯人布下的迷局周全至此,怎么能说破绽百出呢?
我开口说:“你不是说过,犯人心思缜密,根本不会在显而易见的地方犯错吗?你看,犯人甚至编写了几十万字相互呼应的日记。”
杜学弧点头说:“你说得对。”
我又说:“你说的偶然因素问题我也有不同看法,我们能够抓住犯人的马脚,也有天意的成分不是吗?对此你自己也承认。”
杜学弧再次点头:“对,这一点在嘉兴的时候我就承认过。”
我说:“所以,我觉得你刚才没说真心话。”
杜学弧笑着望我:“老严越来越厉害了。”
“那就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杜学弧伸手挡住从水车上簌簌流淌的水,又让水从他指间潺潺流走。
“我想问,你们是怎么判定合共四份日记各自的撰写人的?”
我答道:“这要看推论是什么。如果以陈若离确实存在精神疾病为推论判定,那么她自己以及她的兄长陈若生的日记,是她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下分别撰写的。而林乙双的日记,则由陈若生的人格凭空捏造。剩下的第四号日记,则是出自林乙双本人之手,目的是引导陈若离认清现实。但如果认为这一切都是陈若离为了脱罪而制造的骗局,那么四份日记很可能皆由她一个编造……虽然这不好理解……”
杜学弧说:“很好,我们就假定四份日记全部是犯人的计划吧。现在,让我们来一场化繁为简的思维实验。”
“化繁为简?”
“你不是说不好理解吗?那就化繁为简。暂时抛开日记与事实之间层层套套的关系,如果仅仅从有效脱罪的角度考虑,你觉得犯人制定的计划到哪一步是为最佳?”
我认真思考了片刻,一口气回答:“我想,如果陈若离意图脱罪,只要制造她的兄长逃亡失踪的骗局就够了。制造在海盐出没的行踪,以及借尸假死的骗局大体也合理,但是刻意留下背包、流浪汉等线索,让警方按图索骥找到山中的尸体就大可不必了。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让陈若生从此失踪的计划也未尝不可……或者说,哪怕要让警方发现尸体,时间应当更晚一些,尸体完全白骨化以后,露馅的概率将会大幅降低。现在回想案情调查的过程,其实当我们在海盐的山洞里发现疑似陈若生的尸体,专案组就几乎要做结案处理了。作为命案凶嫌的哥哥已经死亡,各方面都能交代过去,也没有继续拘禁妹妹的道理。所以,假如不是后来发现尸体有假,陈若离能够脱罪是大概率的事情。从这个层面看,犯人提早让我们发现尸体,真是一件失策的举动。通过流浪汉留下线索,结果让我们得以核实尸体的真实身份,则更是失策中的失策……总之,如果以‘全部都是犯人为脱罪而策划的骗局’这一点为前提,某些举措确实显得画蛇添足,甚至于自相矛盾。更不要提人格分裂这一点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整个案件有太多异常点无法自洽,没有人会怀疑陈若生是个虚假的社会人……所以我说四份日记均为伪造不好理解……”
原本我试图让自己的陈述变得更有条理,但开口以后才发现案情实在过于复杂,说着说着就开始颠三倒四,无法化繁为简。我只得又补充了一句。
“概括来说,犯人编造一个简单直接的谎言反而不容易被识破。”
杜学弧望着我笑道:“老严果然很厉害,每次你都一语中的。”
我尴尬说:“厉害的是你,只有你能够将纷繁芜杂的线索串联起来……”
“那么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
“一个简单的谎言能够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会演变成复杂的局面?问题出在哪里?”
我侧头想了想,问:“是因为一些偶然因素导致事情发展超出了预计吗?我们在海盐找到流浪汉的住所时,你不是说过,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就是说,不见得全部是犯人的计划?”
年轻警察缓缓摇头:“不,上述的每一事都是人为的计划。不要否定自己的直觉,你刚才已经说到了,问题出在计划的自相矛盾上。”
“哦,那……”
“老严你说的一点没错。原本这个计划确实只编造了陈若生逃亡的谎言,但是后来变得自相矛盾。”杜学弧张开手掌拦截水车的水流,这使得水花飞溅开来,“因为谎言之间自相矛盾,所以导致了案情的复杂交错。”
“这是……为什么?陈若离为什么要做自相矛盾的事?”
杜学弧收回手,抖落衣服上的水珠,声调有些喟叹。
“你还没明白吗?一个人的计划是不会自相矛盾的,只有两个人的才会。”
一个计划自相矛盾,因而导致案情错综离奇,让人无法理解。但是将计划一分为二,问题将迎刃而解。这就是杜学弧说的化繁为简。
在漫山遍野的花丛间,杜学弧告诉我,第二封举报信,也就是以“反动标语事件”为名向警方透露陈若生行踪的那一封,是林乙双寄的。或者准确说,是受林乙双所托而寄。
“我已经联系过马岚,他承认帮林乙双寄过一封信。信寄出的时间是8月7日,也就是陈碧玉去世的三天后。这个时间安排也是林乙双嘱咐马岚的。”
“师兄变了很多,但我任何时候都愿意帮助他!”
马岚是陈碧玉终老所在卫生医院的副主治医师,我和杜学弧曾经在医院公告栏上看到他的个人介绍和照片。他是林乙双的师弟,两人毕业于同一个学院,求学阶段曾经相当崇拜他的师兄。
“抱歉这件事之前没告诉你们。你们要再去核实也未尝不可,那封信投递于海盐的邮局,马岚的老家在附近,邮戳应该能够和海盐县公安局受到的举报信对应。不过马岚这个人胆子很小,也很义气,不去打扰他也行。”
杜学弧耸肩说着,他总是留一手的习惯我们都早已习惯。何况,听到这个消息让我惊诧不已,根本来不及在意他的随性。
“那封举报信,是林乙双在5月11日留给他的。”
杜学弧告诉我,我们其实从头到尾都忽视了那些日记本的另一个功能。
“偷换了时间。”杜学弧越过水车,一边向着马路的方向走,一边说,“因为内容足够光怪陆离,所以日记的情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你们一门心思去核实日记所记载事件的真假,却忘记了核实事件发生时间的真假。”
我心中震惊,却愈发感到那个年轻警察所言非虚。我们被那数十万字的奇异日记所诱导,走进了思维的盲区。那些日记的内容自然真假交错,每当我们找到对应的事实证据,总会生出“这件事没问题了”的欣悦情绪,却忘记了内里还隐藏其他的谎言。
除了命案的时间,后来我们发现,日记里其实还有许多事件偷偷置换了时间,有一些推迟了发生,有一些提前了发生。
“其实,”我思索着说,“在日记的内容里,从来没有直接披露命案的时间,林乙双死于4月29日晚上,是我们结合各种信息推断而来的结论,包括日记的陈述,死亡时间的鉴定,周边的事实,还有陈若离的供词……这种综合推断的结论,反而更让人深信不疑。真厉害!”
杜学弧淡淡说:“当然。别忘了林乙双最精通人心。”
让专案组确信林乙双死于四月底的关键因素,是陈若生在五月初逃亡至海盐的行踪信息。死者死了,凶手才会逃。然而事实证明,这里面发生了时间先后的倒置。凶手在海盐县到处张贴反动标语,并且在街角的ATM机监控录像里留下半张脸的时候,命案的死者还活在人间。
杜学弧曾经说过,我们有一个浅白的误区:在海盐留下陈若生行踪信息的人,并不一定是陈若生。后来我们判定那个人是承载了兄长人格的陈若离。但都不对。只有杜学弧早已洞悉,扮演凶手的人其实是死者本身。
“这么说,编写第四号日记的人果然还是林乙双吗?”我问杜学弧。
杜学弧摇头:“你的思路现在还没有来得及捋顺。在你们的认知里,逻辑仍旧处于颠倒的状态。事实和你们的推断相反。”
“相反吗……”
“第三号日记——我也按顺序编个号吧——也就是林乙双的日记,是林乙双本人写的。而第四号日记,才是出自陈若离的编造。”
我感到一头雾水,正如杜学弧所说,由于事情的逻辑太过交错,一时间全然想不明白。杜学弧用一句理顺了我的思路。
“一心想让陈若离脱罪的人是林乙双,但是陈若离不愿如此。这是整个计划看上去自相矛盾的原因。”
我愕然以对,想起杜学弧在流浪汉居住的桥洞外所说的原话:让陈若生从此失踪的计划也未尝不可,但是那个人不愿如此。
“陈若离一直在等待属于自己的审判,她没有说谎。”杜学弧说,“第四号日记,就是她的自白书。”
杜学弧从马岚口中,还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林乙双请马岚一直关注陈碧玉的健康情况,病危时要及时告诉他。根据这个嘱托,马岚后来给林乙双发过两次短信。后一次是8月4日陈碧玉去世的那一天;前一次则是6月25日,那天,陈碧玉的情况突然恶化。”
刘亮的侄子在陈若离家后院看见被雨水冲刷而出的白骨,进而披露了林乙双命案,时间是6月27日。
杜学弧说:“而林乙双第一次到卫生医院看陈碧玉,并且向他的师弟提出请求则更早一些。马岚说如果没记错是4月18日,那天是陈碧玉六十岁生日。”
我们两人穿过荒地,一直走到马路边。然后他转过身,开始往回走。
我跟着他的脚步,问:“林乙双认识陈碧玉吗?”
杜学弧略带狡黠地笑了笑:“我问了马岚相同的问题。”
那时候,林乙双心中只有一片纷乱,所以随口找了个理由告诉他的师弟:实习的时候见过这位护工阿姨。
杜学弧调取了林乙双在嘉兴湖医学院的学习档案,几经翻查,找到他在大三的暑假期间,曾经参加过一次由公益机构组织医科院校学生开展的半义务半实习活动,为各类福利机构提供无偿医疗服务。根据活动安排,林乙双被分配到嘉兴福利院的医务室。
杜学弧又向嘉兴福利院院长董小萍核对,吴院长早已不记得来院的实习医生姓甚名谁,但完好保存的资料档案证明了这件事。
那一年是2000千禧年,林乙双十九岁,陈若离十五岁。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信息。”我们又走回到了荒地的边缘,杜学弧站在青黄交界的地方,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陈若离的家,“你们知道的和我一样多。”
我说:“剩下的呢?你还不打算全说吗?”
杜学弧望向四周,我也跟着他望,但什么都没看见。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知道这么多。剩下的要靠陈若离说出来。”
我说:“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去找她?就因为觉得麻烦这种理由吗?”
杜学弧浅笑了一下,说道:“没骗你,我是真的觉得麻烦。以强迫的方式让一个女人开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哦……你觉得嫌疑人不肯坦白?”
“因为还有一件事悬而未决。在这件事得到解决之前,我不认为陈若离会开口。她需要坚持她的承诺。”
我问:“是什么事?”
“有一句我要收回。”
杜学弧蹲下身子,仔细审视脚下的草丛,突然伸手折断一根青草。我凑近看,发现上面有些深色的斑点。杜学弧把草递给我。
“这是……”我将草压着鼻翼,然后又伸出舌头舔尝。
“为什么计划会中断呢?”
“中断?”
“陈若离没有依从林乙双的意愿往下走,所以导致计划的前后矛盾。这意味着林乙双的计划发生了中断。你说得对,有某些意外超出了他的控制。”
“因为他死去了……你是说,林乙双的死是个意外?”
杜学弧摇头:“这不是我说的意外。”
他拍拍手站起身。
“我说已经没有在逃的犯人,我收回这句话。我们还没有抓住杀死林乙双的犯人。”
我尝出了青草上的斑点是什么,那上面带着血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