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宠物主人问。
“这里是林乙双宠物诊所……我叫林乙双。”
“林医生你好。”女子露出浅浅的笑容,“不好意思,我是问这里是什么路?我被出租车司机带过来,不知道具体的地址。过几天我来接小梅,没有地址不好找。”
林乙双说:“等小猫病好了,我帮你送回去吧。”
“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宠物主人说,“我住得很远很远,在郊区。”
林乙双说:“嗯,我送它回家,请告诉我你的地址。你眼睛……不方便。”
宠物主人说:“不是的,我近视比较深,因为出门着急,忘记了戴眼镜。”
林乙双记下那个失明的女子的地址,将她送出门。
“请再等我三天。”
从陈若离进门到她离开,一共半个小时。在此期间,林乙双在心底问了自己无数遍,她为什么会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她。
林乙双用了半个小时思考,然后下定决心。
三天后,2010年6月1日,他驱车把梅干送回家。一路上大雨滂沱,但他的心情并不阴霾。陈若离招呼他进门,他四面看着这座坐落郊外,宽敞、整洁而安静的家。
“我和哥哥一起住,不过他经常不在家。”
过了片刻,女孩又补充:“大约一个月回来几天,周末和假日也不回来。他会出国。”
家里家具很少,显得空空落落。
女孩脸带歉意,说:“不好意思,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布置……”
“家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吗?”
“呃?”
“旧家的东西,有没有全部搬过来?”
“哦——大部分,有一些旧的不要了,还有一些没有收拾……我和哥哥还要回去一趟。”
林乙双说:“嗯,没用的就别搬了。如果还有剩下的东西,我帮你收拾。”
“你帮我……”
“我陪你回嘉兴,然后再陪你回来。”
“这样的话……我需要问问哥哥的意见呢……”
林乙双说:“嗯,问问他的意见吧。”
后来,陈若生同意了。2010年6月8日,在陈若离独自在整个城市生活整两个月后,林乙双陪同她返回嘉兴,然后重新乘坐火车搬到这个城市。两人离开车站,坐在满是灰尘味道的小货车里,冒着绵绵细雨穿过山冈和田野,携手到达他们新的家。
那时,家里已经运来了柔软的沙发和还带着塑料薄膜味道的床铺。
林乙双从小货车里搬完从旧家寄回的剩下的物品,坐在沙发上休息。陈若离递给他一瓶矿泉水,那瓶矿泉水已经在陈若离口袋里揣了几个小时。
林乙双喝了一口水,问:“今天是不是等久了?”
“你说刚才?”
“嗯……我是说在车站的时候,让你一个人在门口等。”
“没事。”陈若离笑嘻嘻地回答他,“反正我也等习惯了……”
因为话出口觉得不妥,所以女孩抿住了嘴。
“我买了个好东西,给你看。”林乙双站起身,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大东西,引导陈若离去触摸。
“这是……打字的键盘吗?”
“嗯,这叫机械键盘,打字的声音特别响,以后我就用它来写作。”
陈若离呆呆地不说话。
“家变大了。”林乙双说,“以后哪怕我们在不同的房间,哪怕你在楼上,我在楼下,只要听见打字声,你就知道我在家。”
陈若离久久调整呼吸。
“我们到山边走两圈吧。哥,这一片都是我们的家。”
林乙双说:“现在外面黑乎乎的,等明天。”
女孩甜甜笑起来,她很高兴听到了等明天这句话。
陈若离回房间入睡后,林乙双翻开从嘉兴带回来的纸箱。其实在旧家他已经找过,现在只是下意识地翻。
两年前,从若离的抽屉里找到的来信和回信,果然都已经没有了。
来信开头写着:妹妹,还有弟弟,对不起给你们写信,我正在练习写汉字,请弟弟给妹妹读读信。结尾写着:最后,再一次想邀请你们来斯里兰卡。这里不发达,但是医疗很好,妹妹能够得到治疗。同时,很欢迎你们过来居住。这是我的祖母亲口的意思。
回信是歪歪斜斜的字:收到表哥的远方来信,我和哥哥非常非常开心!我们正在认真考虑你的建议,衷心地谢谢你们,保持联系!
看到这两封信的不久以后,林乙双有一次和吴子珺做爱,对对方说:“今天不戴可以吗?”
吴子珺说:“随便你。”
所以,林乙双和吴子珺分手以后回到嘉兴,跪在他的师傅吴联军面前磕头。
后来我在狱中问陈若离:“你表哥的来信,还有那封没有寄出的回信,你是故意让林乙双看到的吗?”
犯人苦笑说:“是的,我也下定过决心,但又一次次后悔。我是个懦弱的人,始终敌不过想念和孤独。”
我说:“我们也一样。”
5
陈若离从被拘捕以后——或者说一直以来,都在等待。她对我们说,她等待的是自己的审判。
她说的自然是事实。因为如果说等待的是某人,未免矫情。陈若离比谁都清楚,她等待的人早已离她远去。只不过有时候,我们都愿意相信人心的矫情。
我问过一次杜学弧,陈若离心中等待的人是谁。但问题出口就觉得不应该。所以几年后我到西城监狱探望陈若离,女孩说她很想念她的哥哥,如果可以,想再见他一面,我没有问那个他指的是谁,而只是默默点头。
我也问过杜学弧,为什么陈若离要编造一个显得光怪的谎言。
“为了脱罪呀。”杜学弧理所当然回答。
“但是……就像王达陆所说,那个谎言就像是地摊小说……她是故意为之吗?”
“嗯,显而易见是故意的。你忘了第四号日记本是她写的吗?”
“这很矛盾……她何必这么做呢?”
杜学弧说:“因为那是他们相互的承诺。”
后来我想,那个年轻警察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他们三人。
在陈若离等到属于她的审判之前,专案组一刻不停地核对着各方的事实。但困难之处在于,仍旧有许多事实模糊不清。既不能将全部案情严丝密封地闭合成环,却又无法推翻。
譬如按照推论,杀死林乙双以后,在海盐留下行踪的人就是陈若离。我们委托海盐县公安局,再次对疑似陈若生人员曾经投宿的旅店老板娘进行质询,出示照片让其重新辨认,但被质询人仍旧态度抵触,不愿意给出确切的答案。
“我说过很多次了,到我们家投宿的人,乔装打扮的多得去了,我没兴趣留意每一个人。”
警员质问她,为什么之前向她问话,她却可以确认警方查问的对应对象。
“你们记忆力都有毛病吧?你们说要找一个声音沙哑的人,我就说一个声音沙哑的人,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我不知道。”
嘶哑的嗓音原来是一件很好用的迷彩服。要长时间模仿一个人的声音殊不容易,但是如果是模仿某种嘶哑的嗓音就要容易得多。对于听者而言,对那份声音的印象将只停留在“不同于常人”这几个字上。况且我们早就得知,陈若离具有灵活变换自己声线的专业特长。
又譬如举报信的问题。
陈若离从6月27日,警方发现林乙双尸体的那天晚上开始被拘留,其后一步未离看守所;而透露陈若生行踪的“反动标语事件”举报信寄到海盐县公安局的时间则是8月8日。从时间上看,那封举报信不可能是陈若离亲手寄的。
只不过,委托他人寄信的方式也未尝不可。姚盼告诉我,现在网络上有大量被称为“万能代理”的服务提供商,通过匿名的方式沟通和交易,只要费用支付到位,你可以委托对方做任何事。在指定时间寄信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
事实上,如果不担心暴露自己,随便找个认识的人帮忙即可——童江命案的举报信正是如此。不得不提的一点是,童江命案举报信寄出的时间是8月4日,“反动标语事件”举报信实际寄出时间则是8月7日,两者仅相差三天。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巧合。
一个显性的推测是,两封举报信件寄送的触发时间,事实上均是嘉兴福利院前护工陈碧玉逝世那一刻。话说回来,尽管这个推测比较显性,但是因为属于枝节问题,引起专案组重视的时间比较晚,后续采取的调查力度也不充分,所以并无所获。
或者说,杜学弧的行动要早得多。早在专案组前去调查之前,所获就已经在他手中了。
总而言之,在那个时候,专案组再一次进入案情的基本面大体自洽,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颠覆性的证据,就此结案也未尝不可的状态。在此背景下,代表陈若离的律师的抗辩之词,多少让大伙儿陷入一种无奈的境地。林乙双和童江命案两个专案组的高层,以及检察院的经办人员,已经开始实际性评估律师提出的协商方案。毕竟两宗案件都算不上是大案要案,而且投入的时间和人力够多了,死死揪着一个身患残疾的女犯人不放,并不会给他们带来更佳的舆论评价和政治收益。
这是让嘉兴刑警王达陆恼怒而心有不甘的原因。而杜学弧自从从嘉兴回来以后,就开始游离在专案组的工作之外。他一直挂着名不正言不顺的顾问身份,就连孙明玉组长也不好过多提要求,我们其他人自然更无办法。
王达陆发怒扯了他衣服后,那个年轻警察仍旧语焉不详,不肯把全部所知说透。他离开刑警支队,一走又是两天没了人影。
事后姚盼多次骂他是个矫情的家伙,我不能更认同这个评价。
“只不过,那个人的决定每次都能让人暖心。无论是对执法者而言,还是对犯人而言。”
姚盼如是补充。对此我也不能更认同。
9月4日,陈若离以命案嫌疑犯身份被逮捕满一周,经过检察院的评估,会在三天后提起公诉。那天我有事要回村里派出所一趟,和专案组组长孙明玉告了假,乘车回屏山。刚下车,杜学弧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到了没,到了的话一起到山边散散步。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那天要回村的。他说的山边就是陈若离的家。
此前我和姚盼带着杜学弧去过一次命案现场,他在院子里捡了一个下午的树叶和花瓣。但他独自邀我去山边散步,却是真的走到了山边。
“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们穿过山边长满野花的荒地,杜学弧在一片金黄的向日葵前驻足。
“是啊。”我说,“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就是太过偏僻。只不过,陈若离……陈若生兄妹长期以来都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现在看来也不难理解。”
“无论家里还是周围都繁花似锦,就算不远行也足够幸福。”
杜学弧的话似乎没和我在同一个频道上。
“你在说什么?”我问。
杜学弧答非所问:“我听说陈若离从小就很喜欢旅行。”
“嗯,她故居村子里记得她的人都这么说,在福利院里也是。”我说,“她时常对身边的其他孩子宣称,想用自己的眼睛眺望广袤远方的风景。即便她已经目不能视。我想这是她一生的愿望。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愿望也算实现了。”
根据医学鉴定及其推论,陈若离的视力因为受到心因性损伤,视网膜神经连通处于间歇性状态,如同日光灯的开关。当陈若离独处家中,她是一个只能看见事物模糊轮廓的残障女子;然而,当她的身躯由兄长陈若生的人格承接,开关却得以联通,那个他耳目通明,从事着旅行家的职业。
一如既往,杜学弧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
“可不是,所以孤儿院的孩子们都觉得她特别厉害。”
我呆了一下,不由得想起在嘉兴福利院他曾经询问院长董小萍,陈若离是不是太过能干,乃至于让其他孩子畏而远之。
“我以为,”我斟酌着用词说,“你指的是道德品质一类的问题……”
杜学弧哈了一声:“道德品质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抓头说:“后来我们不是还问询了福利院的护工们吗?年纪轻轻就很善于交际,尤其喜欢和男孩子交朋友……这类的评价不少。”
其实那些风言风语更刻薄一些:“譬如说啊,1998年淹死的那个叫朱大虎的男孩,就迷恋那个小女孩迷恋得不行……”
我对杜学弧说:“我以为你问的是这方面……”
事实上,当陈若离被确认为命案嫌疑人后,我们继续向各方打听她的往事,心理上已经不知不觉带上了标签:这是一个从小就有手段的女人。
杜学弧失笑说:“陈若离当然是一个有手段的人,何况她具有演绎的天赋。要定义为善于伪装、善于偷心也未尝不可。总之,就是我觉得最麻烦的那类型,我是能不见就不见……”
我心里无法升起调侃的情绪,刚想接口,杜学弧已经先一步补充:“只不过,你们都忘了我的起始句是怎么说的。”
我问:“怎么说的?”
“陈若离很能干,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能做到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恍然,原来他仍旧在说陈若离的眼睛。
杜学弧说:“那件事才是陈若离在福利院孩子们之间树立形象的原点,大伙儿都觉得她厉害,畏怕她,又想亲近她。那也是她伪装的原点。”
我想起杜学弧曾经拉着我,反反复复察看那条由那个失明小女孩发现的秘密通道。那条通道漆黑狭长,多少年来有无数孩子挑战通行,却鲜有人能够成功。
杜学弧说:“八岁的陈若离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穿行,并非因为她天然地免疫黑暗,而只是因为她具有比同龄人更执着的心志,以及更强烈的动因。”
我问:“什么动因?”
杜学弧笑道:“当然是为了偷零食。”
那时候我不明其意,破案之时也未能完全理解,直至几年后沈敏和我闲聊起儿子的童年轶事,我才醒悟驱使人前进的动因,其实很纯粹,很简单。
那时候,我只听明白了杜学弧说的一句话。
“先不论在穿行时将面临的各种转向问题,我不认为一个看不见的孩子,能够偶然发现一条跨越两栋建筑物的秘密通道,何况其中一端的出口还是位于地下室之中。”
我问:“你认为陈若离的眼睛其实一直都看得见吗?”
杜学弧说:“不,该问的问题是,陈若离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从案情闭合的角度看,陈若生兄妹的人生,还有空白的五年。
2005年6月到2010年4月,陈若生兄妹从嘉兴中基路附近的出租屋搬走,搬到五公里以外更郊偏的住所居住。鉴于我们确切地在嘉兴湖医学院附属医院,找到陈若生兄妹两人2005年5月的医疗记录,那次搬家的时点和原因已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