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杜学弧提的问题专案组并非没有考虑。毕竟按照那时候我们所做出的推论,还有若干环节有待查证,没有形成闭合的链条。
自2013年6月初案发以后,陈若离一直被拘留。最初她只是作为重要当事人,拘留问话的时限理应不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但考虑到案情的扑朔迷离,在相关申请取得批准后,市公安局破例延长了她的拘留期。申请获批的关键因素是,陈若离本人自始至终没有提出过抗辩。换言之,她自愿留在看守所,禁锢自己所有的行动,似乎在一直等待什么。
鉴于这个特殊的前提,陈若离没有裸身检查。直至她的嫌疑犯身份被确认,转押至严管级的牢房。
她的左边大腿有一道旧伤痕,曾被什么东西刺伤。
联合专案组重新核查八年前在调查童江命案的过程中,对陈若生的侦讯情况。王达陆的神情不禁有点尴尬。
“我只在走访问话时见过陈若生一次,而且是隔着门的。当时陈若生不是重点对象,仅仅是因为他住在周边,而且着装和发型在监控视频里看着有些接近。你们也看过那份视频,像素很低,乌漆麻黑的还掉帧。”
童江命案和林乙双命案并案后,我们看过八年前嘉兴甪里街附近的监控视频。正如王达陆所说,拍到死者童江走进小巷的摄像头早已老化,而且所处的位置暗黑无光。比童江早一步走入小巷的人,步履匆匆,在镜头前一闪而过。我和姚盼定格看了几遍,只能分辨其穿着工人服一类的服装,连长发短发都看不真切。事实上,那附近住着大量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员,后来接受问话的人足有二十多人,陈若生不过是其中之一。
“总之,第一次找陈若生只是大范围的常规走访。直至我们对死者的周边关系开展调查,才听说那年三月份初的时候,他曾在中基路和一个干废品收购买卖的人发生过肢体冲突。那个人就是陈若生。我们打听到陈若生兄妹在六月刚刚从中基路搬走,所以第二次上门问话。而那次问话我没有参加。”
胖刑警呢喃补充:“那时候我是派出所的片警,只够资格在周边排查时跑跑腿。”
姚盼问:“检查陈若生腿上的伤,就是第二次问话的时候吗?”
“是的。”王达陆回答,“我们了解到陈若生不久前受过伤,所以让他把裤脚捋起来看看。按照当时负责问话的前辈的反馈,伤势挺重,肯定会影响行走。再加上他有不在场人证,所以其后就没再找他了。”
我问:“人证是指坐在他家门口的醉酒汉吗?”
“嗯,那个人证明陈若生在死者死亡时间前半小时已经回到了家。按照法医的判定,童江身中致命刀伤,不可能撑这么久。”
姚盼望着王达陆:“你们不能分辨和你们谈话的陈若生是男是女吗?相貌呢?”
“我……不确定,”嘉兴的胖刑警重重抹了把脸,“事到如今我不敢肯定……总之现在我重新看你们手头的陈若生的照片,没觉得不是同一个人。”
后来我们联系到当时负责第二次问话的刑警。那名刑警名叫吕刚,已经离开警队三年,下海经商,开了一家保安公司。面对我们的来电和旧事重提,态度说不上冷淡,也说不上热情。
“当然是男的。”一开始他回答得相当肯定,但是当从我们的反复追问中听出弦外之音,就改了口,“应该是男的吧?看腿不像女人呀,声线也很粗。虽然他头发很长……”
没人会下意识地分辨一个人有没有在伪装自己的性别。譬如看到一个男人留着长发,并且外观带有某些女性的特点,却反而会让人认定:这家伙是个娘炮。最后吕刚推搪说已经记不清了。即便当年进行了二次问话,但专案组仍旧没有把陈若生当做重点对象。
“你还记得他的相貌吗?”
我们分别把陈若生和陈若离两人的真实照片发给他的手机。吕刚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分钟。
“实在记不太清了。如果一定要从这两个人里面选一个,我会选女的那个。但是男的也不能说一点都不像……”
我们再把以陈若离的相貌为基础,修改而成的陈若生照片发过去。
“嗯,换成男相就像多了。”离职的刑警连连说。
姚盼望了我和王达陆一眼,然后在发送框里勾选了林乙双的照片。
“咦,等等,好奇怪,这张照片看着也像……这张是合成照吧?把那对兄妹的相貌合并到一起。”
这句回答让我们始料不及。
从照片上分辨一个人的相貌特征,其实远比想象中的困难。我们对外貌认知准确程度的自信,有时候并不可信。尤其当我们面对的是从未见过真容的对象。
陈若生我们从未见过,林乙双也是。
仅从照片上看,林乙双既不像陈若生,也不像陈若离。但是如果以吕刚的提示为前提再作观察,却会发现一个奇怪而相反的事实。林乙双既像陈若生,又像陈若离。他的相貌,仿佛是陈若生兄妹的相加。由于性别相同的缘故,总体来说更像陈若生一些。
而伪造的陈若生的照片,则是以陈若离为原型,然后朝着她兄长原本相貌的方向进行调整,总体来说自然更像陈若离一些。
如此一来,将上述两个前提相结合,则又会发现一个事实:林乙双和幻影陈若生的相貌并不相似,但却存在隐藏的共通之处。
这仿佛同样是将两个人的相貌进行合并,但因为所采取的改造方式不同,故而最后得到的画像变得各有倾向。
人心的记忆就是如此神奇。当那位名为吕刚的离职刑警,将多年前的模糊记忆进行重塑时,反而洞察了个中的玄机。
我想杜学弧也有能力看破,只是他从来没有说穿。
后来我们得到了其他的佐证。我们再次向林乙双的师傅吴联军,以及他的前女友吴子珺问询。
吴联军说:“他每年会休两次假,每次大约半个月。既然是休假,我也不多问。”
吴子珺说:“他休他的假,回老家探望他爸,没让我陪他……每次回来,总觉得他有些怪。”
“哦对了,我想起来一个事——”吕刚在我们准备挂断电话时补充,“问话的时候,陈若生他妹妹也在家。因为身体不适卧床,我只看了一眼。”
九流的地摊小说这个说法,其实是从王达陆口中说出的。他说这话多少是因为恼怒。
“人格分裂?眼睛一会儿能看见,一会儿不能看见?别拿这些鬼话糊弄人,更别妄想用这种理由逍遥法外!”
当时他面对的是从天而降的陈若离的律师。
“那么,贵局要如何解释我的当事人一直以她兄长的身份在人前出现,如何解释她一直所记录的两人份的日记?”
律师当场诵读了一段陈若离的日记。2010年4月8日,陈若离和她哥哥一起从嘉兴搬到本地。两兄妹从车站出发,坐在满是灰尘味道的小货车里,冒着绵绵细雨穿过山冈和田野,携手到达他们新的家。
这段诵读让我们心生恻然。个中的场景温馨动人,但也许只是一个孤独之人心中的幻想。
“那都是她为了脱罪而伪造的证据!”王达陆沉闷发声,“因为她八年前杀了人,她打算用这种方式将罪责推卸到一个早就不存在的虚假的人身上。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她真的人格分裂!”
“她独自一人出国旅行又怎么解释呢?如果你认为我的当事人的视力实际上并无障碍,请拿出鉴定的证据来。”
“要拿出证据的是你!你不是说陈若离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吗?他现在在哪里?你试试把他叫出来录个口供看看。”
“这叫人格死亡。”
“什么?”
“很显然,我的当事人的次人格在选择逃亡的时候采取了自我灭失的心理机制。这种灭失可以是暂时性,也可以是永久性,说把次人格唤醒就能唤醒都是门外汉的话。”律师好整以暇地打开他的公文包,“这样的临床案例记录要多少有多少,我们也已经雇请权威专家出具了鉴定报告。”
王达陆跳脚说:“那不是全由你们说了算了?”
律师总能巧妙地转移针锋相对:“另外,你们指证我的当事人杀死童江和林乙双,请问她的动机是什么?远的先不说,根据你们的判断和事实证据,林乙双接近我的当事人目的是为其治疗,同时两人感情关系良好,后来还成为恋人,既然如此,我的当事人为什么要残忍地连刺两刀将他杀死,并且埋尸灭迹呢?假设林乙双本身居心不良,而我的当事人出于自卫将其刺死,作为一个受害的弱女子也没有埋尸灭迹的道理。”
王达陆大声说:“这一点我们会继续调查!林乙双要么是个变态,要么就是被陈若离骗了。但你的当事人不是弱女子,她是个邪恶的人,她谋杀了两个人!林乙双以为他能够给陈若离治好病,但他没想到对方的邪恶根本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律师说:“你看,你不是已经承认我的当事人存在精神问题,需要治疗了吗?无论案情的过程如何,既然我的当事人患有精神疾病,就不应以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对待。她需要的是治疗。”
王达陆七窍生烟,一时却找不到驳词。律师向我们摊开了手。
“我这么说吧。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贵局指证我的当事人曾犯下两宗命案,事实上至今不具备充分的证据。你们手头没有实证。因此没有我的当事人的供词,根本形成不了案件综述的闭环。但是你们永远无法取得我的当事人的供词,因为她一无所知。我们大可抗辩到底,直至免于刑事责任。但未免浪费公共资源,当然也未免令贵局和检察部门难堪,我们现在向诸位提供的是一个带有协商性质的求情方案。我们的当事人可以基于有限认知的前提下认罪,但条件是缓刑执行,并且以特批方式允许我的当事人出国保外就医。”
最令王达陆恼怒不已的,是那位由林劲委托而来的律师,甚至携带着一封斯里兰卡某精神专科医院的接收函,以及在当地长期居留的一整套审核资料。
“小林离开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嘱咐我在我认为应当拆开的时候拆开。”
身穿白色长衣的宠物协会理事在面对我们的质询时淡淡回答。我、姚盼以及王达陆将他团团围住,但那个中年人平静地居中而坐。
“信里只有一句话:如果有一天若离身陷极端的困境,请为她找一位最好的律师,并联系这家医院。”
“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们这件事!”姚盼严肃地问他。
林劲平淡说:“因为我没有拆开那封信,所以并没有什么要告诉你们。直至上周三。”
上周三是8月27日,市公安局对外发出通讯稿,宣布林乙双命案的嫌疑犯陈某已被正式逮捕。
但我们都肯定地相信,林劲早已拆开了那封信。
我想起案件调查初期我和姚盼找过他几次,每一次在谈话快将结束的时候,他都会问一句:陈若离现在是嫌疑人吗?
王达陆怒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妨碍调查,我们完全可以起诉你!”
宠物协会理事平淡地说:“知道,给诸位添麻烦了,我很抱歉。”他的气质让人无法追击。
临离开公安局的时候,中年人转过身,向我们微微鞠躬,但神情不卑不亢,而且坚定。
“请见谅,小林的遗愿我会执行到底。”
在那封遗信里,留了一位斯里兰卡公立医院医生的电话,但那个医生并不认识林乙双。
姚盼问杜学弧:“你是认为,林乙双其实在八年前就已经进入了陈若生兄妹的生活吗?”
杜学弧扬起下巴,抬头望夜空的月光。
“不,我想是更早的时候。”
4
2010年5月29日,林乙双从手术室走出来,吩咐助理唐慧仪将刚插了尿管的一只暹罗猫抱到观察间的笼子里,麻药快过了。观察间的笼子铺了厚厚的绒垫,它在半睡半醒间可以继续打点滴。那只暹罗猫患了严重的尿道梗塞,主人送过来时肚子圆圆鼓鼓,像怀了一胎新生命。尽管插了尿管,排出余尿,并且注射了大剂量的抗生素,但估计是救不活的。它的女主人哭得很伤心,林乙双告诉她,小猫今天最好留在诊所里观察,她就匆匆往家里跑。
“它最喜欢吃我煎得半熟的小鱼,我回去做一些。”
尽管林乙双知道按照小猫的身体状况,说不上适合吃鱼腥,但他没提出反对,也没说别放盐少放油一类的话。
暹罗猫最通人性,它能理解主人的依依不舍。
林乙双用消毒液洗了手,走到前台翻开日程记录,又整理了一下单据。猫罐头和狗粮存货快见底了,这两天必须抽个时间去提货。做完这些事,他眼望向宠物诊所的门口。一辆出租车停在路旁,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车厢里钻出来,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大铁笼,另一只手慢慢扶着车门。
林乙双离开前台,走到厅角的水池洗手,背对着门。
“你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助你?”
唐慧仪从观察间走出来,顺着走廊越过林乙双,迎向被推开的门。
“你好——请问这里能给小猫看病吗?”
走进门的女子声调有些焦急。林乙双默默洗着手,没有转身。
“当然,我们是宠物医院,小猫咪怎么了?眼睛有点红呢。”
女助理招呼着,伸手去接笼子。当她接触到笼子,宠物的主人本能性地缩了一下手,唐慧仪这才察觉,对方的眼睛原来不好。
“别担心,我看应该就是结膜炎,我们家的医生也在。”
“啊,那真是……太好了……”
唐慧仪待人温柔,宠物主人的心情渐渐信任和放松,将手中的笼子递过去。
“你到旁边休息一下,我给你倒杯水。”
“谢谢你。”
“怎么称呼你?”
“嗯……可以叫我猫侠。”
“哈,你的名字真好!”
林乙双关上水龙头,将手上的水擦干,转过身。
“你好,我是这家诊所的医生。”
他走到宠物主人面前,向她伸出手。他能感觉到自己声音干涩,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出来。当他发现那个女子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应当伸手,他就把手轻轻收回。
尽管她在行走的时候,能够本能性地灵巧地躲开障碍物,但在她的视网膜上,仍旧投影不出任何东西。
“医生你好!请帮我看看我们家小猫怎么了,它叫梅干。”
那是一只褐色的土猫,歪着脸,长得不好看。林乙双为它进行了全身的检查。
“患上结膜炎了,稍微有点感染。”兽医犹豫了一下,“最好能留院观察两天。”
“啊,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会不会因为是新房子的原因?”
林乙双问:“你……住在新房子吗?”
“嗯,我们刚刚搬进新房子。”
林乙双心脏霍霍跳动,话语哽在喉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