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照镜子。但她脸上灰尘扑扑,一道黄一道黑。陈若离心想这样的装扮应该已经足够像她的兄长。他能认出来。
她在从垃圾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候,等了两个小时。
八点二十三分,陈若离知道已经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她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时候,陈若离的心中思潮翻滚,既有无穷无尽的忧伤,又充满对未来的惶恐。无法抑制,也无法宣泄。她一路默默行走,努力将自己的心灵包裹起来。她想象自己站在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下,在铺满落叶的泥土里挖一个深洞,树有多高,洞就有多深。然后将手中捧着的玻璃瓶埋进洞中。
她一度无意识地走近了中基路,在那里,她和她的兄长曾经一同生活了好几个年头。但最近他们已经搬了家。
当回复清醒的时候,她骤然停住脚步。她茫然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那个方向意味着危险的领域。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段指向不明的路,远远跟随在她身后的人似乎放弃了。陈若离站在街心转了个圈,看不见来人,也听不到声音。
陈若离收拾心情,继续向前走。
城市的喧闹声渐渐变得稀落。无论是旧的家还是新的家,都坐落在人踪稀落的地方。长期以来,他们两兄妹总是生活得边缘。他们拒绝朋友,无法信任他人,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值得他人信任。
夜色深沉,破旧的路灯忽明忽暗,就像她的眼睛。陈若离慢慢行走,小心地绕开各种各样黑漆漆的障碍物。不久她听到身后传来因为磕碰发出的声响。
她立刻扭头,什么都没有。但当她重新迈步,身后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在跟踪,另外的人。
一种恐惧如巨大的蜘蛛从后背爬上来。细心回想,那个人其实从中基路附近就开始偷偷跟着她。
“你要谨记一件事!有一个人一直在监视我们。你不要管是谁,只管远远地躲开,有多远躲多远。无论那个人是谁,你都不能相信。”
陈若离想起她的兄长叮嘱她的话,她知道里面蕴藏着某种危险。
而现在,这种危险更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
陈若离匆匆前行,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摆脱对方,但她必须全力以赴。
从今天起,我只能依靠自己。
在这种觉悟的驱动下,陈若离伸手探进衣服的口袋里,紧紧握住冰冷的金属。
有一阵子,身后的声音似乎一度消失。但是走到甪里街的时候,脚步声再次出现,而且突然湍急起来。
陈若离肌肉紧绷,心脏如擂鼓敲打,她迈腿小跑,急匆匆地拐弯,拐进一条暗黑无人的小巷。她脚步踉跄,不知道是踢翻了一个垃圾桶还是别的什么。
“等一下!”
跟踪者蹿到身后,他手里持握着什么。太黑了,一点都看不清。只能继续跑。
“等一下,生哥!”
这个呼喊让陈若离减慢脚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这让她不得不回过头。
“你可能忘记我了,我叫童江。”
陈若离不记得这个名字,在黑暗和紧张之中,她只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男子,突然掏出了一个半尺长的事物。
“你是不是搬家了?我去找过你几次都没找着。”
就是这个人吧!这个人从中基路一直跟踪过来,一直监视……
“等等——你不是——我认错人了……”
月光或者灯光可能不期而至。女孩转身奔跑。
“等一下,我认识你!”
陈若离加速奔跑。
“别跑啊,我真的认识你!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不能相信他!女性本能的恐惧让她无法停步。一瞬间,她感到意识迷离,精神和身体都抛向未知的方向。
平衡感骤然消失,天地在黑暗中颠倒。上空有一团黑影,追击者扑过来。
“对……”
追击者支起身体,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开始审视自己前胸慢慢渗开的血迹。
“我已经记不清了,你就当作是失去时间吧。”
后来陈若离在牢房里面对着杜学弧,平静地回忆往事。
“我想不起来到底是我被什么东西绊倒,还是那个人先摔了一跤。我想我曾经狠狠着地,我记得石板路光滑的触感和陈旧的味道。”
杜学弧问她:“你后来知道那个半尺长的事物是什么吗?”
陈若离笑笑说:“知道了,那是一把口琴。那个男孩喜欢音乐,和我哥哥一样。他把口琴掏出来,只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她的笑容敛去。
“但我想不起来哥哥的刀是怎么刺进去的了。是那个人压在我身上时触发了弹簧,还是在他爬起来以后,我毫不犹豫地向上刺,直至没至刀柄。”
杜学弧淡淡说:“没必要把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我们都知道了,杀死童江的是另外一个人。”
3
律师信及其附带的精神鉴定报告正式寄到以后,王达陆和杜学弧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你为什么不说话?原来你一直打的算盘就是为这个人辩护吗?她是一个魔鬼啊!”
王达陆几乎要揪住杜学弧的衣服,我和姚盼阻拦了他。
杜学弧没有理他,双手插着裤兜走向刑警支队的门口。
嘉兴的胖刑警挣开我和姚盼的束缚,对着杜学弧身后喊话。
“是因为童江的案子不在你们辖区,所以事不关己吗?”
姚盼说:“好了,你要连我们也扯进来吗?”
王达陆说:“好,先不说童江。就算童江的死现在还说不清,但是林乙双呢?他是怎么被陈若离设下圈套残忍杀死,你不会一无所知吧?”
杜学弧在门口停步,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身。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想的。”
林乙双具有双学士学位,一个是临床医学专业,另一个是医学心理学专业。这是他的老师吴联军评价他精通人心的原因。但这个精通人心的医生最终死于他的专业。
2010年6月间,他在本市重遇陈若离,他立刻认出了对方。五年前,他因为给这个女孩的兄长治疗,成为其任职的医院掩盖过期疫苗黑幕的替罪羔羊,不仅丢了工作,还被吊销医生执业资格,此后只能改行担任兽医。是以他对陈家兄妹印象甚深。
需要推倒重判的一点是,林乙双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相反,他有着医者应有的责任心,或者说,拥有比一般的医者更强烈的责任心。他接近陈若离和恶意无关,而是出于责任心。陈若生曾经经他之手注射过期的破伤风疫苗,这让他既愧疚又担忧。凭借给宠物看病的机会,他偷偷注视陈若离的生活,从而在不久之后发现了这个女孩的秘密——陈家兄妹一同居住是个幻象。兄长早已不在,在那座房子里,仅仅剩下一个行为异常的妹妹。这让林乙双更加愧疚,与此同时,一种决然的计划在他的内心升起。
“他的想法是为陈若离进行治疗。”我陈述着专案组的推断结论。
“心理治疗。”姚盼接口道,“虽然很难完全代入林乙双的心境,但在强烈情感的驱动下,他的行为并非无法理解。他决心亲手做这件事。整个治疗计划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分三步走。对此我们咨询过个别专家的意见,得到‘思路可行’的答案。”
杜学弧说:“你说。”
第一步是深入了解陈若离的状况和陈若生的生平,这是心理治疗的基础。因为无法通过与病人谈话问询等方式掌握这些信息,林乙双只能暗里观察。他偷偷前往陈若离住所,观察和记录陈若离的日常行为。而这种观察渐渐由远而近。后来他进一步潜入到对方家中,定期翻阅陈家兄妹各自的日记,这让他全面掌握了陈家兄妹的现在和过往。
女刑警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想,林乙双最初决定偷配陈若离的门钥匙,潜入她的家里,是因为他从陈若离口中得知,陈若生多年来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而他妹妹也有样学样。他最初的动因是查看这些日记本。但这种更近距离的观察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甚至让他的心态发生微妙的变化……”
王达陆在旁冷笑:“天天偷窥一个年轻貌美又目不能视的女人,心态不变化才怪。”
姚盼说:“这一点先不讨论。总之从某个阶段开始,林乙双开始时常偷偷进入陈若离家中,哪怕是屋主人在家的时候。事实上,这也是第二步治疗的要素:林乙双故意让陈若离对他的偷偷潜入有所察觉。某个专家称这叫作逆向暗示治疗。专业的概念我不懂,大体是对存在人格障碍和癔症问题的患者施加某种心理压力,让她感觉身边有个若有若无的人影,从而激发她对自身的现实识别能力的自检。说白了就是以毒攻毒。”
杜学弧问:“第三步呢?”
第三步是对第二步的延伸。林乙双希望重塑人格障碍患者的身份认知能力,让她逐步而清晰地意识到,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其实子虚乌有。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林乙双采取了一种大胆的治疗方案:以己之身替代幻影。
“这是林乙双后来假扮成陈若生的原因。”姚盼说。
从心理治疗的角度看,此举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上挤占陈若生这一身份。也即,只要林乙双以陈若生的名义出现在陈若离身边,以心缔造的那个陈若生就无法现身。此举一方面大幅阻断了第二人格出现的频率,另一方面将患者对第二人格的心因性需求转移到一个实体对象身上,从而将解离的人格干脆地分离出去。
“非常有想象力的治疗方案。这是专家的评价。”姚盼复述了一遍领域专家的意见,“但是能够取得患者的相信是治疗生效的关键,这与第二个步骤的暗示手法息息相关。所以专家才会认为这是环环相扣的治疗措施。”
杜学弧说:“也就是推论和事实拟合。”
姚盼说:“对。三年来,林乙双对陈若离持续进行偷窥,甚至潜入室内,以及在最后取缔陈若生的身份,这个推论把这些事实串联了起来。或者说,相比于简单地认定林乙双是个变态,以治疗为初衷的动因是个更可信的理由。”
姚盼又对“初衷”二字进行了补充。
“当然人心或许会变。或许最初林乙双是一心为陈若离治疗,或许后来他对治疗对象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他久久地在陈若离身边逗留,动机是不是变得不再单纯,这一点难以说清。毕竟,后来他又以自己的身份和陈若离建立了情侣关系。只不过,认为他的行为始终忠于医者的初心也未尝不可。事实上,他还有一项治疗措施。这是根据你的意见推断的。”
姚盼望着杜学弧,后者笑笑问:“是什么?”
姚盼回答:“第四号日记本。”
那本薄薄的日记本,内容古怪莫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如果将之与一个理由相连,其意图就会清晰起来。那本日记本放在陈若生的书架上,以盲文书写,其实质是医者留给患者的索引。这个索引以一种隐蔽而循序渐进的方式,驱动患者自身的矛盾和怀疑,进而重新检视对现实的认知。
“林乙双决定和陈若离结为恋人,我想也是基于治疗的需要。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我试着从纯善的角度分析,“他需要在第四步治疗开始之前,取得陈若离更充分的信任。”
对解离症患者的治疗理应还有一个步骤,那就是人格整合。当陈若离对其兄长的子人格的心理诉求全部平移到第三者身上,人格解离的病情趋于稳定后,下一步则需要向患者逐步披露实情,包括第三者假冒陈若生身份这一事实。在这个阶段,林乙双自然不能以一个陌生的第三者现身,为了让患者无保留地信赖自己,亲密的恋人关系不可或缺。
可惜,这个步骤林乙双最终没有机会实施。
“陈若离杀死了林乙双,专案组的结论是这样。”姚盼平淡说。
所谓人格整合的反噬。当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岌岌可危,陈若生通过陈若离之手杀死了林乙双。而且为了在杀人后脱罪,他设计了周密的圈套。
“显而易见,林乙双的日记是陈若离伪造的,为了避免字迹暴露,所以使用了盲文。”王达陆冷哼道,“我觉得你们之前是灯下黑,事实上,能够熟练书写盲文的人就是陈若离。”
林乙双长期以来的偷窥行为,一直被寄居在陈若离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看在眼里,他将这个事实予以改造,编写成一份暗黑而猎奇的日记。与此同时,他也对自己的日记进行了部分修改,以此与林乙双的日记相对应。包括自己曾被变态者囚禁在地窖之中的情节。
“现在回过头看,林乙双所租仓库的用途可能非常单纯。”我说道,“地窖的铁链和颈箍,可能本身就用作圈养大型宠物。那里也储存了很多宠物食粮。姚警官就说过,如果真的有人被囚禁在地窖里,那么残留的生物痕迹未免太少了。”
姚盼闻言点头:“所谓将陈若生囚禁,以便定期获取他身上的汗液,这种说法也显得不合常理。”
陈若生编造了相关情节,将林乙双污蔑为变态狂徒。4月30日夜晚,他持刀将林乙双刺死,然后把尸体埋藏在后院。其后,他潜逃到海盐,并刻意留下若隐若现的行踪。到达海盐后,他偶然发现已经死于(或是奄奄一息)桥洞下的流浪汉洪重农,于是将计就计,将洪重农的尸体搬运到深山老林里,给死者换上自己的衣物,将自己的随身物品留在山洞中,最后放火焚尸。下山后,他将洪重农的毛发散播在自己曾经投宿的旅馆,然后又返回本市,在自己家中以及林乙双的地窖里进行相同的操作。由此制造出自己的假死骗局,逍遥法外。
陈若生对今后的逃亡生活毫不担心,因为他本身是一个幻影。或者说他无须逃亡,他自始至终生活在他妹妹的心灵里,以前可以,今后也可以。
上述是专案组对全部案情的推断。
“尽管还有一些细节值得推敲,但根据目前所知的全部事实和证据,这是拟合程度最高的推论。专案组对此结论持接受态度。”姚盼定定望着杜学弧,“你的意见呢?”
杜学弧不说话。
姚盼说:“这里面的推理,可是完全按照你的指导思想。”
杜学弧笑问:“是什么?”
“那些日记本无一不在述说着真相。无论是陈若生兄妹的生活点滴,还是林乙双的所做作为。它们都是事实,只不过有人用一层变质的外壳包裹住这些事实。”
杜学弧说:“嗯,是我说过的话。”
姚盼说:“你现在想说什么呢?说这一切像是九流的地摊小说吗?”
杜学弧暧昧地笑,然后又浅浅叹气,“像吗?或许有那么一点。”
我诚恳问:“告诉我们哪里犯了错。”
“哪里都没有错,唯有一点不妨再做核实。”年轻警察倚在门口,语气平静而喟然。
王达陆大声问:“哪一点?”
“林乙双是从什么时候进入陈若生兄妹的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