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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嘉兴福利院的孩子不允许养小动物,但是福利院的周边,住着许多野猫。
夜深人静的时候,陈若离听着小兽的嘤嘤叫声入眠,她会侧耳分辨,然后摇醒临床的哥哥,告诉他又有一窝幼崽出生了。
“胡说八道,你还睡不睡?”每一次,陈若生都会不耐烦地侧转身子。
第二天,陈若离拉着哥哥去看初生的小猫。只有她能循声找到野猫藏身的地方,也只有她能靠近那些警惕的动物。所以她拉着陈若生的时候,只能待在稍远的地方,用手指向。
“就在那里,草丛和墙根之间。”
“没看见,那里只有一条沟渠。”
“真的,真的有。你俯下来看,等一会儿。”
“没有!”
片刻以后,母猫会从沟渠后面的罅隙探出头,把四五团毛茸茸的小生命放置在草地上晒太阳。那些小兽在树荫下迷糊地转动脖颈,追逐阳光,但是睁不开眼睛。它们张开喉咙,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吖吖声。陈若生心里惊奇,妹妹怎么能听见呢,但口上却嗤之以鼻。
“有什么好看的,村里的野猫多得去了。以前你没看够吗?”
话说出口,心里就有点懊恼。男孩很怕妹妹会尖声反驳:我就是没看够!但女孩什么都没说,她紧紧拉住哥哥的手,侧耳倾听,嘴角只有笑容。
“好啦。”
陈若生想起身时,陈若离扯他袖子。
“哥,有没有吃的?”
“没有,刚出生的猫也不会吃东西。”
“那可以给妈妈吃,让她多产奶。”
“中午吃完饭,留点剩饭咯。”
“昨天发的虾条,能不能借我一些。”
“啧,你自己的呢?”
“我的吃完了。”
其实陈若离没说实话,昨天陈妈妈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包虾条,她自己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已经喂了小猫。这件事陈若生能猜到。
“我的也吃完了!”哥哥气恼地说。
其实陈若生也没说实话。他的虾条在发下来没多久就被一个孩子头领抢了去。他气恼是因为自己没敢吭声。这件事陈若离也能猜到。
“哦,那算了……”
妹妹的反应暴露了她的知情,这让哥哥情绪爆发。
“喂什么猫啊,我们,连自己都吃不够,养不活!”
母猫反射性弓起背,来来回回叼起自己的孩子,钻进沟渠后面。
从两个方向,陈若离都能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嘉兴福利院每周发一次零食,一般是糖果和饼干,有时是自制的点心。如果有组织或者个人来献爱心,孩子们吃到甜食的机会就会多一些。
因为孩子多,零食一买就是一批,平时存放在专门的仓库里。那个仓库原本设在厨房里面,因为油烟太大,食物的包装袋总会蒙上一层垢,手一摸又腻又黑,味道也古怪起来。后来,院方就把存放地点转移到宿舍侧面的一栋旧楼,由陈妈妈负责看管。有一些夜晚,不睡觉偷偷溜号的孩子,经过宿舍南端的窗户时,会望见旧楼亮着微光。第二天,他们会私底下口口相传:会开灯的鼠精又出动了。这件事全院的孩子都知道,只有大人们一概不知。
关于旧楼的鬼故事很多。据说福利院原本的医疗室设在那里,十多年前,一个医生因为家父和家兄先后受到迫害,精神崩溃,给孩子接种疫苗时故意混入不知名的药物,导致十三个孩子死亡,随后那个医生在楼道正中上吊自杀。还有就是某年某月,有一个九岁的男孩半夜摸进旧楼偷吃饼干,因为吃得太着急,被生生噎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发现,死去时,他眼睛圆睁,皮肤发青,四肢紧缩,活像一只绿鬣蜥。最新的版本则是鼠精。那是一只人立高的硕大老鼠,把旧楼据为自己的地盘,如果有人闯入就会被咬住喉咙拖走,连尸首都找不着。
这些传闻让大部分孩子退避三舍,院方把零食存放在旧楼,可能也结合了这一点进行考量。但是勇于探险的孩子,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消失。
从宿舍楼的一条密道能够到达旧楼。沿着宿舍楼后面的沟渠向前走,转弯,会看到一段红砖砌成的矮墙,被齐腰高的草丛掩盖。矮墙下面有个凳子大的破洞,钻进去,穿过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狭长空腔,能够到达旧楼的地下室。地下室不带锁,楼梯也能用,盖板一推就开。从地下室上来是旧楼的西侧,此后再无障碍,可以在楼房里四处晃荡。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谁能够发现这条密道,谁就能够不为人知地自由进出旧楼。
但事实上,自嘉兴福利院成立至今,能够发现这条密道的孩子很少,敢于穿越这条密道的孩子则更绝无仅有。狭长的墙壁中腔大约有十五米,旧楼的地下室早已荒废,从地下室爬出来又得跨过五米的距离,这几十米的空间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亮光。习惯了光明的人,大多是迈不开脚的。
当然了,旧楼的正门从来都对外敞开。大白天的时候,好些男孩子试过从正门溜进旧楼,等待靠近零食宝藏的机会,但无一例外被抓了现行。所以发生零食失窃事件的时候,孩子们呈现出一种复杂的亢奋情绪。
一开始,陈若生兄妹最早被排除了嫌疑。因为妹妹是个瞎子,没有偷东西的能耐,而哥哥出名的听话,对护工妈妈唯命是从。孩子们都猜想能够成功从大人的眼皮底下闯空门的神偷,不外乎是身材高大、身手矫健的那几个。他们既是孩子们的头领,也是孩子们的英雄。但是院长后来勒令搜查床铺,确实地在陈若离床头的小铁盒里找到两根士力架,并且连同旧楼的密道也被揭露的时候,形势就反转了。
知悉真相以后,大伙儿心里都感到恍然大悟:原来是一个盲女干的,难怪她能够穿越那条黑暗的隧道。这算不上是无所畏惧,她只是习惯了而已。
孩子们也从最初的崇拜之情,转化为大呼上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或者说,这未免太狡猾了!
不过,这种观点也来源于人为的引导。有一小段时间,大伙儿还是惊讶于陈若离的技艺的,主动搭话和示好的人也不少。但不久,孩子的头领们就开始捍卫自己的地位了。
“会在地洞里钻来钻去的,应该只有老鼠。”
“啊,难道是传说中的鼠精?”
“不是,鼠精强大多了,一般人无法对付。她只是个瞎子。”
“对了,没有眼睛的老鼠,不就是鼹鼠吗?”
“嗯,就是鼹鼠女。”
这番话后来又衍生了各种版本,譬如觉得鼹鼠太拗口,又改成地鼠和土拨鼠。这些称呼有时能把男生说得摩拳擦掌,有时能把女生逗得哈哈大笑。
没多久,陈若离床头被人贴上一张样子古怪的画,大体是一只顶着猪鼻子的鼹鼠,眼睛眯成一条线,犬牙像铲子从下唇翻出来。那幅画在陈若离床头挂了很长一段时间,护工妈妈来检查时有人会收起来,妈妈们一走又重新挂回去。每次看到陈若离摸索着爬上床,对头顶的画像一无所知的时候,大伙儿都会不约而同地捂嘴笑。
有一次活动室里播放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正好说到土拨鼠。那种小动物喜欢直立身体,故作凶猛地使劲喊叫,但是声音却又尖又细,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一个男生立刻站上凳子,双手缩在腋下,学着尖声怪叫,那一次所有孩子都笑弯了腰。
其实,那些头领一开始也没有打算针对一个身体不健全的孩子,他们向陈若离索要零食,或者让陈若离帮他们再去偷一些出来。那些孩子听说过士力架,但从未吃过,看见陈若离的私人藏货都馋坏了。但是无论怎么软磨硬泡,陈若离从不答应。不过是一个残疾人,这实在太过骄傲,这种骄傲让头领们无所适从。而其他孩子的响应,让他们壮实了信心。
活动室模仿鼠叫事件发生以后,就有人提出了一个倡议。
“应该听听本人是怎么叫的呀!”
于是,名为“敲地鼠”的游戏拉开了序幕。
女生会把滑溜溜的香皂丢在陈若离床上,男生则把陈若离的盲杖一把拿走,当陈若离伸手索要的时候,把毛毛虫一类的动物放在对方的手掌上。孩子们没有真的在游戏机室玩过“敲地鼠”,但是听说过,每当地鼠从沟渠里冒头,要趁它没反应过来时一锤子敲下去。打中了,地鼠就会发出“吱吱”的叫声。
而当惊吓不足以让陈若离继续发出尖叫以后,几个头领开始动手。
他们把陈若离的手杖丢出很远,在她寻找的路上把她绊倒。或者在无人的时候,把陈若离堵在角落,用树枝的尖端戳她的手臂,逼使她去钻墙角一个不存在的洞。如果有女生参加,有时还会拉扯她的衣服。
“敲地鼠”游戏的目的是让地鼠叫,大伙儿每次都起哄说,你叫呀,你叫呀,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陈若离没有让他们得逞。除了最初几次因为猝不及防,忍不住叫了出来,其后陈若离每一次都全力抵抗,唯独不吭半声。陈若离从不呼叫,也不哭。每当她倒地,她会设法站起来,如果做不到,则蜷缩身体,然后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凝神倾听,默默在心中倒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孩子们的恶作剧变本加厉,还有一个重要的引导来自护工妈妈。陈若离戴上小偷的帽子以后,一直没有摘下来过。作为反面典型,陈妈妈在许多场合对她进行批评教育,这让孩子们恶作剧的行为变得理直气壮。
也因为这个原因,陈若生幸免于难。陈若生没有被戴上小偷的帽子,案发之时,他逃跑了。
零食仓库平时锁着门,钥匙由陈妈妈保管。白天的时候,仓库有时会开门,但陈妈妈总是尽忠职守地把守,所以孩子们才从无机会下手。也就是说,要偷走零食,哪怕使用了密道的诡计,没有两个人的合作也难以成功。
零食失窃一案,哥哥陈若生是主谋,妹妹陈若离是从犯。
搬货的时候,陈妈妈会让陈若生跟过去帮忙。陈若生看准了这个机会,有时会把陈妈妈支开。譬如小憩的时候,陈妈妈在旧楼的门口抽烟,陈若生就扯着她,询问恐龙或者希腊神话的问题。陈妈妈一般会在五分钟之内保持耐心,这个时间里,受哥哥指示提前埋伏的陈若离会潜入零食室,把战利品装满口袋,然后从密道逃离。
案发以后,陈若离把罪罚一人扛下。接受审问的时候,她说她趁陈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实施了偷窃,没有把哥哥的名字说出来。
陈若生自己也没说出来。陈妈妈在陈若离床头搜出士力架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偷偷从围观的孩子之中溜走;院长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浑身发烫,门牙在下唇咬出血印子,摇头说自己并不知情。福利院没有深究这件小事,后来再没有人对陈若生问过话。还有一些场合,陈若生可以站出来大声说是他干的,他内心挣扎不安,但那时候他年纪尚轻,生活的无依让他担惊受怕,所以心灵孱弱的部分每一次都占据上风,他没有迈出那一步。
陈若离安慰哥哥,说一个人挨批评要比两个人挨批评好。
“我是个盲眼女孩,院长也好,护工妈妈也好,很快就会原谅我的。但是哥哥不一样,陈妈妈这么喜欢你。”
后来,陈若离又劝哥哥不要出头,一个人受罪要比两个人受罪好。
“我是个盲眼女孩,他们不会太过分的。但是哥哥不一样,你比我善于和别人相处。”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陈若离倒地的时候,每次都默默倒数。数字归零以后,她心里掠过一点失落,但嘴角会泛起笑容:嗯,这一次哥哥也忍住了。
刚住进福利院的时候,陈若离老不带盲杖。她拉着陈若生的手,觉得自己可以到达任何一处地方。被哥哥训斥了几次“你烦不烦”以后,习惯慢慢改变。有时哥哥一整天不在她身边,她就自己拄着盲杖到处跑,比平时走得更远。她想,如果一整天待在房间里,哥哥心里一定不舒服。再后来,哥哥失去领养的机会,她的心愿变得很简单,给哥哥当小助手,不要再次成为哥哥的包袱。所以每次她受欺负,她希望哥哥远离是非。一般数到十下哥哥还没出现,事情就安全了……
倒数在第八次的时候被打断。
脚步声沿着松软的泥土传播,由远而近,最后变成轰隆隆的声响,钻入耳郭和心脏。陈若离伏在青草上,草尖撩得她鼻子发痒。那个熟悉的声音掠过头顶,不久和其他人的叫喊声激烈地交织在一起。
她哇哇地哭出声来。
那时候女孩才发现,自己在心中的倒数,其实是等待。
5
给陈若离戴上手铐的第三个理由,是从案发之日起,她的哥哥陈若生行踪成谜。
陈若生是一个专栏作家,给若干杂志和网络频道供稿,主题是美食和旅游。同时自己经营一个公众号,粉丝数量刚过万人。
他经常旅行,在外的时间远比在家的时间多。他的几个责任编辑说,陈若生喜欢边走边写,他随身携带一台机械键盘,确保走到哪里都能按自己的节律打字。他的许多稿件是在旅途中完成,给编辑部发送邮件时总会带上坐标。他的最后一篇完整稿件发给了一个叫《视界》的门户网站,网站栏目包罗万象,其中旅游版订制得不错。陈若生的文章讲的是花瑶族的风土人情,完成于湘西雪峰山附近,刊发于四个月以前。陈若生是个自由撰稿人,《视界》没有和他约定供稿频率,尽管四个月的空白期长得有点少见,也没有人想起去催稿。
但是有一家杂志社和陈若生约了稿。那家杂志社叫《新花色》,主打时尚休闲,我个人是看不懂,但姚盼翻了两本就喜上眉梢,说格调不错。那本杂志和陈若生合作了好几年,算是他的东家。按照合约,陈若生应该在五一节以后交一篇介绍丹麦王室餐宴礼仪的稿子,以及一篇推介户外冲锋衣的宣传文,但时间到了,责任编辑的邮箱里却没有新添邮件。
“猫侠从来不拖稿,只会提前,他说如果编辑部有意见,他好早做修改。猫侠考虑的是,推迟刊登会令读者失望。原本他是个很重视读者关系的作者,这次不知道是搞什么。”
“猫侠”是陈若生在《新花色》上用的笔名,他在《视界》除了用“猫侠”,还用过“梅干”“嘉兴湖”“白霜”“屏山”“独木”等IP名,在其他杂志和网站也常常换着名字用。
“你有联系他吗?”
因为《新花色》杂志社在杭州,我只能在电话向陈若生的责任编辑询问情况。那位编辑叫赵一舟——陈若生的QQ联系人是这样命名——我开始以为是男的,电话打过去发现是一个清甜的女声,身份证上记载的名字叫依月,姓依名月,居然比她的网名更像网名。
“有的,我给他发了邮件和短信息,他没有回复。过了几天,倒是有稿子发过来。”
“他发稿子了?”
“嗯,是关于丹麦巴赫王朝时期宫廷宴会的,但是稿子只写了三分之二,我看了也是哭笑不得。以前没见猫侠出过这种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