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山洪没有造成大量人员伤亡,部队主要是来疏通道路,顺便把陈若离救了。那天,陈若离和几个伙伴到山里玩,暴雨突如其来,大家走散了。除了她以外,其他孩子都顺利回了家。陈若离的爸妈见雨势越来越大,不顾危险先后去找人。先是爸爸出门,被滚落的碎石砸伤,倒在路坎儿。妈妈后来也去找,看见丈夫瘫在地上,想去搬,没搬出多远,洪流就从山上冲了下来。
陈若生兄妹的父亲陈日发从小被卖给林场的一对老夫妻当养子。那对老夫妻膝下无子,本打算养儿养老,但在养子成年之前就先后撒手人寰,一个病死,另一个被山里的野兽拖走。陈若生兄妹的母亲谭桂香是从外地远嫁而来,老家还有一个瘫痪的老爹,和大儿子同住;二哥几年前跑货和别人械斗,被一棍打成了痴呆,看见生人就尿裤子;三哥很早出了国,听说混得不错,但几乎和穷亲戚们断绝了联系。陈若生兄妹成为孤儿以后,在村里一家条件不错的农户寄养了一段时间。那家人本来有意收养陈若生,多个儿子,但觉得看不见东西的妹妹是个累赘,考量一番,最终没有接纳陈家兄妹。嘉兴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把两个孩子领走的时候,哥哥陈若生被护工拉着走,一步一回头,那家人的妈妈躲在里屋不出来,爸爸则别过脸去,不敢多看一眼。妹妹陈若离没有依恋,拄着盲杖慢慢走,走在最前面。
嘉兴福利院有一百多个孤儿,患有残疾的约占10%,所以院方对于如何照顾残疾孩子经验丰富。他们把哥哥和妹妹的起居饮食安排在一起。负责照看两兄妹的”妈妈”刚好也姓陈,长得很胖,双腿却短得出奇,追在孩子们身后不一会儿就蹲坐下来,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陈妈妈很喜欢乖巧俊俏的陈若生,经常抱住他,摩挲孩子圆滚滚的脑袋,动情叮咛。
“若生要记住,你长大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你妹妹的眼睛。”
陈若生用力答应,把头钻进陈妈妈怀里。
陈若生比陈若离大三岁,照顾妹妹的责任从天而降的时候,他还不满十一岁。这个年龄的孩子,无法奢求能有多坚定的责任意识。那时候对他来说,更稀缺的是爱。陈日发夫妻没有重男轻女的情结,从小就更宠爱小女儿,以至于知道女儿没有回家以后,发疯似的出门去寻找,最后在暴雨中双双殒命。这一点,在哥哥的心中留下过何种感受,时至今日已无迹可寻。但是,有一件事陈若离一直记忆犹新。
嘉兴福利院每年都有五六个孩子会被热心人领养,因为数量相当固定,在孩子们之间甚至有“配额制”的传闻。有一天,来了一对澳大利亚的夫妇,女的是华裔,会说中文。他们在活动室和孩子们见面。女人在陈若生身旁停步,不一会儿用英语发出惊叹声。
“亲爱的,这孩子正在做数独题呢!”
那女人坐在男孩身边,像看到中意的玩具。她用神端详陈若生,亲切地和他攀谈,不时发出响铃般的笑声。不远处,她的丈夫随着院方的引导,蹲下来看陈若离。陈若离坐在活动室的角落,桌子上洒满五颜六色的珠子,她用细绳一颗颗串起来。老外凑近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阵,陈若离听不懂。护工翻译说,这位先生称赞你心灵手巧,而且长得很漂亮。那个老外挑出几个黑色的珠子,无声无息地放在陈若离触手可及的位置。女孩摸到珠子,逐一串进绳子里,缤纷的链条被连续的黑色占据了一排。老外莫名其妙有些亢奋,他把安静不语的女孩抱起来,浓密的大胡子摩擦着粉扑扑的脸蛋,没打结的珠链从女孩手中坠落,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陈若离朝对方脸上吐了口水。口水吐进了眼睛里。
那对外国夫妇在办公室和院长商量的时候,陈妈妈参加并且发了言,她的态度很坚持,而且因为有点不满而提高声量。
“不可以的,他们两兄妹感情很深,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分离。”
随后她把哥哥领进办公室,一屋子大人询问那孩子自己的意见。陈若生呆若木鸡。陈妈妈弯下腰,扶着男孩的双肩,认真地注视他的双眼。
“若生,你自己做决定,你已经长大了。”
院长问陈若生:“你怎么想?”澳大利亚来的女人走过去,拉住那孩子的手,怜惜地揉他的手背:“你想不想到国外去,想不想我当你的妈妈?刚才你说想的。”
陈若生没有点头。陈妈妈问他,你是不是想一直和妹妹在一起?哥哥点了头。
那天夜里,福利院里所有事物都睡熟以后,陈若离听到哥哥下床的声音,脚步声啪嗒啪嗒,离开房间。陈若离翻身爬起,赤脚踩在粗糙的地砖上,黑夜和白昼对她来说区别寥寥,她没有拿盲杖,跟随声音的足迹走出去。在静悄悄的走廊站定,冰冷从脚底一缕一缕爬上来,转角处传来哥哥的抽噎声。陈若离慢慢走近,慢慢伸手,想拉住哥哥。陈若生把妹妹的手甩开,咧开嘴说,走……但“开”字没有说出来。
陈若离站在原地,听着哥哥的足音渐渐远去。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陈若生兄妹在孤儿院刚度过第一个年头,日子处于习惯和不习惯之间,对命运的不忿和对未来的幻觉仍然若有若无。往后的几年,还有两三对热心的夫妇相中过陈家兄妹,甚至包括妹妹,但都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止步。陈若生过了十五岁生日以后,就再没有人向他们抛出邀约了。
许多年以后,陈妈妈得了肺癌,陈若离到医院看她。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妈妈向看望者说对不起。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那位孤儿院的护工也有复杂、交错的心性。她也是孤儿,成年后结过婚又离过婚,终生没有儿女。她生长于孤儿院,又为孤儿院服务半生,仿佛是一场宿命。有时,她真心爱护那些和她一样可怜的孩子,有时,她希望那些孩子能一直和她一样可怜。有几位她照顾过的孩子跟随养父养母出了国,寄回来感谢的信和精美的糖果,陈妈妈会把糖果一扫而空,然后把信揉碎投入垃圾筐。那对澳大利亚籍的夫妇打算领养孤儿的时候,她在心底期盼这件事以失败告终,尤其当知道领养对象是陈若生。陈若生是个听话的孩子,她渴望这个孩子留在她身边,对她依赖,听她吩咐。她时常教导陈若生,要当个男子汉,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因为她深知陈若离要离开孤儿院,比她哥哥困难得多。
“我想让你成为你哥哥一生的包袱,对不起……”
弥留之际,陈妈妈扯住她照料过的孩子的手,坦诚自己昔日的恶意。但事实上,她说出这句话,证明内心的恶意还在延续。
来探病的人伸手叠在对方手背上,手心温热,但内心十分冰冷。
“不,我衷心谢谢你。”妹妹说,“你是对的,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们兄妹分离——哪怕我们相互成为对方的包袱。”
3
被埋在陈家兄妹后院的人,名叫林乙双。
因为尸体已经高度腐败,而且身上没有身份证明文件,核实死者身份的工作不出意外非常艰难。尸体先是送到县刑警大队的法医办公室,确定了性别、身高、体重等基本信息,然后发通报到市局,和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进行比对,但并无能对上号的人。市局的法医队提供了技术支援,根据颅骨复原死者生前的大概容貌,再把比对范围扩展到外市、外省,以及全国,但依然一无所获。无计可施之下,市公安局刊登寻尸启事,委托各路媒体把死者的容貌和残留的衣物予以公布,并悬赏万元。过了两周,终于有人打来电话,说在某个网站上看到转发的启事帖,死者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有点像我原来的老板。”
来电话的是一个叫唐慧仪的年轻姑娘,在一家美容院打工。两个月之前,她曾经在一家宠物诊所当助理,后来诊所关门,老板支付了她一笔遣散费,之后再没联络过。那姑娘人住在外市,以公安局答应悬赏金一分不少,另外为她报销差旅费和误工费为前提,前来辨认了尸体。死者果然是她说的那个宠物诊所的医生兼老板。
其实拿到林乙双的照片后发现,死者的真容和模拟复原的样子完全不像。不过这点早有预期。在电话里沟通的时候,市局刑警支队的女警官姚盼就问过唐慧仪,她认识的人是不是和公安局公布的画像相像。
“样子一点都不像,林医生是长头发。”宠物诊所的助理在电话那头回答,“不过那件绿色衬衣很眼熟。”
林乙双宣布宠物诊所结业的那天,身上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长袖棉质衬衣。唐慧仪告诉警方,那件衬衣林乙双时常穿,春秋之交的季节,他几乎每周都要穿上一回,所以因为洗的次数太多而颜色发蒙。而且衣服的尺码稍微偏小,可能是原本的身材要比现在瘦,但是人发福以后衣服没舍得换。而唐慧仪对那件衬衣留有印象的最重要原因,是她和老板握手道别时,发现对方右手衣袖的扣子掉线了,袖子像小丑的笑脸般敞开来。
“我说我帮你缝一下吧,但是林医生说不用,我就没坚持。”
从停尸间出来以后,前来辨认尸体的女孩不无伤感地回忆。
“就因为看见衬衣的扣子掉了吗?”姚盼询问说,“我们展示出来的衬衣,本来就残破不堪吧?”
“我也说不清,绿色,衣袖少了扣子,见到这样的衬衣我心就抽紧了……”
唐慧仪说,离开宠物诊所以后,有一天她在路边看见一只流浪猫,看上去刚刚断奶,有一身雏鸭般的金黄色绒毛。唐慧仪用手机拍下照片,发给林乙双,但是对方没有回复半个字。从那时候起,唐慧仪心里就隐约生出不安。
“虽然老板不见得有给旧员工回复每一次信息的义务,但是我以为那一次他会回复。那只小猫可爱得像块奶油,林医生又那么喜欢小动物。”
“后来你还有联系过林乙双吗?既然有不好的预感。”
宠物诊所助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也没有由头……”
那件事发生在宠物诊所结业的一个月以后,过后的一个月,唐慧仪没有鼓起和林乙双通讯的勇气,再次念及这个人的名字时,死讯已经接踵而来。
唐慧仪在停尸间逗留了大约五分钟,最后默默点头。看到面目全非的尸骸时,她的表现比许多人都要镇静,既没有躲闪,也自始至终没有落下眼泪。但这个样子,更让人觉得她在强忍悲伤。
姚盼问辨认人是怎么确认的,但女孩有点答非所问。
“白色的手骨,让我想起他从敞开的袖口下面露出来的手臂……唔,就是他伸手和我告别的时候……林医生很爱动物,医术也好,他的手指和手臂都很修长……”
姚盼后来和我聊天,提起过这个女孩。
“她在电话里声音发瓮,说了好几次除非我们支付路费她才会来。我可以想象她故作厌烦拧起眉头的样子。但是她第二天一大早就站在了支队门口。那个女孩,其实并不会掩饰。”
我问:“你的意思是她喜欢那个医生?”
那个短发的女刑警大部分时候都冷言寡笑,这时候瞥着我翘起嘴角。
“这还不够明显吗?她给林乙双发了一次信息,对方没回,她就再不敢发第二次了。”
姚盼虽然作风堪比男性,我也从未听说她曾和谁坠入爱河,但她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后来,我陪同她见过林乙双的女友吴子珺,准确来说是前女友——我们问吴子珺认不认识唐慧仪,吴子珺的语气就有些冷淡。由此我不禁感叹,女人果然都敏锐。
但林乙双和吴子珺分手,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他迷上了一个盲妹,我只知道这么多。”
大家应该能想象,我们之所以需要花大力气搞清死者的身份,是因为嫌疑人拒绝招供。
被拘留以后,陈若离一直保持缄默,她目光空洞(这一点实属正常),神情茫然,看上去像受到某种精神创伤。但找来医生检查,检查的结果却没有这方面的指向。陈若离只是单纯的拒绝开口。
前面我也说过,一开始大家谁也没法下判断,陈若离到底有没有犯罪,或者说有没有犯罪的嫌疑。尽管在她家院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个女孩双目失明,楚楚可怜,我们民警也硬不下心肠上手段。但是随着案情渐渐展开,不得不给她带上镣铐。
第一个原因是,林乙双死于他杀。
死者胸腔有两处贯穿伤,肋骨折断了三根,心脏那时候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蜡化的纤维,但原本上面肯定有一道创面很大的刀痕,另外一刀则刺穿肺叶。县市两级刑侦队的法医办公室都给出了推断,意见相同。如果死者是自己持刀刺入胸口,因为发力方向的差异,所形成的创痕和现在的会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死者生前连续中了两刀,两刀的力度相差不大,第二刀比第一刀略重一些,折断两根肋骨,伤及肺叶。如果是自杀,死者第二刀的力度理应会大大减弱。事实上,在第一刀即贯穿心脏的情况下,死者可能连继续握住刀把的力气都没有。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人持刀攻击,而且使了很大气力。不排除在受到刀捅时,死者后背抵着墙壁。
第二个原因是,陈若离和林乙双相识,而且关系匪浅。
死者的身份得以确认后,侦查工作开始沿着既定的程序展开。林乙双,男,三十一岁,五年前来到本市,生前经营一家宠物诊所,除了他自己作为老板和兽医,还聘请了一个助理,一个内勤。助理就是唐慧仪,负责给林乙双打下手,以及为诊所做推广宣传。内勤是一个中年女人,叫宋金钰,负责打扫卫生,买菜做饭,给诊所的动物喂食,还兼做简单的台账。唐慧仪和宋金钰都知道林乙双的女友吴子珺,两人交往多年,吴子珺有时会来动物诊所探班。最近半年,这对情侣分了手。
吴子珺和林乙双身边有几个朋友,知道林乙双认识了新女友。有一个密友甚至见过这个对象。这个密友名叫林劲,四十八岁,是本市宠物协会的理事,在林乙双初到本市落脚时给过对方不少指导和帮助,对林乙双来说是亦师亦友的恩人。
“嗯,就是这个女孩,她的眼睛看不见。”
林劲把照片还给我们后回答。在四个月以前,林乙双带着一个女孩和他共进晚餐,地点是位于城中心的香榭丽舍扒房,以食材优质著称。本来林劲提议晚餐约在塔卢特斯旋转餐厅,但是林乙双说能不能换个地方。
“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就明白小林的心思了。旋转餐厅的卖点是鸟瞰城市的风景,他怕那个女孩多想。小林是个很温柔的人。”
听到这番话以后,姚盼和我说:这也说明那个女孩对林乙双来说很重要。
我们问林劲知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宠物协会理事就说出了陈若离的名字。
“名字挺美,又带点忧伤。这个女孩不会是嫌疑人吧?”
姚盼回答:“不是,只是重要当事人。”
林劲微微点头,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放下茶杯后眼睛里也流露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