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搞清了问题所在。但哪怕如此,仍然远远未能追上杜学弧的思路。他早已洞察更本质的事物,看见更远的地方。
“你说这篇日记是什么时候写的?”杜学弧问我。
“不是2012年2月22日吗?”
“不是指日期,我是问具体的时间。”
“呃……那天陈若生在傍晚时分抵达英格堡,”我翻阅着打印出来的日记扫描文稿,“文中还提及原本晚上打算去酒吧后来放弃的事情,那日记应该是晚上写的,可能是睡觉之前。”
“嗯,有道理。我不写日记,但等一日将尽时再记录全日之事,这个原则大概没错。何况白天到处跑也没时间。但总有些事会发生在记日记的时间之后吧,这些事怎么办呢?”
我说:“可能会第二天补记吧。”
“我想也是。那这些事在第二天的日记里就会写成‘昨天还发生了什么什么’,对吧?哪怕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其实过了十二点。”
“过了十二点?你是指半夜里发生的事情?”
“嗯,譬如他在日记里写到‘昨天凌晨快一点的时候,若离给我打来越洋电话,说唱片公司一大早发来一个着急的订单,要求当天下班前交Demo’,其实指的是当天凌晨吧?打电话这件事发生在当天。”
杜学弧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任何资料,我翻看日记,发现他的复述完全地一字不差。我心中惊奇:原来真的有人具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应该是这样。不过这很自然,人们通常都会把凌晨归入前一天晚上嘛。”
“嗯嗯,你说得对。”
“这里面有什么疑点吗?”
“没有,就是个开场白。”杜学弧嘻嘻笑,“作为前提,先确认‘昨天’‘今天’这类词在日记里的使用习惯。”
“哦,那……”
“订单是什么时候来的?”
“呃?”
“唱片公司的订单。”杜学弧笑道,“陈若离不是说当天下班提交吗?”
“啊,这个——”我低头翻找资料,但很显然,这个细节问题专案组的同事们很可能从来没有进行过核实。
“不急,”杜学弧说,“回头你们再查吧。但我猜想就是2月22日那天没错。日记不会在这种程度的问题上犯错。”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日期上有问题吗?”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这种程度。问题不是日期,而是具体的时间。”
“唱片公司发出订单的具体时间?”
“嗯,日记里说,陈若离在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打来电话,说接到了唱片公司早上发来的订单。核实一下这件事。”
“我明白了。”我用力点头,但其实我并未真正明白。“可是别忘了两地有时差哦。”我急手急脚查询,“瑞士在东一区,我们是东八区,两者相差七个小时。也就是说,打电话的时候是国内的早上八点……嗯,感觉是有点早……”
“不,”杜学弧摇头,“不是七小时,只有六小时。”
“呃?”
“要按夏令时。”杜学弧说,“瑞士每年从三月到十月会启用夏令时,时差和我们只有六个小时。而2012年比较特殊,因为气温回暖得快,夏令时提前了一个月启用,所以缆车春季检修的时间也提早了,这一点在日记里也有提及。”
我哑口无言,杜学弧显然已经查过这件事。如果实际上时差只有六小时,那确实……
杜学弧轻飘飘地说:“打电话是不到凌晨一点,哪怕陈若离一大早就盯着邮件箱,收到邮件后第一时间就给她哥哥打电话,唱片公司给她发订单邮件的时间也必然早于早上七点钟。六点多就开始分派任务,只能说这家公司的员工够敬业的。”
我立刻说:“我马上告诉姚盼,请负责的同事去核实。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大有疑点。不过,我和姚盼去过那家唱片公司,经营说不上规范……”
杜学弧眯着眼笑,这让我知道他意犹未尽。
“你觉得核查的结果不会有问题?”
“不不,这回应该能查出问题。”杜学弧笑,“六点多发邮件太不合常理,再怎么急的订单也不会凭空而来。何况期限不是下班之前吗,明明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他顿了顿,兀自继续说:“而陈若离之所以急着给她哥打电话,是因为两人之间相隔万里。如果等陈若生第二天起床再联系,时间就真的来不及了。这么一想倒是挺合理。凌晨一点打电话的说法也恰如其分,如果到了深夜两点再扰人清梦,就显得不人道了——只不过是夏令时这个问题没考虑进去。”
我张了张嘴:“你的意思是……事实上没有这个电话?”
“嗯,打电话这件事是编造的。”杜学弧想了想,“这么说吧,更大的可能性是,这篇日记里关于打电话这一段,以及后面的内容是后来补充上去的。我是指很后来,在陈若生的旅行结束以后。基于某种目的。”
我“啊”了一声:“你是说有人在陈若生的日记里伪造了这部分内容,那我们得找找陈若生残留在山洞里的日记,看是不是有不一致的地方。再比对一下笔迹!”
杜学弧摇头:“我想没有用。在那些烧毁的日记本里,要么缺失了这篇日记,要么已经有人往里面填充了和扫描件内容相同的纸张——总之不会有漏洞。对比笔迹也没有用。”
“你是说留在山洞的日记本也被人处理过?”
“当然。留在山洞的日记,本来是为了形成和日记扫描文件的对应关系,从而让你们深信不疑。那个人就是做到了这样的程度。”
“你是指犯人吗?”我的心里蓦然涌起义愤,不禁挺起腰背,“但是他总有犯错的时候,因为内容是后补的,他显然忽视或者忘记了夏令时这件事,这使得编造的内容出现疑点。只要到唱片公司一查便知真伪。虽然这个漏洞几乎微不可察,但没有逃过你的火眼金睛!”
面对我的褒奖,那个年轻的警察淡淡一笑,话语却再次转向。
“不,我想这既不是忽视也不是忘记。日记里提到了缆车提前春季检修的事情,说明情况很明确,印象也足够的深。我再说一次,这些日记不会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它们足够真实。”
我对“显而易见”这个词暗自嘀咕,但无法释然的疑问更为强烈。
“那犯人编造这段内容的目的是什么?”
杜学弧伸出舌头轻舔嘴唇,他的神情变得复杂古怪。有一瞬仿似孩童找到珍奇玩具时的兴奋,但随即又浮现一种失落。
那个年轻人具有磁铁一般的特质,这归功于他的赤子之心。他在本性上高度自律,凡事追求理性,又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但却始终保有超越世俗的人情味,愿意包容羸弱的人心。我想,后一点尤其的弥足珍贵。
在那个时候,他发出轻微的喟叹声。
“我想是故意为之。我说过了,那些日记是自白书,尤其是第四号日记。书写人的本意是引起我们的关注,从而告诉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提问换来了对方一个极其矛盾的回答。
“那些日记都是假的。”
陈若生兄妹家的后院种了许多花草,但在我们发现林乙双尸体的时候早已全部凋零。
杜学弧蹲在枯枝缭绕的院子里捡了一个下午的叶子和花瓣。
“这是丽格海棠,这是杜鹃,这是栀子花,这是蝴蝶兰,这是仙客来……”他如数家珍地指给我们看。
“然后呢?”姚盼在他身后叉着腰。
“没有蔷薇。”
女刑警愕然,蹙起眉头思索。我则更是一脸茫然。毕竟我们都欠缺杜学弧那种博闻强识的记忆力。
“我想起来了。”姚盼在几秒钟后回答,“四号日记本里有一篇提到了蔷薇。陈若生走到后院去给蔷薇浇水。”
“嗯。”杜学弧站起身,颔首肯定。
“那也是假的吗?他们家根本没有蔷薇?”
“既是假的,也是真的。”
姚盼拍着额头:“拜托,你能不能改改打哑谜的坏习惯。”
“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杜学弧张开双臂,在院子中间转了一个圈。
“这里可是一个繁花似锦的花园,但在陈若离和陈若生的日记里却从未出现过它。”
2
拉开抽屉,里面放着我的护照和钱包。
打开钱包,从夹层抽出身份证。我审视上面的照片,浓黑简陋的轮廓线条模糊不清。拿在手里摩挲,边缘薄利如纸,中间略微鼓起。防伪的闪亮颜色早已黯淡,四角有些乌黑,经年使用的痕迹已经渗入透明塑封的内里。
这张身份证已经用了整整十年。如果不是因为恰好在二十岁那年,因为遗失而补办了一次,这张身份证也难以持有至今……
但世间万物都有其大限之时。
今年是2013年,一代身份证快将成为历史文物,包括属于我自己的那一张。和那些不适应气候变化而灭绝的各色生命一样,行将消逝。
就此去换领新的身份证吗?
我举起自己的手掌,沉默察看。
“为什么你们以为山洞里发现的死者是陈若生?”
在飞机结束巡航,即将进入下降航道的时候,杜学弧突然问我。
甫到专案组的第二天,杜学弧就提出亲自跑一趟嘉兴的要求。
“我还没去过乌镇,一堆人托我买手信。”
我没想到他一开口,语气居然和刘亮如出一辙。他们俩后来缘悭一面,也是可惜。
专案组组长孙明玉问杜学弧此行的目标。
“没什么目标,你们上次去也没有目标吧,所以我也不见得一定要有目标。”
“如果只是摸情况,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孙明玉淡淡地说,“嘉兴来的同志都在这里,下一步和他们一起过去不行吗?”
按照近案优先的原则,林乙双和童江案并案调查后,王达陆携同三个嘉兴的警员驻扎到我们专案组这边。但杜学弧提出重返嘉兴的时候,他们连林乙双案的卷宗都还没看完。
“我说,这一百万字的故事书有没有内容概要啊,五千字剧情大纲也行啊。”王达陆捧着一尺厚的打印纸嗷嗷直叫。
我告诉他,杜学弧用一个小时就看完了,而且能够逐句逐字背出来。
王达陆龇牙咧嘴地说:“别提那个臭屁儿。”
杜学弧比嘉兴的警员们晚进场两天,我也不知道他和王达陆发生了何种摩擦。只不过,王达陆对姚盼抱有好感,而姚盼对杜学弧态度亲密,我想也是那个大胖子心中不快的原因。
案件完结以后,王达陆好几次向我炫耀,终于在那个臭屁儿面前扳回一城。
“归根结底,最后是我破了案。”
那个胖刑警虽然嘴上说得起劲,其实心里不敢揽功。事到最后,两个专案组的刑警们无一不被杜学弧的气度折服,也包括王达陆。哪怕在此过程中,他们一度爆发激烈的冲突。
“那么,我一个人先去好了。孙局如果预算不足,我自己掏钱去旅游。”
我想这才是杜学弧的本意。他确实想独自前往嘉兴,甚至抱过偷偷开溜的打算——或者说,换做往昔的他大概率会付诸行动。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向组织提出申请。他恪守了自己的身份,这是他变得成熟,也变得周圆的证据。
孙明玉没有同意杜学弧违背双人办案原则的申请,指派姚盼和他一起走。王达陆知道这件事后,不免骂骂咧咧。
“真是瞎折腾!我说你把情况全搞清楚了没有,你去见过嫌疑人没有?”
姚盼接口说:“他不敢去,因为嫌疑人是个美女。”
只有在这种时候,杜学弧会略微有点狼狈。“是麻烦!”他碎碎念地反驳,“和女人说话很浪费时间。”
姚盼斜眼看他:“那和我说话也浪费时间?”
杜学弧难得苦笑说:“你不算数。”
最后我们还是顺从了那个年轻警察的任性。“没有我给你开路,你查个屁!”王达陆向对方喷着口水,说他也要同行。
杜学弧没有反对,干脆笑嘻嘻地提出让我也一起去。
“别忘了,陈若生日记的马脚最早是老严发现的。”
他可能是借机岔开话题,但还是让我老脸发红。从唱片公司联络人的电子邮箱记录里得到核实,2012年2月22日发给陈若离的试唱订单,邮件发送时间是八点二十一分。由此证明,陈若生日记中记载的“瑞士时间凌晨一点的电话”确实存在虚假。
这件事,杜学弧不由分说地把功劳安在我的头上。我虽做辩解,但姚盼也好组长孙明玉也好,谁到不以为意。“他不在乎这些。”姚盼说的话和孙明玉并无二致。是以我也告诫自己不要在乎。
就是这样,我和杜学弧、姚盼以及王达陆四个人,再次坐上往驶浙江的飞机。而这一次,在那片爱恨交错的发源地,我们终于无限地靠近了真相。
“不要在公众场合讨论案情!”
王达陆探出头,跨越两个人的距离狠狠盯看杜学弧。他体型肥硕,所以坐在连排座位的最靠外。然后往里依次是姚盼、我和杜学弧。杜学弧也不看座位号,登机就钻进靠窗的位置。他说要睡觉,坐在最里面不受干扰。
“老严坐这。”他又自作主张地安排我坐他旁边。我猜想他是怕姚盼的手肘会和他碰在一起。我不确定杜学弧和异性打交道时的不自在是因为特定对象还是无差别。登机的时候,身材苗条的空中小姐为他指引座位,我看见他也是笑容僵硬地侧身躲开。后来我听说他每次坐飞机都会选远离过道的座位,然后蒙头打呼噜。
“坐在里面的好处是,既不用理会机舱服务,而哪怕邻座是个要进进出出的女士,也可以避免身体接触。那家伙对女人有过敏症。”
谈及杜学弧的软肋,姚盼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我望着那个姑娘微笑:“所以你故意和他亲近,是为了逗他?”
“显而易见。”短发的女警若无其事地说,“你也知道,那家伙的把柄难得抓得住。”
其实,我想杜学弧并非真的患有“敏感体质”一类的问题,他只是有着孩童般的矫情和本真。而正是因为他执意保留本真,从而使他心灵的某个部分,留在了那个不善与异性交往的儿童期。
当然了,那个年轻人有时也会搞双重标准。譬如他和姚盼尽管常常拉开一段安全距离,但总能默契地一问一答。而后来,他和陈若离整整谈了四个小时的话。
杜学弧在飞机上一声不吭地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向坐在旁边的我发问。王达陆则开始和他抬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