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证据确凿呢。”组长挠挠下巴的胡茬,稳重说道,“再确认一次山中尸体的身份,看样子就该结案了——”
我打长途电话问王达陆,他那边的案子是不是也可以完结。
“领导是这个态度。”王达陆在电话那边吃着什么东西,这让我听不出他的态度。
“不是说陈若生具有不在场证据吗?有人证明他在案发之前就回到家,然后一直没有离开。”我问道。
“他家所在的巷子尽头是三米高的围墙,但如果硬要翻过去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作证的人虽然一直坐在巷子口,但毕竟喝醉了酒,不能排除看走眼的可能性。”
“八年以后才重新推翻当初的人证?”
“这叫因势利导,事到如今,你能说有何不对吗?毕竟前有举报信的证词、证物,后又有了血迹的实证。”
“那把弹簧刀也有那个男孩的血?”
“是啊。”王达陆在电话那头嚼着舌头,“在刀把的弹簧卡槽里残留了血迹,有你们家林乙双的,也有我们家童江的。领导认为找到凶器案子就跑不了了。”
“犯罪动机呢?”
“激情杀人,这类问题好解决。毕竟陈若生和童江确实相识,而且曾经发生冲突。”
我感到无言以对,微微哦了一声。
“有一句话叫——”王达陆以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道,“死无对证。嫌疑人已经死亡,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利于将一宗悬案趁此归档了。”
“那……你的态度呢?”我问出口。
咀嚼声停顿下来,片刻后语音重新响起。
“我也认为陈若生就是犯人,起码和童江的死脱不了干系。从这个层面说,童江在天之灵也算得到告慰吧——唯有一个小瑕疵我感到不释怀。”
“是什么?”
“刀刃差了一厘米。”
“一厘米?和死者的伤口相比?”
“嗯。根据童江的尸检报告,两处刀刺伤的宽度是三厘米,深度是八厘米。而在山洞里找到那把刀,刀刃的形状基本吻合,宽度也是三厘米,但是刀刃只有七厘米,差了一厘米。”
“这……会不会是误差?”
“是啊,你和领导的观点完全一样。”王达陆暧昧地“咯咯”笑,“毕竟童江的尸体早已火化,当初的检验报告哪怕有些微误差也代表不了什么。坦率讲,如果是长了一厘米,那什么事都没有,刀子没捅尽嘛,正常。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合上卷宗——可惜是短了一厘米。”
我说不出话,这个误差看似微乎其微,但却让人心头升起异样的不安。我感觉王达陆后面还有话。
“还有吗?”
“除了陈若生、陈若离和林乙双几个关系人,刀把上还有不明人员的指纹。”
“哦……”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对吧?一把外带的刀,被人触碰到的场合太多了。除非能找到对应人。”王达陆有点自嘲,他停顿了片刻,“其实还有一个关于刀的问题,不过说不上是瑕疵。”
“你说说看。”
“陈若生一直持有一把弹簧刀。我们走访过一些人证,那把刀是他十九岁的时候从流氓手中抢来的,之后一直随身携带。”
“嗯,那不是有力的证明吗?”
“那把刀是美国蜘蛛牌的,样子很漂亮,一个收购站的老板认得刀的标记。”
“那又……”我说了两个字,语音却突然卡在喉咙。
“不一样吧?”王达陆道,“山洞里发现的弹簧刀不是蜘蛛牌,而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国产刀——那把刀,不是陈若生常带的那一把。”
我脑海里一阵嗡嗡作响。但嘉兴的胖刑警已经再次发出“吧嗒吧嗒”的进食声。
“其实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啦,没有人规定一个人要一直用一把刀对吧。只不过,我追查了这宗命案八年,免不了会胡思乱想。”
我呆呆问:“你的怀疑是……”
“插在陈若生皮带里的刀,根本不是他的。”
在那个尸骨躺陈的山洞里,可以称之为重要物证的,除了沾染血迹的弹簧刀,还有被火焚烧而残缺不齐的日记本。满满一口袋,已经无法统计具体的数量。但是从残存可辨的纸张上,我们找到了与陈若生的扫描日记相对应的内容。
如果大家还记得,我在前面摘录的陈若生的日记,最后的日期是2013年3月29日。事实上,从储蓄卡中导出的日记扫描文档只截止到3月26日。最后一篇日记另有出处——正是火焰中剩余的文字。
这符合逻辑。陈若生在3月27日假装离家出行,居住在县城的旅馆里;而在写完3月29日的日记以后,他遭到林乙双的囚禁。是以3月26日往后的日记,他自然无法进行扫描,也无法存储在小梅脖子铃铛的储蓄卡里。
我们在山洞里找到残余的日记本,事件的经过从而得到补完——到那一刻为止,各方的线索、情报、证据如同沙砾倒入漏斗,粒粒汇聚成形状清晰的塔楼。
“结案也未尝不可。”姚盼望着专案组组长的眼睛,“前提是撇开第四份日记。”
那是专案组组长提出的第三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从它横空而出之初,就一直如魔咒般盘旋在专案组每一个人的心头。
陈若离在2013年4月某一天的日记里,曾经提及因为某件事而陷入极度惶恐的境地,但内容语焉不详。一开始我们以为她是察觉了某种蛛丝马迹,对盗用她兄长身份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恶魔产生怀疑。但直至她亲口说出,我们才知道这种惶恐来自另一个地方。
“我没有去旅行,我从来没有去旅行过。我的腿有伤患,一下雨就疼,怎么能一个人登上雪山?若离,不要相信那个人!我从来没有走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陈若离在她兄长陈若生的房间里,找到记载上述文字的日记本。
“这份日记要怎么解释呢?”组长问。
然而,案件终点就在眼前的期待和喜悦笼罩住了专案组。
“总而言之,这是干扰因素。”大家如是积极地分析,“别忘了,林乙双是个变态。这份莫名其妙的日记难道不是他炮制的吗?一个明显的证据是:这份日记同样是用盲文书写。他故意在陈若生的房间留下这份日记,目的正是为了让陈若离看到,从而陷入无以名状的疑惑和恐惧中。这个目的最后也确实地达到了……”
诚然,不和谐的部分剔除即可。何况,日记出自林乙双之手的解释本身并无破绽:自圆其说,省时省力。变态者的行径自然不必深究。事实上在后来的某个阶段,还有大量的证据指向这个判断的正确性……
无论如何,我要说的是,在那时候这种观点占据了上风,就连专案组组长也一度心生动摇,几乎宣布就此结案。而我、姚盼,以及王达陆等另一宗命案的经办警员们,将在未解的困惑中选择妥协。
假如没有后来的那个消息的话。
我要修正前言。在那个尸骨躺陈的山洞里,最重要的物证不是弹簧刀,也不是日记本,而是尸骨本身。
王达陆代表嘉兴市公安局给我们打来电话。那个电话相当正式,王达陆显然不擅长打这类官腔,所以故意用煞有介事的语气说话,让人有点啼笑皆非。但我能感到他的声音里传达着更复杂的感情:严肃、紧迫,同时又有一种释然。
“事情是这样,我们市刑警支队的法医鉴定中心发现死者左臂三角肌位置残留的肌肉组织有一个不明的结节,尽管市局已经签发了尸体的焚化授权书,但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是进行了二次检验。”
专案组组长召集姚盼和我在办公室接听电话,他沉稳发问:“请继续说。”
“经检验,那是因接种牛痘疫苗而留下的疤痕。生化检验也证明,死者体内留有天花抗原。”王达陆故作停顿,续道,“基于这个发现,我们又再次对死者左股骨的划伤痕进行鉴定,但有些可惜,非粉碎性骨损伤无法准确判定伤痕的形成时间。只不过,我们法医鉴定中心的主任给出谨慎的意见:从划痕的浅表状况看,创伤时间不应超过五年。”
姚盼对着电话大声说:“喂,你到底在说什么,直截了当一点!”
组长没有阻止。
电话那边的外地刑警不为所动,继续一字一顿:“嘉兴地区停止接种牛痘疫苗是1981年5月,而陈若生出生于1983年1月。”
我们所有人都屏住气息。
“二次尸检报告稍晚会正式发文给贵局。”嘉兴刑警声调毫无起伏,但让人感觉是故意为之,“但基本明确的一点可以先行口头通报:山洞里发现的死者不是陈若生。”
隔了静默漫长的一秒钟,王达陆再次开口。他的语气在严峻中又带有期望。
“孙局,我们局提出并案调查的建议。”
林乙双命案和童江命案并案后,王达陆翻阅林乙双的卷宗,突然嗷嗷叫起来。
“原来林乙双也留长头发呀?”
“我们之前没给你看过照片吗?”
我没有抬头地说,而姚盼已经骤然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什么叫‘也’?”
王达陆眨着眼睛,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大胡子:“哎?对了,我也没给你们看过八年前的视频——陈若生那时候也是长发哦。”
直到此时,我们才惊觉在整个案件的调查中遗漏了多少东西。
姚盼走进专案组组长的办公室,下巴微微收缩了一下,然后果断抬起。那时候,她的神情又有点小欣喜。
“老大,能不能找那个家伙帮忙?”
因为组长点了头,这让我后来得以认识那个名叫杜学弧的年轻警察。
10
2005年5月23日,陈若生坐在妹妹陈若离的床侧。他伸手摸她的额头,估计有三十九度。烧退一点了,不至于像前几天一样如开水般滚烫。
但不能掉以轻心。由炎症引起的发烧每次都反反复复,尤其在半夜体温会突然飙升,直达危及生命的数值。总之,一天还在发炎,就一天无法让人安心。
躺在床上的女孩双目紧闭,从眼睑到眼眶形成红彤彤的椭圆,皮肤浮肿发亮,像两枚雏熟的樱桃。
炎症没有一点消退的迹象。
陈若生心头萦绕着不祥之感。几年来,妹妹的眼睛急性感染的频率日渐增多,而且每次情况都十分糟糕。但没有一次的高烧程度能和这次相比。接连几天,陈若生在妹妹的榻侧寸步不离,直至今天才抽空到福利院走了一趟。一开始,陈若生以为是此前大半个月妹妹昼夜照顾受伤的他,身体太过疲惫而病倒,但现在不安却在扩大。陈若生隐约感到妹妹这次的感染非同寻常,但没有立刻就医。事实上,他早有无以名状的宿命般的预感,但正因如此才不肯相信,进而生出顽抗的心情。这个时候,他不禁心生后悔,担心因为自己的怯弱耽误了妹妹的病情。
如果到晚上还不退烧,就去医院。他暗自下定决心。
“哥……”
妹妹转醒过来,对她的兄长发出轻声的呼唤。
“你回来了?”
陈若生打算回答,一瞬间却觉得喉咙深处伸出冰冷的钢铁般的爪,将肌肉、血管和神经死死钳住。一阵强烈的恐慌直插心脏。
“嗯……”
他牙关紧闭,用尽全力发出答应声。所幸的是,喉肌痉挛的剧痛渐渐退却了。
“那就好,我今天也感觉好多了。”
陈若离将手伸出被窝,陈若生抬手握住。他仍旧张不开口,静静等待呛咳的冲动过去。
“哥,我想听你唱歌了。”
陈若生感到自己脸上呈现苦笑,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面肌痉挛的原因。
“啊,对不起——”妹妹收回了自己的愿望,“你的嗓子是不是还在疼?明天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
“我没事。”喉咙的沉重阀门扭开了,痉挛在远去。
陈若离的眼睛蓦然涌出泪水。
“啧,干什么呀!”陈若生慌忙找消过毒的棉布,泪水会让妹妹的眼睛刺疼。
“对不起,不知怎么的,听到哥哥的声音我就忍不住哭,对不起……”
“哎,破铜锣一样的声音吓到你了。”
放在床头的棉布已经用光,陈若生想起身去取,但妹妹用力拉住了他。
陈若生说:“别哭,没事。”
“我不哭了。”陈若离拉住哥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泪果然止住了,“无论哥哥的声音变成什么样,我都一样喜欢。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只要我能闻到你的味道就好。”
陈若离将脸庞埋进哥哥的手掌,像一只小鹿用鼻子的尖端一遍又一遍接触,但手上的力气在慢慢减弱。
陈若生俯身轻吻妹妹的额头,却碰到一片滚烫,这让他发现妹妹的体温开始簌簌上升。妹妹仍旧握住他的手,但意识陷入迷离。
房间里的光线从昏黄变得黯淡,太阳已经沉沉落下。
陈若生呼喊了几次妹妹的名字,陈若离没有回应,他急忙将妹妹从床上抱起。但下一秒,他几乎跪倒在地。大腿和后背传来撕裂一切的疼痛,这让他的躯干收缩、扭曲,坚硬如板,陈若生觉得自己被绑在了十字架上。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兄妹两人一急一缓的呼吸。
良久,陈若生将妹妹稳稳放下。他跌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仰着发硬的脖子,用细长的手指将长头发拨至脑后,然后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薄薄的名片,握在手中。


第5章 掌纹
1
感觉很累。
回到家已经七点钟,若离嘟着嘴巴发脾气,说怎么又是这么晚。
“不用出差的日子不能早点回家吗,我想你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个独自在家的妹妹的感受。她也是会孤单和害怕的。”
然后她又提起最近家里再次出现异常声响的事情,这让她难以安宁。我只好唯诺答应,将全屋的门窗重新检查了一遍。如果若离还不放心,回头把家里的门锁换掉好了。
所幸,若离的语气很快回复了明朗。
“我去洗个澡,今天哥哥负责摆餐具。”
我说先吃完饭再洗吧,若离就哼了一声。
“本来早就想洗的,但是又怕你会提早回来,所以现在弄得半早不晚了。”
她略微停顿,又露出娇俏的笑容。
“我要洗完澡再吃饭,我不要臭烘烘地坐在哥哥旁边——我上楼啦,你不准来偷看!”
对于这种玩笑,每次我都感到无言以对。
吃晚饭的时候,若离谈到了铁力士峰。
“今天在网上听了一篇瑞士的旅行指南,写得比哥哥土气多了!我记得哥哥去年初去过铁力士峰吧?好像是春节过后。”
我低头吃饭,嗯嗯了两声。
“好羡慕,哥哥是徒步攀登吧?什么时候我也能爬一次雪山呢?站在白雪皑皑的巅峰,心情和景观一定比我们小时候爬山要壮阔得多!和我再说说那里的风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