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陆吐掉香烟的滤嘴,有时他脸颊上积累的脂肪会遮挡他内里的表情。“这个不知道了,不过那孩子身体确实不大好,听说从小就这疼那疼的——但无论怎样都是爸妈的心头肉,何况是个好孩子。他在人间只活了十六年。”
我问:“死者生前品行良好吗?”
“嗯。”王达陆说,“性格温和,喜欢交朋友。不认识他的人会被他那头红发吓唬到,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人畜无害。被人无端端推倒在地也不生气,反而顾着帮水果店的老板捡苹果。”
姚盼淡淡问:“他是怎么死的?”
“在一条小巷里被人用刀刺死,中了两刀。一刀刺中心脏,然后补了一刀在肺叶。”嘉兴的警察回答,“凶手是一心要他的命。”
姚盼脸色铁青,我也呼吸发紧,有一阵说不出话。
“嫌疑人是陈若生吗?”我开口问。
“巷口的附近有个破旧的监控摄像头,拍到疑似陈若生的人和童江前后脚路过了一次。不过这在八年前,也算不上是铁证。”
“为什么?”
“因为童江遇害的时候,陈若生有不在场证据。”
我愕然看着王达陆,后者继续陈述。
“童江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十分左右,而监控摄像头拍到他和疑似陈若生的人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分。另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是,那天晚上陈若生在九点三十分回到了家。在他家的路口坐了个酒鬼,说看见陈若生走回家,然后一直没有出来。”
“酒鬼的证词?”
“说是酒鬼,其实也不过是喝了几杯,坐在路边歇脚。他坚称自己没喝多,一定不会看走眼。他从九点坐到十一点,期间边抽烟边打电话,但半步都没有走开。”
“这……死者有可能是九点多遇刺,然后过了一小时才死亡吗?”
“我们当时也做过相同的推测,但不成立。”王达陆说,“死者被第一刀刺伤心室,但没有立刻死亡。根据法医的判断,凶器应该是一把短刃的弹簧刀,那时候刀还插在胸口,所以出血量不大,死者沿着小巷挣扎逃生,沿途留下少量血迹。一直走到巷子的另一头快到马路的地方,刀被拔出来,血液喷溅,随即肺部被刺中第二刀,这一刀让他立刻断了气。”
王达陆顿了顿,补充道:“所以我说凶手是一心要他的命。”
我想了想,问:“陈若生家离命案现场有多远?”
王达陆答道:“你的问题问到了点上。说实在的,不远不近,大约就是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我们当然侦讯过陈若生,因为有人举证在案发的几个月前他曾经在中基路,也就是他原住地的附近和死者发生过肢体冲突。但他的回答是不认识童江这个人,案发当晚也没有见过一个红头发的青年——事实上,他说当天晚上从来没有经过那条小巷。”
“但是监控录像……”
“所以说只是疑是。那个监控摄像头像素很低,加上是夜晚,只能看清衣服都是灰扑扑的工人服,和陈若生当天穿的衣服一致。坦率讲,那一带穿这类衣服的体力劳动者也不在少数。”说到这,王达陆又停了一下,“而且,后来我们都判断,监控录像拍到的人是陈若生的概率真不高。”
“为什么?”
王达陆望了我一眼,回答:“因为陈若生腿上有伤啊。案发一个多月前,他曾经被铁枝插穿大腿,那之后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但是监控录像里拍到的人健步如飞,没看出腿脚有什么毛病。”
我心中有一个炸弹轰隆隆地爆开,从内而外,直震得耳膜发疼。但那时候,我只是抑制焦躁谨慎地发问:“你们……有察看陈若生的伤情吗?”
“当然让他掀起来看了。”嘉兴的警察肯定道,“一道刚结痂的伤疤,又红又肿,看着都疼,能好好走路才有鬼了。”
我内心激荡更甚,好一阵无法开口。王达陆又抽了根烟,搓搓圆头鼻子:“无论如何,现在有人明确指证,在案发晚上十点看见了陈若生从死者身边逃离,再加上举报信里的东西,足以证明陈若生和死者存在关联——”
那个嘉兴的胖刑警比他外表更谨慎和严格,其中一个证据是初次和我们相见时,哪怕面对姚盼的多番挑衅,仍旧没有立刻将所有底牌亮出来。事实上,那封八年后从天而降的匿名举报信,之所以引起警方的重视,是因为随信附有一份证物。
那是一张神秘园乐队的专辑光盘,里面收录了You Raise Me Up这首歌。光盘装在一个精美的印花纸袋里,袋子上贴了一张纸条:陈若生先生收,童江敬赠。
光盘、纸袋以及纸条都沾满血迹。血迹证实来自死者童江。这件证物在八年前的命案现场并未被发现,有人将它拿走了。
“——这回再找不到证据抓住凶手,老子也不想干了!”王达陆面露愤懑之色,他的神情有时会和他的滑稽形象不相符,但偏偏代表了他真实的内心,“那个红头发的小子喜欢唱歌,出事的那天他揣着一副口琴出门,告诉家人要学习一个前辈到街头去演唱,结果一去不回……我们只从他身上找到染满鲜血的口琴。”
我心中更感怅然,扭过头,突然发现姚盼一直不发一言。
“怎么了?”
姚盼轻叹了一声:“童江中了两刀,一刀心脏,一刀肺叶。”
“有什么问题吗?”王达陆睁着眼睛看她。
“没什么问题。”女刑警摇摇头,“只是和林乙双的死因很像而已。”
专案组组长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他问姚盼林乙双的日记是不是对应上了,其实潜台词问的是另一本日记:如果林乙双的日记真实可信,是不是意味着另一本日记一派胡言。
在那个时点,从各方面收集到的线索和证据都与陈若生兄妹以及林乙双的日记所记载的事情相吻合,仿佛一件定制的衬衣,从肩宽到袖长无一不量体合身。唯有纽扣多了一颗。
我们在陈若生书房里找到的另一本薄薄的日记本,就是那颗多出来的纽扣。
如果只是为了穿衣出门,那颗纽扣不加理会也未尝不可,将其摘掉丢弃就好。但警察的职责,不仅仅是为了穿衣出门。无论是我,姚盼和专案组的其他干警,在看到那本不足万字的日记本以后,都陷入一种困顿而迷离的思维中,并且在其后的每一步侦查中绷紧了神经。每每发现相关联的线索,心中就会情绪激荡,我在听到王达陆的话时就是这般心情。这种情况越到后来越多。
我最常在脑海里翻滚日记里的一段话,并且浮现出一幅离题万丈的画面。
“我没有去旅行,我从来没有去过旅行。我的腿有伤患,一下雨就疼,怎么能一个人登上雪山?若离,不要相信那个人!我从来没有走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6
每个人性格的形成都和成长经历有关,但路径往往因人而异。相同的经历并不一定会造就相同的性格,因而也不会造就相同的人生。譬如长期身处逆境,有些人会怨天尤人,在怒火和绝望中横冲直撞;有些人会自强不息,心性变得刚硬如磐石,身躯也刀枪不入;有些人则会深深躲藏在自己织造的甲壳之中,以麻木和幻觉抵御伤害……只不过,其实他们都并无他求,他们心中住着常人所难理解的扭曲和恐慌,仅仅只是想抱紧所拥有的微薄的现在,并且生存下去。
陈若生是一个身心都特别坚韧的人。在垃圾场受伤以后,他把铁枝连血带肉拔出来,几乎用爬行的方式离开现场。本来他想自己去医院,但移动到一个角落体力就耗尽了,只得给妹妹打电话求助。陈若离打车来到垃圾场的门口,但找不到哥哥的具体位置。出租车司机不愿把车开进垃圾场,让她自己下车找。夜色下,广袤的垃圾场荒无一人,陈若离伸手触摸所能触摸的一切,在散发着恶臭的废墟里跌跌撞撞。然后大雨开始下起来。她在漆黑的雨幕中一边喊一边找,一个小时以后耳膜听见了哥哥微弱的呼声。两兄妹似是依靠心灵上的连接近乎奇迹地相逢。那时候她的哥哥趴在湿淋淋的泥地里,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陈若离摸到一手的血,又瞬即被雨水从指间冲走。她大声说要到垃圾场的值班室找人帮忙。一身血与水的陈若生用力扯住了她。
“不准去——”陈若生用气若游丝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如果他们知道出了事故,以后我也不用来了。”
垃圾场当然不允许拾荒者进来捡漏,不过只要你不惹事,更多时候管理人员只是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但是如果发生事故,天晓得往后会采取何种封闭措施。陈若离心里又酸又疼,想骂哥哥是个疯子,更想说哥哥的伤要让垃圾场负责,但这些话没有说出口,事后也没有。陈若生兄妹两人都有一种倔强,在他们的一生中时时固执己见,但却从始至终没有为自身的遭遇追究过别人的责任。
因为伤口太深,陈若生连续发了几天高烧,直到一周以后才恢复清醒,能够开口喊妹妹的名字。趴在床头醒来的陈若离泪如雨下,说以后再也不准你到垃圾场拾荒。
“没事,忘了你哥哥刀枪不入吗?”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干枯得像死去的树。
陈若生有一把美国蜘蛛牌的弹簧刀,是十九岁那年赌命赌回来的。
那时候,他在一家外贸工厂打工,放了工会和工友去喝酒。有一个叫洪永龙的班长酒量很好,而且喜欢闹,每次都要把一桌人全喝翻才算完。陈若生年少气盛,和那个班长对喝过两回。第一次喝完,洪永龙吐了一地,陈若生忍住没吐,洪永龙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能耐。第二次喝,洪永龙让同席的两个女孩陪着喝,爬上桌子叫唤,陈若生把他拉下来,说龙哥差不多了,大家也累了,走吧。洪永龙跳下桌子时摔点摔跤,又和陈若生说了一次,你小子能耐。陈若生知道洪永龙对自己生出芥蒂,不再和对方对酒,每次给洪永龙敬酒,都说龙哥你随意,自己闷头喝掉。洪永龙升职成副调度员那天,大伙儿给他庆祝,洪永龙脱下衣服,光着膀子唱歌。大伙儿敲桌拍手给他伴奏,陈若生也跟着做,把碟子和茶杯反扣过来,用筷子在上面敲,叮叮咚咚敲出了节奏感。大家都叫好,陈若生忍不住合着洪永龙的歌声唱起来。有一阵伴唱的声音盖过了原唱,洪永龙突然拿起一个饭碗丢到陈若生身上,把他的手臂砸红了,饭粒也挂了一身。
从那以后,陈若生尽量和洪永龙保持距离。有一个时期,他和一个同岁的女工走得很近,厂里给没回家的工人举办中秋节活动的时候,他唱歌,那个女孩给他伴舞。就在两人将要确定情侣关系的时候,陈若生听说洪永龙也看上了那个女孩,并疯狂地进行追求,他就故意和那个女孩疏远了。有一天晚上洪永龙喝多了酒,喊了几个小弟把那个女孩拖进工厂后面的小树林,把女孩的裙子撕得稀烂。虽然最后没有实施强奸,但那个女孩受到极大的刺激,没多久就辞职回老家了。陈若生知道这件事后心如刀割,不停联系那个女孩,但对方已经把他拉进了黑名单。洪永龙和厂长有些亲戚关系,后来又被提拔成监工,负责给车间工人打分算绩效,时不时给陈若生穿小鞋。一个老工心好,牵头给陈若生和洪永龙摆和头酒。饭桌上陈若生给洪永龙敬了酒,话没多说。洪永龙觉得陈若生是个软柿子,火气也消了,用手肘压着陈若生肩头说,听说你有个妹妹住在孤儿院,长得很俏,不过是个盲眼,龙哥我不介意,下次带出来一起玩吧,大不了把灯关了摸黑玩。陈若生一把把洪永龙推开,他身材瘦小,但膂力惊人,那含恨的一推让洪永龙猛摔在地,饭桌被掀翻,酒水淋了洪永龙一身。洪永龙的几个小弟跳起来,围住陈若生。摆和头酒的老工不敢说话,躲到外面。陈若生深知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不能退让,不然保不准洪永龙要盯上陈若离。他砸了两个酒瓶,一手一个,把洪永龙的三个小弟送进医院。本来陈若生很有分寸,不想让洪永龙受伤,但洪永龙酒喝多了状若疯狂,玻璃瓶在他脸上刮了一道口子。
那场架打完,陈若生就被工厂解雇了。陈若生心想也好,离开是非之地,免得以后再生出事端。那时候,他工作的那家外贸工厂受到合作伙伴的牵连,开始大幅减产,工资已经拖欠了四个月。陈若生要求结清欠薪,公司让他先回家休息等消息。陈若生身上多处受伤,在家养了一周的伤,再回到工厂时,公司说在进行债务重组,财务人员也更换了,让他再等等。他讨薪讨了一个月,最后公司告诉他,他所在车间的工资已经全部发放完毕,不在岗的工人工资由监工代领了走,而那个监工已经离职,公司也联系不上。这自然是一派胡言,后来陈若生打听到,那个监工,也就是洪永龙,和厂长闹了矛盾,他用手里掌握的黑资料讹诈了工厂一笔钱,而名义上则是代领了工人的工资。公司一口咬死工资已经由洪永龙领走,让他自己去找洪永龙要钱。陈若生联系了几个被拖欠工资的工友,大家都很无奈,有的说算了钱不要了,有的要说到劳动局门口静坐,但没人敢去找洪永龙。那笔钱说大不大,讨薪的工人没几个,陈若生知道哪怕去劳动部门上访也无补于事,就给洪永龙打了电话。洪永龙在电话里说,钱都帮你好好存着,早就等你来拿了,喊上你妹妹一起来吧。陈若生空着手一个人到了约定的地方,是一个废旧的仓库,里面除了洪永龙,还有十几个人。因为上次打架被陈若生打怕了,那些人手里都操着家伙,一哄而上,把陈若生按住跪下。洪永龙一个小弟手持弹簧刀,在陈若生脸颊旁划来划去。洪永龙大马金刀坐在他面前,脸上有一道刚愈的疤痕,不算深。陈若生跪着说,龙哥,我划伤了你的脸,你在我脸上还一刀吧。洪永龙说,我划你的脸干吗,你那个瞎子妹妹又看不见。陈若生说,那你说怎么办。洪永龙说,听人说你喜欢写作文,真没看出来,又是车间技术能手又能写字,看来这手是真巧,你用这只手摸过你妹妹下面没有?众人都哄笑。洪永龙说,手背上开一刀吧。众人按住陈若生的手,拿刀的小弟举起刀。刀要落下时,陈若生肩膀猛地一缩,上方压住他的人失了重心,倾向一旁。刀在离陈若生手掌两厘米的地方戳中地板,拿刀的小弟没经验,差点被水泥地的反震力震脱刀。陈若离反手把刀抢过来,向四周抡圆了。那些人都是生手,吓得往后退步,把陈若生围在中间。陈若生执着刀指向洪永龙,说,龙哥,我的手不能废,废了我养不活我妹妹,但我说了还你一刀就会还你一刀。说完举起刀,用尽力气扎进自己小腹,没至刀把。鲜血顺着刀把和指缝,像没扭干的拖把的水“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那件事结束以后过了两天,有人从陈若生家的窗户投进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一万块钱。那之前,陈若生在月河古街附近看中了一间小房子,讨回那一万块钱后,他交清了房子的押金和租金,然后购置了家具。做完这些事,他就到孤儿院把陈若离接了回来。其实陈若生去问洪永龙要钱的时候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他在外套里穿了两件皮革背心,那把弹簧刀的刀刃有七八厘米长,穿透皮革,会刺入身体五厘米,但没人知道这五厘米是否致命。陈若生离开现场的时候,那把用命赌来的弹簧刀还插在他身上,后来他觉得刀的质地不错,就留下来随身带着。割麻绳、削木头、起钉子、防身,样样都很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