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的年轻警察卡了壳,这让他的胖头领不自在地挥手。
“我们没说是一封信吧?”
姚盼说:“你现在不是说了吗?”
我想姚盼是不高兴对方喊她大姐,而且把她的办公桌弄得满是面包屑,所以要报一箭之仇。她的性格多少有些较真,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但这并不代表她从无异性缘。
那时候,嘉兴来的胖刑警闷了一会儿,却展现出讨好的笑容。
“你不知道的啦,那封举报信……”
“信中说明了现场情况对吧,证明写信的人确实有所目睹。”姚盼没让对方说完就接话,“但那封信肯定写得不够详细,不然嘉兴不会仅仅派……会派更多的人来。”
本来我们的女刑警要说“仅仅派你们这两个人来”,但最后考虑了对方的脸面,所以改口成“派更多的人来”。
我需要澄清,在这里记录两地警官的掐架,没有贬损谁的意思。把老王王达陆写成个笨胖子只是调侃。许久以后我也知道,姚盼曾和嘉兴市刑警支队的某人有过一段渊源,所以才会口无遮拦。而我和王达陆还有房伟后来都成了要好的朋友。事实上,在这宗案件的最后关头,将真凶缉拿归案,让一切画上句点的人正是王达陆。
也许是因为这个案子太过沉重,所以我会偶做调侃。
“好啦好啦——”王达陆在姚盼面前举起白旗,他绕着舌头说,“行行好,办完手续带我们去见那个妹妹如何?”
姚盼淡淡说:“我事先提醒一句,嫌疑人从拘留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
汉堡包的餐纸在一瞬间被粗厚的手掌揉成乒乓球大小,嘉兴的刑警站起身,神情却变得又冷又硬。
“我就问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个红发青年,她总不能说没见过吧?”
我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时间。因为时间在这宗案件里其实至关重要。
有几件事情发生的时间间隔得非常紧密,可以说是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直至到最后,我们才明白这一切皆是当事人用尽心力的计划安排。
包括陈若离开口的时间。
王达陆找上门的时候,专案组刚刚看完陈若生兄妹和林乙双的日记,正在归纳案情。而事实上在那个时点,陈若离仍旧未曾真正开口。当我们告诉她我们找到她和她哥哥日记的电子文档时,她只茫然说了一句:“小梅,它自己跑回来了?”其后又再度陷入缄默。后来专案组又找到林乙双的日记,我们将日记本放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阅读,但她拒绝翻开。哪怕我们反复将日记的内容向她阐述,她也只是流泪摇头,一言不发。
陈若离一直呈现一种不愿面对现实的姿态,无论我们如何恩威并施,始终无法打破她的壁垒。在当时,专案组上下也对她的心情感到理解,如果日记中所记载的事情属实,她心中所受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
根据合理的推测,在案发那天——可能是个滂沱的雨夜,她的哥哥陈若生逃出笼牢,赶回家中,然后和夺走他身份的人爆发激烈的冲突,直至其中一方被杀死。在此过程中,陈若离在哪里,又做了什么呢?她可能被隔离在外,或者因为眼不能视而无法目睹整个经过。可以想象,她在那个时候一定惶恐至极,也困惑至极。但无论如何,她不会一无所知。
陈若离的供述佐证了我们的推测。
我在前面已经和大家说过,最后让陈若离开口的,是来自远方她哥哥的消息。
在我们带着王达陆一行办理完探视手续,准备向拘留室走去的时候,那个消息紧随而至。
一个值班的警员从后面追上来,喊住我们。
“嘉兴公安局来电话,有通缉犯的消息……”
众人停步,两双对望,姚盼面向报信的警员开口:“你说吧。”
“有人曾在海盐见过陈若生!”
我们带着这个消息走进拘留室,陈若离就抬起头来。
我想我应该补充一个细节,关于陈若生的消息是同步而来的。
其实在走向陈若离拘留室的途中,最先接到电话的是房伟。他压着听筒,脸色骤变,然后凑近自己老大:“局里说有消息……”
王达陆的络腮胡子跟随圆滚滚的下巴鼓动了一下,大概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故作慷慨地向姚盼和我望来。
“什么消息?该说就说。”
房伟还没有作声,值班警员已经后发先至,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时候,我和姚盼都不由得修正了印象:原来这个走路摇晃的胖子比表面看上去更懂得审时度势。
我问:“是不是有人根据通缉令提供了线报?”
警员没有回答上来。
“不,和通缉令无关。”房伟摇了摇头,“又来了一封举报信。”
实际上,那封举报信举报的内容和陈若生并无关联。
大约在三个月前,也就是五月初的时候,嘉兴市海盐县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一夜之间,全城多处电线杆和楼房外墙,被人贴上了反党反人民的标语。时值举国同庆的劳动节假期,当地政府相当恼怒,但是标语均用水彩笔手写而成,而且贴标语的地方恰恰都是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的犄角旮旯,所以无迹可寻,始终抓不到肇事人。结果几天之前,一封举报信突然寄到了县公安局。
举报信的落款是“一位退伍老兵”。举报人表示自己已经关注了这件“让人愤怒得发抖”的事情几个月,本来他以为犯人很快会被抓住,没想到却迟迟没有结果。他坚信政府执法部门正在全力以赴地追查犯人,与此同时他也忍不住想为此略尽绵力,是以来信提供一条重要的线索。犯人在全城贴标语的那天深夜,他曾起床上厕所,从窗户瞥见一个人从街心走过,肩上背着一个大包。那个人在街角的取款机旁边徘徊了很久,然后快步离开。举报人承认,他不能肯定那个人是犯人,所以之前没有举报,但此人形迹可疑,有谁会大半夜背着包在街上晃悠呢,更重要的是不远处的巷子里就贴了好几张标语,据此他促请政府深入调查。
别的匿名举报可以不管,但这件事不行。县公安局立刻调取了那条街的监控录像,然后又使人到银行要了ATM机的监控录像。结果显示真有其人。
这个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带帽风衣,兜帽扣在头上。他在ATM机的亮光前来回走了五分钟,但最终没有提款。ATM机上方安装的监控摄像头,只拍到满是胡茬的半张脸,但是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拍到了他身背的包。那是一只哥伦比亚牌的旅行包,黑一道黄一道,磨得破破烂烂,仿佛背包的主人刚从战地逃生回来。旅行包是蓝色的。
在多张陈若生的照片里,他都背着一只蓝色的哥伦比亚旅行包。专案组在陈若生的家里没有找到这只旅行包,所以做出了嫌疑人在潜逃时把包背走的推论。事实上,在对嫌疑人的通缉令里也有描述:男,三十一岁,甲字脸,短发,中等身材,可能携带一只蓝色的哥伦比亚旅行包。
陈若生兄妹出身嘉兴海盐,全国通缉令从一开始就发到了当地的各镇各乡,但事实上,谁都不认为嫌疑人在逃难时会首先选择往老家跑。调到银行监控那天,负责看录像的派出所警员犹犹豫豫把录像的截图拿给上司看,他的上司又发了个传真给县公安局看,县局刑警大队的头头当即跳了起来。
只用一天的排查就有了结果。五月初的时候,那个背包客曾经在一家不用登记姓名的小旅店入住,技术人员从破旧的小房间里提取到各色各样的毛发纤维,还有上百枚指纹。基因比对的结果没这么快出来,但指纹的对比却是顷刻间的事。
有三个指纹和嫌疑人一致。
“你,你们找到我哥哥了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已经派人过去了——”
当陈若离焦急提问的时候,姚盼平淡回答。实际的情况是,当时我们还尚未出发,负责找人的是嘉兴当地的警力,姚盼这么说,是为了激发那个失明女子的信念。
“我们很快会找到陈若生的。”
姚盼同时也是在激发在场其他人的信念。
嫌疑人离开那家旅店,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
“那个人说自己钱包被偷了,我不知道他是把我这里当派出所呢还是当善堂。”
旅店的女老板把烟灰弹到警察的脚边,看上去一点都不怕被追究无证经营的责任。
从那以后,嫌疑人再次消失,行踪成谜。当我们再次从另一个渠道得到消息时,才明白他凭空消失的原因。
“在此之前,先谈谈死者如何?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们找到了你、你哥还有死者的日记,清楚知道你和死者的关系,但我们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死的……是谁?”
女孩木然问我们。
“我们在你家后院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确认,死者的名字叫林乙双。这个问题我们之前问过你很多遍——你认识这个人吧?”
“真的是他吗……”
“你自己也不确定?
“我不知道,哥哥说是他……”
“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是个变态。”嫌疑人惶然抱头,陷入回忆,“可是哥哥说已经把他赶走了……”
“说说你知道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姚盼俯下身,冷冷重复她的话。来自嘉兴的刑警从旁补充:“还要说说八年前在嘉兴的事情!”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女孩仍旧摇头,然后突然抬起,似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在我哥哥房间,还有一本日记本!”
4
陈若生从十六岁开始打工,一直从事体力工作,但从未放弃过学习。他上过夜校,但是在第二年,那个民办学校突然要提高学费,他没有继续念下去。后来他又在网上报名了一个函授班,结果直到提交论文才发现那个学校子虚乌有,是个骗局。
“虽然没有毕业证,但是我也不是一无所得。”
妹妹都要哭出来时,他笑嘻嘻地安慰。其实他无比心疼被骗走的几千块钱,但是他更心疼妹妹心疼他。
从那以后,陈若生没有再参加过学习班,但他仍旧坚持挑灯夜读。他口中说的有所得,也非虚言,坚持学习让他渐渐有了自己的另一片天地和追求。
他先是给电台写信,有一个都市节目的主持念过他写的几篇散文。后来他以“白霜”的笔名,又给几本儿童读物投过稿,发表了一个远征异国的冒险小故事。
“总有一天我要在知名的旅行杂志上写文章,写真实的故事!”
陈若离听完那个冒险小故事眼睛又湿润了,那时候她的哥哥举了举拳头。
“然后带着你去旅行。”
有时在家喝了点酒以后,陈若生会低声哼起歌曲。他最常哼的歌是You Raise Me Up。唱歌的时候,陈若生的声音会变得清澈而忧郁,和那首由爱尔兰作家布兰登所填写的歌词一样意境悠远。仿佛他真的攀上了高峰,眺望到遥远的海峡。
陈若离也很喜欢那首歌,坐在哥哥旁边静静地听。
“真好听。”
“什么好听?”陈若生迷离着眼睛,骄傲地翘起下巴。
“歌好听,哥哥唱得也好听。”
有一段很短的时间,陈若生在打工之余在街头唱过歌。陈若离会陪同他一起,有时是伴奏,有时是和音。但是没多久陈若生就没有再去。
“实在腾不出时间呀。”他对妹妹说,“我想试试给视界网投稿,已经做好了被拒一百遍的心理准备。写文章和唱歌只能二选一了。起码前者比后者的概率大一些吧。”
陈若离提出反对:“但是唱歌才是你的梦想呀!”
“别开玩笑了,那只是个玩。我们现在哪有闲情功夫去玩?真要说梦想,从这个胡同巷子走出去才是我们的梦想。”
陈若离想说,那明明是我的梦想,不是你的梦想,但没有把话说出口。
“那我继续去唱吧,我觉得我们唱得很好,会受到关注的。”
“你也不准去!”陈若生将酒杯在桌上顿了顿。
“为什么又是不准?你不去我自己去还不行吗?”陈若离也发作起来。
“总之就是不准。”
妹妹哼哼笑了两声,激将说:“我看实际的情况是,你没有我受欢迎,你比我唱得好,但是我比你有特点……”
陈若生把酒杯摔在地上:“你敢再说特点这两个字,我揍你!”
陈若离懵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哥哥不再带着她去街头唱歌的真正原因。
在街头唱歌的时候,每当轮到她和声,鼓掌的人就会多起来,有时还有口哨声。听众会往打开的吉他盒子里投入零钱,但也有不少听众会直接把钱塞进陈若离的手里,嘱咐她拿稳了。哪怕有些人故意蹭她的身体,女孩也会微笑着说谢谢。月河边有一家小酒吧的老板在路过时还问过陈若离一次,有没有兴趣去他店里唱几首,如果客人点歌能提成。
酒吧老板笑嘻嘻地说着他的邀词:你很有特色。
有一天饭后,陈若生又唱起You Raise Me Up,陈若离开始静静地听,然后也开声轻唱起来。两兄妹合唱了十多遍,直到深夜。
陈若生也一直写日记。
他将生活的艰苦和甜蜜一一记录,告诉他的妹妹:“过几年,我们把生活进行对照,会发现一切都好起来了。”
有一个月初的晚上,陈若生兄妹两人到河边散步,一直走了两个小时。看到月亮已经沉向西边,两兄妹开始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陈若生发现有人在后面跟着他们。
走到胡同口,陈若生松开妹妹的手,推了她一把,让她自己先回家。望见妹妹进了家门,他转过身,贴着墙角等候。一道长长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到脚边,陈若生冲出去,揪着那道黑影摁在墙上,另一只手举起拳头。
那道黑影被吓得脚步踉跄,靠着墙不敢动弹,红彤彤的头发在月亮和路灯的光芒中闪烁着一种没有生机的颜色。
陈若生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他见过。几天前这个人在路边向陈若离搭讪,他把他推了个人仰马翻。那个人陷在一堆苹果里爬不起身。路边的水果店店主跳出来高声咒骂,陈若离怕惹麻烦,拉着哥哥的手匆匆走了。回家以后,陈若离对她哥说,你老是这么冲动,不是你想的那样……陈若生打断她,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少点惹事,你忘了福利院的事吗?
那天他们刚送走了越洋而来的富亲戚,他们帅气的表哥拉着陈若离的手,邀请她到国外治疗……陈若生的心情压抑到极点,说话也失了分寸。当他反应过来,心生后悔的时候,他的妹妹已经一言不发走进了房间。
之后几天,两兄妹谁也没有再谈起这件事。
当陈若生认出了那个红发青年,手上的拳头几乎就要打下去。
“等,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