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三年来一直潜藏在你家里,最后还装成你最亲的人和你一同生活,真是可怕啊。”
姚盼说:“是的,想想都不寒而栗。”
“认识林乙双的人,能看出他是这样的人吗?”
“看不出来,在人前他是一个面慈心善的好人。”
“人心真是无底的黑洞啊。”
“是的,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组长的眼光在缭绕的烟雾中悠悠打转,然后伸延过来。
“有疑点吗?”
“有。”女刑警回答。
我问过姚盼,林乙双为什么一直戴着假的长发。
“陈若生本身是短发吧?如果是为了伪装成陈若生的样子,有必要戴假发吗?”
头发短如男性的女刑警听到问题,转头望我。
“谁告诉你林乙双戴长假发是为了装扮成陈若生了?戴假发的理由是反过来。”
“反过来?”
“戴假发是为了和短发的样子进行区分。他跑到你们村子那头偷看陈若离也好,扮成陈若生和陈若离过日子也好,只要把平时戴的假发摘下,就不会有人认出他来。这比什么伪装都简单快捷。”
“逻辑上说不通吧?日常生活才是重心,哪有人平时戴着假发,却在需要伪装的时候把假发摘下?他带了假发好多年了。”
“我听说有些变戏法的人就这么干,日复一日辛苦地保持着某种伪装,只有在表演时才卸下,从而制造出让观众深信不疑的效果。”
姚盼停顿了一秒钟,用手指抵住眉角。
“又或者,在陈若离身边才是他的日常,其他时候则是伪装。”
看到我讶然张嘴,女刑警不明含义地浅笑,但脸上的表情很快回复严肃。
“没有人说他戴假发是为了接近陈若离啦。正如你所说,林乙双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就是长发,可能原本是真发,也可能这顶假发从未摘下来过。遇见陈若离以后,他只是顺便利用上这份伪装而已。”
“我想问的就是这个,他原本戴着假发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姚盼耸耸肩,“还有很多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原因。”
“你是说……”
“譬如林乙双写日记,为什么要用盲文。”
“这……林乙双说打算有一天给陈若离看……”
“不是林乙双说,是他的日记这么写。”女刑警纠正我,“总之做这件事的理由单纯是基于变态者的心态咯?但是学习和使用盲文都是相当辛苦的事吧?林乙双真是一个煞费苦心的变态。”
“唉,这个真不好说,毕竟他整整三年躲在一个盲人家里,偷窥她的生活,甚至处心积虑伪装成她的至亲……”
“坦率说,你觉得这些事情能做到吗?”
我再次惶惑地睁大眼睛。
女刑警说:“用盲文写字,我倒是想到一个直观的理由。”
“是什么?”
“看不出字迹。”
林乙双的地窖里有一只由木板拼接而成的便桶,已经被人为地拆开,木板散落在地上。地上还有几段薄铁皮,原本是木桶的箍圈。有一截铁皮被磨得开了锋,被囚禁的人就是用这个工具割开了箍住他脖子的牛皮项圈。他爬出地窖,用身体撞开仓库的门,逃出生天。然后他回了家。
这是专案组对案情的模拟。
“你说的疑点,是指陈若生为什么不报警,而在杀死林乙双以后选择潜逃吗?”
听到我的提问,姚盼轻轻摇头。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先别下结论的好。还早着。林乙双和陈若生兄妹过往还有何种纠葛,他又掌握了陈若生的什么把柄,肯定要按部就班地查。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嘉兴。我说的是当下的疑点。”
“是什么?”
“地窖里有很多动物的毛发和体液,同时找到一撮人的头发。根据基因鉴定的结果,这撮头发和在陈若生家里找到的头发吻合。”
“嗯,由此证明陈若生确实曾被关在那里,别忘了还有血迹和粪便。你觉得疑点是什么?”
女刑警轻叹了口气。
“你不觉得留下的痕迹太少了吗?”
2
2002年离开嘉兴福利院以后,陈若生兄妹住在一起。那是陈若离人生中,一段难能可贵的幸福时光。
那时候,中国GDP首次超过十万亿元,整个国家都在高速发展,也在高速变换。伴随各行各业的兴衰更迭,陈若生在很多地方谋过职业。他最早在面包店当学徒,面包店倒闭以后,他到一家外贸企业打工,干了两年。200三年,那家原本一直保持强劲增长势头的外贸企业,因为一个重要贸易伙伴的下游客户所在国家爆发战争,被牵连拖欠了巨额的货款,一度面临破产,缓过劲来以后工厂大量减产和裁员,陈若生就被辞退了。其后,陈若生当过建筑楼盘的粉刷匠,在水产市场当过搬运工,对他有印象的人都回忆说,他总是光着膀子没日没夜地干,那副瘦削的身板似乎蕴含使不完的劲。
后来听说废品收购赚钱,他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开始走家串户收废品。一家废品收购站遭到居民的投诉需要关停或者搬走的时候,他总会恳求收购站的老板给他开一封介绍信,好联系其他的收购站继续接收他的货物。
“小陈我和你说,收购废品有时得像游牧民族,秀城收上一段就到秀洲收。老扎在一个地方水草再多也不够,何况还有投诉。”
听到收购站老板的劝导,陈若生会讪笑着回答。
“不要紧,我可以多跑一些街区,垃圾场那边也有货源。”
“掏垃圾的事你也干?你干得不错,跟着我一起换个地方好了。”
“我不想搬家,希望留在附近也能转过来。毕竟熟人多一些。”
其实从来没有人熟悉他们,只是他希望妹妹能住在熟悉的地方。
2002年到2005年这段时间,陈若生兄妹搬过一两次家,其中居住时间最长的是在距离月河古街不远的地方。旧街区有一片区域没有纳入改造范围,虽然房子比较旧,但是交通便利,租金也不算贵。因为靠近景区,生活和商业废品都比较多。开始从事废品收购以后,陈若生兄妹搬到这里,在靠近胡同角落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陈若生每天都把收集到的废品分好类,送到收购站,尽量不带回家。他不希望受到扰民的投诉而被迫搬家。但长期下来,门前还是层层叠叠堆了不少杂物,陈若生用一张旧床垫遮挡。两兄妹出门时需要侧过身,钻出来。床垫外露弹簧的那一面对着他们的家,像一堵带荆棘的围墙。旧床垫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他们一家是收破烂的,走到胡同中间就会折返。
陈若离曾经想到景区里摆个小摊,卖些义乌小饰物,但陈若生不同意。
“人太多了,又有河道,你自己摔倒或者撞到别人都是一堆麻烦事。”
看到妹妹沉默不语坐在房间里,陈若生转身出门前会补充一句。
“再等一阵,等眼睛治好了再去。”
陈若离有时会坐在胡同口,等哥哥回家时帮忙搬东西。陈若生骂了她几次。
“让你在家里等就这么难吗?每次你都越帮越忙,我一个人搬比你瞎搭手快三倍。你知不知道你那件外套又被钩了个洞?”
陈若离不管,仍旧哥哥一回家就跑出来帮忙。
有一天黄昏,陈若生用三轮车拉回来一张断裂的铁床,用麻绳五花大绑,打算回家用工具拆开,第二天再充当废铁变卖。陈若离上前帮忙卸货,陈若生抽出弹簧刀割断绳索,让妹妹扶稳其中一头,不要动,他在另一头发力抬。铁床“哐”的一声滑下来,倒在地上,铁框撞中陈若离的小腿。陈若生抱着床脚,探头大声问:“有没有砸到脚?”
陈若离纹丝不动,摇摇头。
一个老奶奶在胡同里走过,驻足看了几秒钟,笑眯眯说了一句。
“两兄妹真了不起啊,哥哥勤快,妹妹眼睛看不见也能帮忙。”
两兄妹默默把铁床搬下来,陈若离走进家里拿工具,递给哥哥,两人手把手把铁床拆开。那天晚上两兄妹没说话,临睡觉的时候,陈若生把一瓶红花油静静放在陈若离的床头。
从那天以后,陈若生再没有搬废品回家,陈若离也不再坐在胡同口等候。她知道哥哥心疼她,她也心疼哥哥,她的哥哥是一个自尊心比谁都强的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在过生日那天搭着哥哥的肩膀。
“嘿,来不及整理的货物还是搬回来吧,效率高一些。”
“嗯。”陈若生吃了一块蛋糕,又喝了一小口酒,“钱很快就能存够的。”
2005年农历新年刚过,陈若生兄妹接待了来自远方的亲戚。
陈若离母亲是丽水人,她的三哥年轻的时候到斯里兰卡打工,后来在当地结婚生子,并且开了几家洗衣店,取得了外国国籍。多年以来,陈若离的这位舅舅很少回家,妹妹和妹夫在山洪中遇难也没有回国参加葬礼。那一年,他带着家人到中国旅游,经过浙江时回了一趟老家,因为妻子想到乌镇看看,他就顺道来看望两个没爹没妈的外甥。
接到老家来的电话以后,陈若生脸色不好看,口上也没好话,但迎接客人那天还是穿上了整洁得体的衣服。陈若离也穿了一条崭新的苹果绿色的连衣裙。
舅妈恰好也姓陈,是一个混血儿,在斯里兰卡土生土长,只会说简单的中文。见到陈若生兄妹以后夸了一句陈若离漂亮,之后再没有和两个外甥搭过话。她和她母亲同来,全程挽着她长着鹰钩鼻子的母亲说泰米尔话,偶然说英文。那位老妇人的态度和她的长相一样冷峻,拿起一个工艺品会眉头紧锁,然后放下,话很少。陈若生带错路的时候,她会数落她的女婿两句。斯里兰卡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地方,但在乡下看到衣装廉价的穷亲戚,优越感还是会油然而生吧。
同行的还有舅父的儿子,随妈姓,也姓陈,比陈若生大半岁。那个男孩遗传了他祖母的相貌,长得英俊高大。他能说的中文比他母亲多,有着外国人的好奇心性,一路上对表弟表妹表现得热情,但性格有时又过分直率。
“我们,一起到妹妹的家,坐坐。”
逛完乌镇又在月河游了船,舅父一家准备打道回府,但那个男孩兴致未尽地提议。
“而且,没有吃饭,一起的。”
陈若生邀请舅父一家在月河古街吃了晚饭,外国老太太没怎么动筷子。饭后,陈若生兄妹送客人去车站坐车,半路他的表哥又问了一次。
“不去你们的家,看看?”
说这话时,恰好经过陈若生兄妹家那条街。陈若生挺了挺胸膛。
“我们家就在那边,来喝杯白菊茶吧。”
其实在那条街望不见陈若生兄妹胡同尽头的家,但破破旧旧的街景已经不让人愉快。舅舅很快婉拒了。那个男人身材高大,但说话声音细若蚊蝇,难得主动拿一次主意。
他的儿子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坚持,一路走话也少了。
到了车站,帅气的表哥和他的表弟表妹告别。
“来我的国家玩。”他依依不舍地拉着表妹陈若离的手,“我很喜欢你,你们。我们是亲人。”
他又转而去拉陈若生的手。陈若生把手轻轻抽开。
陈若生说:“有机会一定去的。”
陈若离笑着说:“谢谢哥哥,不过我这个人呀,去了也是白去。”
她的表哥抿嘴想了想,再次伸手拉住表妹的手,并且提高音量。
“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国家治病,是免费。”
那个年轻人二十岁刚出头,他直抒心中的愿望,然后一瞬间为自己的考虑不周而不安,进而紧忙补充。
“也可以付费,我们会帮助你。过来吧。”
陈若生面无表情,声调渐渐变冷。
“谢谢你们的关心。我给若离治好眼睛,然后再来拜访。”
送走了海外的亲戚,陈若生兄妹闷头走路回家。陈若生走在前面,走得有点快,偶然停下脚步等等后面的人,但始终没有拉住妹妹的手。
回到中基路,陈若生去买明天的早餐,让妹妹自己先回家。他买了一斤面条,走回来看见陈若离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在一个水果店的门口。一个染了火红头发的青年站在女孩旁边逗她说话,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在女孩绿色的裙摆上打圈,另一只手有意无意触碰女孩裸露的肩膀。
陈若离没有闪躲,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陈若生把面条丢在地上,疾奔上前,朝那个红发青年的胸口狠狠推了一把。
水果店堆在门口的苹果滚了一地,红彤彤地打转。
3
我和姚盼的嘉兴之行一度被推迟,在我们起行之前,嘉兴那边先来了人。
来的是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胖刑警,声音洪亮,却有点大舌头,一点都看不出来出生在温婉的江南水乡。同来的还有他的助手,很年轻,神情有时过分严肃,有时又很拘谨。姚盼私下向我埋怨,难怪他们整整八年破不了案。
这两位不速之客分别是王达陆和房伟。
“事情就是这样啦,我们觉得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陈若生。”
王达陆风尘仆仆,一边吃汉堡包一边向我们说明案情。大胖子看来一路上饿坏了,用力吮吸着手指上的番茄酱。
“如果不是,那就是他的妹妹陈若离。”
房伟则一直用白手帕擦额头上的汗,绷着脸补充,但声音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姚盼告诉对方,陈若生失踪了,我们也正在找人。
“我去,那不是白跑一趟?”
两个外地来的警察面面相觑。
“我们已经发出了全国通缉令。”我说道。
“哦啊,那就行,你们这边发了最好。我们手头的证据还差那么点,上头不给批。”
胖刑警“呼”地松了口气,肚子铅球一般往下坠落。
姚盼问:“目前都有什么新证据?为什么八年前没有指认?”
王达陆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笑容带着自以为是的狡黠。
“还不是因为监控录像啥的,现在技术大大进步了,清晰度也处理得更好。”
我和姚盼都知道外地来的警察有所保留,毕竟陈若生也是我们这边的嫌疑犯。
姚盼说:“他的妹妹陈若离现在拘留在这里。”
“啧,姚大姐你真是有一茬没一茬。带我们去见见人如何?”
“为什么八年前没有指认呢?”
王达陆翘起手,用眼尾瞥了他的助手一眼。房伟清清嗓子,说道:“我们收到举报信,说在案发现场见到陈若生。”
我们这边的女刑警立刻扬起眉:“就因为八年后来了一封没来头的匿名信?”
这里我不禁想插一句话,姚盼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刑警,她心思缜密,敏捷过人。而我则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把握她在一瞬间所做出的判断:既然对方说“举报信”而不是“有人来举报”,说明举报人素未谋面,身份不明。
而后来由她介绍给我认识的另一位警察,洞察力则更是让人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