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你能代入他们,理解他们的心吗!你能做到吗?”
我的儿子从小就十分理想主义,而我接受了他的意见。
我问过杜学弧,人和人相识得久了,是不是就能够真正地了解对方。
“日久见人心吗?”那个和我儿子一样年轻的警察,一如既往地用懒散而任性的方式回答,“这可说不准,人心的复杂本来就说不清。”
我问他:“那你相信什么?”
杜学弧嘻嘻笑:“我什么都不相信,也什么都相信。”
知人知面不知心。
当看完陈若生兄妹和林乙双的日记,专案组的伙计们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
上述三个当事人的日记,一份是录音,一份是手稿,一份用的是盲文,合共百万字。最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找到陈若生的日记手稿,看到的仅仅是扫描件。找到陈若生日记的手稿,是又过了一周的事情。那是后话。
这些日记,作为物证列入林乙双和相关案件的卷宗,保存在档案室里。我摘录了其中一部分内容,放在这个故事里。录音和盲文自然进行了转译,但都一一忠实于原本。摘录的原则是,能够让看到这个故事的人大致了解,从2010年4月到2013年4月,也就是陈若生兄妹搬到本城三年间的生活情状,以及他们心态和关系的转变。我指的是日记所述的情状,但不妨碍以之作参考。另外一个原则是,三个人日记里具有对应关系的内容,尽量予以保留,从而达到各个视角相互印证的效果。
日记里还有若干内容,我会在后面选择适合的时机继续披露。
为什么不把全部日记披露呢?如果全部展示出来给大家看,未免太过冗长,而且并无意义。至于原因,也是后话。
但是我之所以强调这些日记篇幅的巨大,是为了告知大家案件当事人的极致用心,以及在其中的付出和牺牲。
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这句话的语意需要修正。不过,有些话我还是忍不住想提前说。
在我们的人生长河里,有多少日子身披盔甲,头戴面具,又有多少日子赤诚相对呢?有些时候,我们深藏自己,唯恐被他人看见;有些时候,我们又从心底里渴望被他人看见,不是为了活得坦坦荡荡,而是为了不至于孤独。事实上,这取决于勇气。你有多大的勇气承担自己在人生路上犯下的过失和错误,就有多大的勇气把自己展示在人前。
当然,许多时候,勇气和爱有关。
稍微回溯我们找到三份日记的过程。
最初的时候,我们从挂在小梅脖子上的铃铛里找到了一张TF卡,里面存储着两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是陈若离的录音日记,一共有七百二十一份文档;另一个文件夹是陈若生手稿日记的扫描件,扫描图片按月归并成文档,一共有三十五份文档,篇数是五百八十七篇。两者的起始时间基本趋同,陈若离的日记始于2010年4月,陈若生的日记稍早一些,从2010年的农历新年以后开始。对此陈若生做过解释,他从2010年的第一本日记本开始扫描,将扫描文档存在TF卡里,有和妹妹的日记进行对应的意味。再往前的日记,因为数量太多,他一直没有抽出时间逐一扫描。
专案组分成五个小组,三个组负责听录陈若离的日记,二个组负责抄录陈若生的日记,大伙儿夜以继日忙了三天,才把日记全部看完录完。根据日记中的线索,我们找到了死者林乙双的杂物仓库。仓库其实是一间四十平方米的民房,一厅一房两居室。那间民房位于一个城中村的边缘,距离林乙双所住的公寓楼不过两百米,步行前往只需五分钟。但是那个城中村在两年前已经纳入市政拆迁计划,其中有一半的居民已经搬走,另外一半大多也以出租屋形式租给流动性人员,那间民房所在的区域因为尤其老旧,几乎无人租用,俨然成了闹市包围的荒野。
那间民房以林乙双宠物医院的名义租借,起租时间为2012年8月,租期三年,租金每半年交一次。但实际上租金是由林乙双个人支付,在宠物医院的财务账本上并未体现。林乙双的宠物医院虽然处于停业状态,但并未办理工商注销手续,也没有进行清算审计。这几个因素叠加下,专案组一开始没有发现林乙双名下还有这么个地方,事实上,如果没有日记的内容作为索引,那个地方可能永远无迹可寻。无论是在宠物医院还是林乙双家中都没有找到纸质的租赁合同,而那间民房的业主早已定居海外,半年一收的租金只要到账,其他一概不管,连一张收据都欠奉。
专案组找到那间民房以后没有撬门,我和姚盼两个人推门就进去了。门是薄铁门,锁扣的位置早已变形。进门的厅室堆着各种杂物,主要是宠物医院用的物资,用麻包袋装着;另外是林乙双个人的旧物品,譬如轮胎没气的自行车、医学院的教科书、留有水泥和颜料痕迹的塑料桶、易拉宝架子、用剩一点的煤气罐……都是一些可留可弃的东西,乏善可陈。在房门没锁没扣的两个月里,看不出有没有人曾经不请而进,翻过东西。我和姚盼一致判断是没有,或许有路人经过,从半掩的门探头,看上一眼就走了。
里面还有一间房间,又黑又小,空空如也,但是墙角的一块地板可以翻起来。钻进去,下面是等大的地窖。地窖靠墙放着一个大功率的电暖炉,角落拴着一条童臂粗的铁链,末端是一个专门用于禁锢大型动物的牛皮项圈。项圈带锁,但被利器切割和撕扯开,上面血迹斑斑。旁边有一个木制的便器,已经拆散。地上还散落食物的残渣。
地窖里还有一些纸箱子。除了最小的那个以外,其他塞满了罐头食品,其中也有猫粮狗粮。最小的那个箱子里只有一个铁盒子。
林乙双的日记就放在铁盒子里。黄皮纸,厚厚三本,翻开,星罗棋布都是针点。
专案组没人看得懂盲文,只得送到市属的鉴定技术中心做转译。一周以后拿到手,一共有三百六十一篇,长度和内容都和一本猎奇小说差不多。
文件从鉴定技术中心带回刑警支队那天已经入夜,专案组把文档打印成册,安排了五个人在会议室集合,大伙儿分段看。我和姚盼也在,大家一边吃外卖一边看文档。饭才扒了一半,一个刑警探员猛然丢开饭盒,喊我的名字。
“老严,那个犯人是不是还关在你那边?”
“哪个犯人?”
“打算到陈若离家里摸鱼的那个偷窃犯,后来还捅伤了你们的人,叫田什么?”
“田火?”
“对,马上去找他!”
那个市局的刑警头脑很灵活,他先翻了最早的几篇日记,然后翻了最后几篇。当看到林乙双打算把陈若离家里的陶罐摔碎那一篇时,立刻反应过来:专案组之前犯了想当然的错误。
田火被关在县拘留所里,连夜审讯。
“哎,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正脸,我躲在窗户底下。”
“你不是说看到那个男人表情很狰狞吗?”
“看到侧脸啊!龇牙咧嘴的,嘴角都拉到耳边了——”
我们把照片放在偷窃犯的面前,但他无法辨认。
“——而且声音足够狰狞。”
我和姚盼对望了一眼。
“声音很嘶哑吗?”我问道。
“简直和用指甲抓黑板一样可怕,明明声量只有嗡嗡地响,但听上去却声嘶力竭。”
实事求是说,我们没有从田火那里得到决定性的证词。
但大家都自觉地检讨自己,从心底承认当初犯了错。正是因为听说当事人声线异常,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在陈若离家里出现的那个男人是她的哥哥,而没有验证其他。
后来我们验证了其他,很快证实当初的认定确实错了。但是直至很久以后,我们才真正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这里面还有其他的先入为主。譬如说,陈若生没有想象中的高大。
尽管没有身高体重等资料,从现存的照片里也看不出具体身形,但曾和陈若生见过面的《新花色》编辑依月举证,这位长期奔波在户外的旅行作家算不上强壮。
“举办读者见面会的时候是夏天,猫侠虽然穿了正式的长袖衬衣,但肌肉的维度骗不了人。”
女编辑说她酷爱健身运动,平时习惯性盯着别人的身材看。
“会不会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呢?”姚盼问。
“女人看腰,男人看肩。猫侠顶多算身材匀称,细胳膊细腿,屁股的形状倒是还行。”
“身高呢?”
“这个没太注意,感觉比我高不了多少。”
相比之下,兽医林乙双更健壮一些。
“林医生力气很大的,一只手能抱起哈士奇。医院里五十公斤装的狗粮都是他一个人搬,我要帮忙他说不用……”
动物诊所的女助理唐慧仪回忆她的老板时,声调里带着向慕之情,也带着怀念。
我们当然也问询了林乙双的前女友吴子珺。
“我们好几年不怎么做爱了,那个人还是有些肌肉吧,腹肌也有。不过既然他对我的身体不感兴趣,我也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
田火在陈若离家窗外看见的那个男人,能够举起半人高的陶罐摔碎在地。
姚盼问依月,照她的判断,陈若生能不能做到这件事?
“这个怎么判断得了?小个子也有爆发力惊人的时候呀!”
但大伙儿都觉得判断得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林乙双的仓库里找到了假发,深棕色,及肩长。
“你是说林乙双一直以来都戴着假发?不可能!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留的就是长发!”
听到姚盼的提问,吴子珺将香烟的滤嘴在烟灰缸里顿了三下。
“你们有一起过夜的经验吗?我是指一整个晚上睡在一起。”
“当然有!”吴子珺抬直脖子,但下一秒钟,声量却减弱下去,“不是很多……我们没有同居……”
“只有有限的次数吗?”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林乙双在和我睡觉的时候也带着假发?”
“如果次数有限的话,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你们一起洗过澡吗?”
女子的脸色渐渐苍白。
“没……我想不起来了……”
“见过他洗完澡的样子吗?他有没有洗头?”
“我没有见过他洗头,他洗澡时会戴头套……但这很正常呀,留长发本来就不常洗头!”
我和姚盼相互对望,都没有回应那个女子的抗辩。
“可是为什么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到吴子珺家采集生物痕迹的需要,同行还有技术科的两个探员,其中年轻的那个低声嘀咕了一句。
“因为他是个变态。”
姚盼狠狠瞪了那个探员一眼。
我不知道吴子珺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的脸色变得和锡纸一样。
相比于吴子珺的一无所觉,唐慧仪则给出了更接近的证明。她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慎重地开口。
“只有一次我产生过怀疑……”
有一位狗主人是做快销用品代理生意的,有一次给医院送来一小箱洗发水。林乙双把客人的赠礼让唐慧仪和内勤宋金钰分了带回家。
“林医生不拿一些吗?”
“不用了,我女朋友的头发是油性。”
那箱洗发水品质很好,含有滋润性的精油成分,更适合护理干性发质。
“林医生自己也可以用呀。”
“我的头发也很油……”
林乙双顺口说出这句话,就把话题岔了开去,似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里面隐含问题。
“林医生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头屑,但他的头发容易折断。”
唐慧仪告诉我们,她一直觉得她的老板茂密的长发发质发干,缺乏护理。
林乙双没有说谎,我们在他家里找到的洗发水也是针对油性发质,并且有一些防脱发的护理液。另外还有一些专用的护发素和营养发膜。我和姚盼到专卖店询问,得到确定的回答。
“嗯,这几款都是专线产品,用来护理假发效果最好了。”
回刑警支队的路上,我挠挠发鬓,感觉到指甲间的油腻。那天天气潮热,我忍不住望向坐在驾驶座上姚盼,她留着干练的短发,看着十分清爽。
“日日夜夜戴着又长又密的假发应该很难受吧,加上是油性的头发……”
女刑警目不斜视说:“而且伤害很大,估计那个人的头发和你差不多。”
我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额头,不知该不该做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这能叫煞费苦心吗……”
姚盼淡淡地说:“那个人煞费苦心的事情多得去了。”
后来我们又得到了更充分的证据。
专案组的技术同事用电脑软件做了一张图片,将林乙双的长发摘走,然后将陈若生的发型覆盖其上。我和姚盼拿着照片到村里给见过陈若生的人辨认。
“不知道,有点像吧。”每个人都说,“我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了,本来就没见过几次。”
只有镇上居委会的王主任记得,她捧着照片笑逐颜开。
“这不是陈小姐她哥哥吗?”
“你确定吗?你见过他几次?”
“一次。”胖大妈乐呵呵地咧开大嘴,“就是上次告诉你们的,他们两兄妹牵着手,在夕阳下幸福地漫步。”
指向足够清晰,证据确凿。所谓的甜蜜和温馨俱是幻境。
“也就是说,事实上在林乙双和陈若离确立情侣关系之前,这个人就一直以非法的方式潜入陈若离家中,监视陈若离的一举一动。这种监视持续了整整三年。”
专案组组长在办公室看罢整理后的材料,抬头问我们。
“从各方面的证据看是这样。”姚盼作为主查人给出正面的回答,“在陈若离家中的衣柜内侧、床底、落地窗帘的背后,都发现了林乙双的生物痕迹。哪怕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会在那些地方逗留也十分不合理。另外,在陈若生的床上、衣服还有其他所属物品,也发现了林乙双的毛发纤维。”
“后来林乙双变本加厉,企图伪装成陈若生吗?”
“结合相关人员的证词和其他证据,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四月初到案发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和陈若离住在一起的人并非她哥哥陈若生,而是林乙双。”
“那段时间,陈若生被林乙双软禁在地窖里?”
“地窖里残留有人的毛发,铁链和项圈上有血迹,便桶里也有少量排泄物。基因比对的报告在最后面。”
“与陈若生一致?”
女刑警点点头。
“看来证据环环相扣了。”
“是的,环环相扣。”
专案组组长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旋转了一个方向。
“要不要来一根?”
姚盼说:“老大抽我就不抽了。”
“老严呢?”组长望我。我连忙摆手说不会。
组长把烟盒收回,轻轻吐出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