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把头低到只能用一边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人,又把包的带子攥得更紧一些,并稍稍加快了脚步。她猜门口这个男人知道达勒姆大道怎么走,但并无意向他问路。他看起来像是个喜欢和别人——尤其是女人——“近一点”交谈的人。
大卫·克罗斯比(David Crosby,1941—2023),美国传奇摇滚歌手。
“嘿,宝贝,嘿,宝贝。”她走过“小酒”时,他这么喊道。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很像机器人发出的声音。尽管她并不想看他,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向他投去了惊恐的一瞥。他的发际线在日渐后移,苍白的皮肤上有很多显眼的斑点,像是还没完全愈合的烧伤。他留着暗红色的海象胡子,让她想到了大卫·克罗斯比 。胡子里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啤酒泡沫。“嘿,宝贝,想不想做啊,你看起来不赖啊,而且奶子真漂亮啊,来呀,如何呀?”
她转过头,不再去看他,并逼着自己稳下步子,头又低了下来,仿佛一个前去赶集的穆斯林女性。她强迫自己不要再给他任何形式的关注,要是她再去在意他,可能会惹得他来追。
“嘿,宝贝,我们要不躺在地板上做吧,你说怎么样?来吧,来吧。”
她转过街角,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仿佛有了生命,在随着她因惊恐而疯狂的心跳一同波动。在此刻之前,她丝毫没怀念过之前的镇子和邻里片区,但现在,对酒吧门口那个男人的恐惧,以及迷失方向的感觉(为什么所有房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为什么),两者结合在一起,几乎叫她害起思乡病来。她从未感到如此可怕的孤独,也从未如此确信事情最终会变得很糟糕。她想,也许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场噩梦,也许这只是余生的预演。她甚至开始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达勒姆大道,而旅客援助的什洛维克先生,看起来人那么好,其实是个变态虐待狂,喜欢让已经迷失的人变得更加迷茫,从中找乐子。
表上的时间显示8:15,太阳已经升起很久了,这将是个在这季节很少见的热天。她走近一个穿着家居服的胖女人,后者站在车道边,用一板一眼的缓慢动作,将空的垃圾桶装到一个推车上。
罗西摘下了她的墨镜。“不好意思?”
那个女人马上转过身来。她低着头,表情很凶,感觉对面的人或者经过的车经常会喊她“大胖子”。“你有什么事?”
“我在找达勒姆大道251号,”罗西说,“一个地方,叫‘女儿与姐妹’。有人给我指了路,但我可能——”
“什么,那些吃福利的拉拉?你问错人了,宝贝。我可不帮吃白食的。滚,给我滚。”说完她又转身朝着推车忙碌起来,以同样缓慢而隆重的方式将咔嗒作响的垃圾桶推上车道,一只胖鼓鼓的白手在旁边扶着。褪色的家居服下,屁股蛋松垮垮地摇来晃去,走到门阶前,她转过身来,又看着人行道。“你没听见吗?快他妈的滚蛋,不然我报警了。”
最后这句话像是在她某个敏感部位狠狠掐了一把。罗西又戴上墨镜,快步离开。报警?别了,谢谢。她不想和警察牵扯上任何关系。任何警察都不行。不过,和那个胖女人拉开一定距离后,罗西发现自己感觉其实已经好些了。她至少确定了“女儿与姐妹”(有些人称之为“吃福利的拉拉”)是真实存在的,这算是往正确的方向迈了一步。
她又往前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家夫妻店,门口有个自行车架,橱窗的标牌上写着“新鲜出炉面包卷”。她走了进去,买了一个面包卷——还是热热的,这让罗西想起自己的妈妈——然后问柜台后面的老人,达勒姆大道怎么走。
“你走得有点远了。”他说。
“哦,有多远?”
“两英里左右。你过来。”
他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领回门口,指着仅一个街区外的十字路口,那里很是繁忙:“那是迪尔伯恩大道。”
“哦,天哪,是吗?”罗西不确定这对她来说是好是坏,该笑还是该哭。
“要在这迪尔伯恩大道上找地方,唯一的麻烦是这条街哪儿都能通。看到那个停业的电影院了吗?”
“看到了。”
“就从那里右转到迪尔伯恩大道上,然后得走上十六个,也可能十八个街区。有点费脚力的,你最好坐公交吧。”
“我想也是。”罗西说,但心里明白自己不会坐公交。硬币已经没有了,如果公交车司机因为要找零而为难她,她会哭出来的。(她很累,脑子很乱,从来没想过面前这个正说着话的男人应该很乐意给她找零。)
“最终你会来到……”
“——埃尔克街。”
他有些恼怒地看了她一眼:“女士!如果你知道怎么走,还问什么路啊?”
“我并不知道怎么走。”她说。老人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不友善的意思,但她还是感到眼泪要涌出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瞎晃悠好几个小时了,我很累,而且——”
“好了,好了,”他说,“没关系的,别激动,你会没事的。在埃尔克街下车。往前走两三个街区,就到达勒姆啦。特别简单。你有具体地址吗?”
她点点头。
“好啦,那就行啦,”他说,“应该没问题的。”
“谢谢你。”
他从后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但很干净的手帕,用一只粗糙的手递给她。“亲爱的,把脸擦一下吧,”他说,“你出了好多汗。”
5
她慢慢地走在迪尔伯恩大道上,几乎没注意到从身边呼啸而过的公交车。她每走一两个街区就要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休息一下,主要因为迷路的压力而产生的头痛已经消失了,但双脚和腰背却前所未有地疼痛。她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埃尔克街,在街上右转,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怀孕的年轻女人,她问她,这是不是去达勒姆大道的方向。
“滚开。”怀孕的年轻女人说,脸上瞬间充满了怒气,吓得罗西迅速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罗西说。
“对不起有个屁用。你本来就不该跟我搭话,这才是问题!别挡我的路!”她从罗西身边走过去,狠狠地推开她,差点把她撞进排水沟里。罗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开,又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6
她以最慢的速度走在埃尔克街上。这条街上全是小店——干洗店、花店、在人行道上摆着水果的熟食店、文具店。她已经很累了,不知道自己的双脚还能站立多久,走路就更不用说了。终于走到达勒姆大道时,她感觉到精神为之一振,但只是暂时的。什洛维克先生跟她说到了达勒姆大道是右转还是左转来着?她不记得了。她试了试往右,发现门牌号是从四百多开始的,越来越大。
“意料之中。”她嘀咕道,又转过身去。十分钟后,她面前出现了一栋很大的白色木房子(确实很需要漆一下墙面),三层楼高,屋前有一大片打理得很好的草坪。窗帘是拉开的。门廊上摆着柳条椅,差不多有十几把,但此刻没一个人坐。没有写着“女儿与姐妹”的牌子,但通往门廊台阶的左边柱子上的街号是251。她慢慢地沿铺着石板的步道走过去,走上台阶,提包已经悬在身侧了。
他们会把你打发走,一个声音低声说,他们会把你打发走,然后你就直接回汽车站去吧。你要早点回去,这样就可以在地上占块好位置。
门铃外面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的绝缘胶布,钥匙孔里也堵上了金属。门的左边有个看上去崭新的门卡刷槽,上面有个对讲盒,盒子下面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来访者请按下并说话。
罗西按了按钮。在上午这漫长的流浪过程中,她在心中反复演练自己要说的事情,想了好几种自我介绍的方式,但现在真的到地方了,哪怕最不巧妙,最直接的那种开场白也都在脑子里消失了,完全是一片空白。她松开按钮,就那样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沉重得仿佛一个小铅块。等她再伸手想按按钮时,对讲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很尖细,没有感情。
“你需要帮助吗?”
“小酒”外面那个胡子男把她吓得不轻,那个孕妇让她震惊,但这两人都没把她弄哭。现在,一听到这个声音,她的眼泪就涌上来了——她也根本没办法阻止。
“希望有人能帮我,”罗西说,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擦了擦脸,“不好意思,但我孤身一人在这城里,一个人也不认识,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如果你们都住满了,我理解,但能不能至少让我进去坐会儿,喝口水什么的?”
沉默。罗西刚要去按按钮,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开口问是谁让她来的。
“汽车站旅客援助亭的那个男人。大卫·什洛维克。”她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对,错了,是彼得,他叫彼得,不叫大卫。”
“他有没有给你一张名片?”尖细的声音问道。
“有的。”
“请你找出来。”
她打开钱包,翻找了好久,她自己感觉几个小时都过去了。正当泪水又要涌出,刺痛双眼,模糊视线时,她终于摸到那张名片了,原来它一直藏在一团舒洁纸巾下面。
“找到了,”她说,“是想让我通过投信口塞进来吗?”
“不,”那个声音说,“你头上有个摄像头。”
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门上确实有一个摄像头,那漆黑的圆眼睛正盯着她。
“请把名片举到镜头前。不是正面,要背面。”
照做时,她想起了什洛维克在名片上签名时,用了尽可能大的字。现在她明白原因了。
“好的,”那个声音说,“我现在放你进来。”
“谢谢。”罗西说。她用纸巾擦了脸颊,但完全没用,泪流得更凶了,而且好像就是停不下来。
7
那天晚上,诺曼·丹尼尔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已然在考虑如何开始对那个贱人的搜寻工作(请个假,他想着,我先要请个假,很可能一个小假就够了)。与此同时,他的妻子被人带去见了安娜·史蒂文森。那时候的罗西感到一种陌生却让人愉快的平静——那种在可辨别的梦中可能感到的平静。她半信半疑地认为自己的确是在做梦。
她吃了一顿比较晚的早餐(或者说是一顿比较早的午餐),接着被带到楼下的一间卧室,在那里像石头一样连睡六小时。接着,在被带进安娜的书房之前,她又吃了一顿——烤鸡、土豆泥、豌豆。吃的时候她心怀内疚,但又吃了很多,她总想着自己是在梦里吃东西,不会产生热量。最后她吃下装在高脚杯里的果冻,里面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罐头水果,仿佛琥珀中的小虫。她知道同桌的其他女人都在看她,但感觉都是些善意的好奇。她们互相之间也交谈,但罗西不太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有人提到蓝色少女合唱团,这个她倒是知道——她见过她们一次,是在电视音乐节目《奥斯汀城区》上,她当时在家等诺曼下班。
大家都在吃甜品果冻时,一个女人放了张摇滚歌手小理查德的唱片,另外两个女人跳起了吉特巴舞,扭着屁股,转着圈。大家大笑鼓掌。罗西麻木地看着跳舞的女人,并不感兴趣,想着她们是否真的是吃福利的女同性恋。之后清理桌子时,罗西想帮忙,但她们不让她动手。
“来吧。”其中一个女人说。罗西记得她应该叫孔苏埃洛。她左眼下的左脸颊上有一道很难看的宽大疤痕。“安娜想见见你。”
“安娜是谁?”
“安娜·史蒂文森。”孔苏埃洛说着,带罗西走过对着厨房的一条短短的走廊,“老大。”
“她是什么样的人?”
“见了就知道了。”孔苏埃洛打开一个房间的门,这房间很可能之前做过食品储藏室。她没有进去的意思。
房间里的主要摆设是一张桌子,罗西从未见过如此杂乱的桌子,简直叫人咋舌。坐在桌子后面的女人略显矮胖,面容却很姣好,这一点无法否认。她的一头白发虽短,却很精心地梳理过,让罗西想起在《莫德》这部老电视情景剧中饰演女主角的比阿特丽斯·阿瑟。安娜的穿衣搭配很朴素,白色衬衫加黑色毛衣,显得更像那位演员了。罗西怯生生地走到办公桌前。她基本已经确信,既然她已经吃饱了,还被恩赐了几个小时的好觉,她将被赶回街上。她对自己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不要争论,也别恳求;毕竟这是她们的地方,而且她已经白吃了人家两顿饭。她也还不到在汽车站找块空地睡觉的地步,至少暂时不用——身上的钱还够她在廉价宾馆或汽车旅馆住上几晚。目前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她的境遇本可能比这糟糕得多。
她明白自己的想法绝对没错,但眼前这个女人干脆利落的举止和直慑人心的蓝眼睛(多年来,这双眼睛一定目睹了几百个罗西来来去去)仍然令她害怕。
“请坐。”安娜发出邀请,房间里只多出一把椅子,罗西在上面坐定(她还得从那座位上拿下一摞文件,放在旁边的地上——最靠近她的书架已经没地方了),安娜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罗西叫什么。
“我的真名其实是罗西·丹尼尔斯,”她说,“但我又叫回了麦克伦登——娘家的姓。应该不合法,但我不想再用夫姓了。他打了我,所以我离开了他。”她意识到这么说好像她在第一次挨打后就离开了他,手不由自主伸向了鼻子,鼻梁的末端还有点淤伤,“不过,在我鼓起勇气之前,我们已经结婚很长时间了。”
“到底是多长时间呢?”
“十四年。”安娜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直面安娜·史蒂文森那双蓝眼睛直慑人心的凝视。她把目光垂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放在膝上,紧紧纠缠在一起,关节都发白了。
她接下来肯定会问,为什么我花了这么久才觉醒,她心想,她不会问我是不是心理有点病态,就是喜欢被打,但她肯定会这么想。
但这女人没问任何的“为什么”,只是问罗西离家多久了。
罗西觉得,这个问题得深思熟虑后才能回答,原因不仅在于她现在已经到了中央标准时区。坐巴士和公交花了很长时间,又违反作息规律,在大中午睡了那么长时间,她对时间的感知已然扭曲了。“大约三十六个小时吧,”她默默计算了一下后说,“应该差不多。”
“啊哈。”
罗西一直以为安娜会递上表格之类的东西,或者自己填写表格,但这女人只管继续看着她,目光越过办公桌上复杂的“地形地貌”。真让人不安。“好了,给我讲讲吧,把一切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