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深吸了一口气,给安娜讲了床单上的那滴血。她不想让安娜觉得她太懒(或者说太疯狂),因为不想换床单而离开了结婚十四年的丈夫,但她害怕地想,这个故事听起来恐怕就会给人这感觉。她无法解释那滴血唤起的复杂情绪,也无法承认她所感受到的愤怒——这种愤怒既像当场才产生的,又像个老朋友——但她给安娜讲了自己摇晃得很厉害,担心会弄坏维尼的椅子。
“那是我给摇椅取的名字。”她脸红得厉害,感觉脸颊都快冒烟了,“我知道很傻……”
安娜·史蒂文森挥手示意她不用说这些:“你下定决心离开之后,又做了什么?我要听这个。”
罗西给她讲了银行卡,还有她确信诺曼会预感到她正在做的事,打电话查岗或提早回家。看着眼前这个又朴实又帅气的女人,她实在没法讲自己害怕得跑到别人的后院去撒尿,但讲了用银行卡的事,取了多少钱,怎么来到这个城市,因为足够远,而且到这里的巴士会比较快地出发。她连珠炮般将这些话和盘托出的时候,夹杂着一阵阵的沉默,因为她会思考下面该说什么,也在惊讶中反思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并且几乎难以相信这些都是自己干的。最后,她告诉安娜那天上午自己怎么迷了路,还给她看了彼得·什洛维克的名片。安娜只瞥了一眼,就把名片递回给罗西。
“你和他很熟吗?”罗西问道,“什洛维克先生?”
安娜笑了,罗西觉得这笑中带了点苦。“哦,是啊,”她说,“他是我朋友。一个老朋友。确实是的。也是你这样的女性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罗西说完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至少走到了这一步。”
安娜·史蒂文森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的,而且还做得很好。”
在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里,罗西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勇气,现在她鼓起剩余的那些,问安娜自己能不能在“女儿与姐妹”过夜。
这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名言“朕即国家”,是当时法国绝对君主制的体现。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待得比这更长,”安娜回答说,“严格来讲,这里是个收容所——受私人捐助的过渡之地。你最多可以住八个星期,不过这个时间也是可以改的。我们‘女儿与姐妹’是非常灵活的。”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略有些洋洋自得(很可能是无意识的),罗西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自己学过的东西,感觉都是一千年前学的了,是“法语II”的课程:L'état,c'est moi。 接着,这转瞬的想法就被震惊取代了,因为她才真正意识到这女人在说什么。
“八……八个……”
她想起坐在码头车站门外那个苍白的年轻男子,他膝上举了块牌子“无家可归且患有艾滋”。如果某个路过的陌生人出于某种原因往他的雪茄盒里扔了张百元大钞,他会是什么感觉呢?罗西现在突然明白了那种感觉。
“不好意思,您是说八个星期?”
耳朵放灵点啊,大小姐,她想象中安娜·史蒂文森会立刻反驳,天,我说的是八天。你以为我们会让你这样的人在这儿住上八个星期?理智一点,好吧?
和她想的恰恰相反,安娜竟然点头了。“不过来我们这里的女人很少有待满这么长时间的。我们一直为此骄傲。最终你还是得为食宿付钱,不过我们觉得这儿的定价还是很合理的。”她脸上又短暂地露出那种得意的笑容,“你得明白,这里的住宿和豪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二楼的大部分地方都被改装成宿舍了。一共有三十张床,都是行军床——恰巧有张还空着,所以我们才能收容你。你今天睡的那间屋是一个住家咨询顾问的。这种顾问一共有三位。”
“你难道不需要先请示别人吗?”罗西低声问道,“给某个委员会一类的组织提我的名字?”
“我自己就是委员会。”安娜回答。罗西后来想,这个女人可能已经多年听不出她自己声音中那淡淡的傲慢了。“‘女儿与姐妹’是我父母建立的,他们很富有。还有个捐赠信托基金,起了很大作用。该留谁,不该留谁,这是由我决定的……不过其他女客对可能借宿的候选人的态度和印象也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很关键。她们对你印象挺好的。”
“这是好事啊,对吧?”罗西弱弱地问道。
即PowerBook电脑,是苹果公司于1991年到2006年间设计、制造并发售的“麦金塔(Macintosh)”系列电脑的名称,后来被MacBook Pro系列取代。
“确实是。”安娜在桌上翻翻找找,把各种文件挪来挪去,终于在自己左手边那台“强力”笔记本电脑 后面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她朝罗西挥了挥一张纸,上面印有蓝色的“女儿与姐妹”抬头。“拿去,看下这个,签个字。大概内容就是你同意支付每晚十六元的食宿费,必要时可延期支付。这个表其实都不算法律文件,只是个书面承诺吧。如果你能先付一半的钱,我们会很高兴,哪怕暂时付一点也行。”
“我可以的,”罗西说,“我身上还有点钱。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史蒂文森夫人。”
“工作上的伙伴都叫我‘史蒂文森女士’,而你应该叫我安娜。”她边说边看着罗西在文件底部潦草地签上她的名字,“而且你也不用感谢我或者彼得·什洛维克。是上天把你带到了这里——是天意,是神,就像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里一样。我是真的信这个。我见证过太多的女人支离破碎地逃到这里来,再作为一个健全完整的人走出去;我不得不相信天意。这个城市里有二十几个人,会让女性到我这里来,彼得是其中之一,但把你引向他的那股力量,罗西……就是上天。”
“是天意,是神。”
“完全正确。”安娜瞥了一眼罗西的签名,然后把文件放在右手边的一个架子上,罗西觉得,未来二十四小时内,这文件就会在那一大堆杂乱的东西当中消失不见。
“好啦。”安娜说话的语气,像是已经完成了无聊的必要手续,要开始做真正喜欢的事情了,“你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罗西重复着最后几个字。眩晕感突然又涌上来了。她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是的,做什么。你能做什么?比如,会不会速记什么的?”
“我……”她咽了口唾沫。奥布里维尔高中时代,她倒是上过速记I和II的课程,两门课都得了A,但现在她肯定认不清任何速记的字迹与符号了。她摇摇头:“不。不会速记。以前会,但现在不会了。”
“那会别的秘书技能吗?”
她摇了摇头。眼里感到温热的刺痛。她疯狂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交错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又发白了。
“文书技能?打字,会不会?”
“不会。”
“数学?会计?银行业务?”
“不会!”
安娜·史蒂文森在纸堆里随手找到一支铅笔,抽了出来,用带橡皮擦的一端敲着自己洁白的牙齿。“你能做餐馆服务员吗?”
罗西非常想回答“能”,但她想到餐馆服务员一天到晚都得拿着大托盘,还得保持平衡……又想到自己的腰背和肾。
“不能。”她悄声道。她最终还是没能打过眼泪,这个小房间和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逐渐模糊起来。“至少眼下不能。也许一两个月后可以吧。我的腰背……现在还不够强壮。”哎,听着真的很像在撒谎。诺曼要是听到电视上有人说这类的话,都会发出冷嘲热讽的笑声,说有些人明明是百万富翁,还要买特惠的凯迪拉克,用粮食券换吃的。
然而,安娜·史蒂文森似乎没表现出特别烦恼的样子。“那你究竟有什么技能呢,罗西?随便什么,有吗?”
“有的!”她被自己声音里那严厉而愤怒的感觉震惊了,但根本没法消除,甚至都无法压抑,“有的,真的有!我能打扫灰尘,我能洗碗盘,能铺床,能用吸尘器吸地板,能做两个人的饭,能每个星期和我丈夫睡一次。我还能挨打。这也是我的技能。你觉得这儿有没有哪家健身房招拳击陪练的?”
眼泪就这样决堤。她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嫁给他这么多年,这是她经常做的事。她就那样啜泣着,等着安娜让她滚出去,说楼上那个空床位还是给不那么傲慢无礼的人为好。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左手背。她放下手来,看到一盒舒洁纸巾。安娜·史蒂文森拿着纸巾要递给她。还有,真是难以置信,安娜·史蒂文森在微笑。
“我认为你不必成为任何人的陪练,”她说,“你会找到出路的,我觉得——事情几乎总是这样。给,把眼泪擦干吧。”
罗西一边擦眼泪,安娜一边解释了白石酒店的情况。“女儿与姐妹”和该酒店有着长期互惠的关系。白石酒店为一家公司所有,安娜富裕的父亲曾是该司董事,许多女性在那里重新体会到了有偿工作的满足与乐趣。安娜告诉罗西,她只需要在腰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努力工作,如果二十一天内,她的整体健康状况没有改善的迹象,她将从工作岗位上被撤换下来,带去医院接受检查。
“还有,你将与一个熟悉情况的女人结成对子。就是那种一直住在这里的,算是辅导员吧。她会教你,而且会对你负责。如果你偷了东西,有麻烦的将是她,而不是你……但你不偷东西的,对吧?”
罗西摇摇头,说:“我只偷过我丈夫的银行卡,仅此而已,而且只用了一次。为了确保成功出逃。”
“在找到更适合的工作之前,你将会在白石酒店工作。但你一定会找到更适合的工作——记得吗?我刚才说过,这是天意。”
“是天意,是神。”
“是的。在白石酒店期间,我们只要求你尽力而为——如果没有其他理由,也要为在你之后的那些女人保住这个工作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罗西点了点头。
“别毁了下一个人的机会,就这么简单。罗西·麦克伦登,很高兴你能来到这里。”安娜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这个手势里也包含着那种不自觉的傲慢,甚至比罗西已经感觉到的更强烈些。罗西犹豫了一下,接着也站起来,握住了这伸出的双手。现在,杂乱无章的办公桌上,两人的手指已经连在一起。“我还要嘱咐你三件事,”安娜说,“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希望你清空杂念,仔细听我讲。好吗?”
“好的。”罗西说。安娜·史蒂文森那双蓝眼睛凝视着她,目光清澈坚定,令她着迷。
“第一,拿了银行卡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小偷。那是他的钱,也是你的。第二,恢复你的母姓并不违法——这一生,这个姓氏都是属于你的。第三,只要愿意,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她顿了一下,两人紧握的双手上方,是她那双引人注目的蓝眼睛,她就这样看着罗西。
“你能懂我的话吗?只要愿意,你就可以获得自由。摆脱他的控制,他的想法,摆脱他。你愿意吗?愿意获得自由吗?”
“愿意,”罗西的声音低沉而犹豫,“我渴望自由胜过世上的一切。”
安娜·史蒂文森从桌子那头弯过身子,轻轻地吻了罗西的脸颊,同时也捏紧了罗西的双手。“那么你就来对地方了。欢迎回家,亲爱的。”
8
正值5月初,最美的春日,年轻小伙的幻想正该轻而易举地转向思爱怀春、美妙的季节与无疑十分强烈的情感,但诺曼·丹尼尔斯心心念念的却是别的事情。他一直想放个假,一个小假,现在终于等到了。已经过了太久——他妈的都快三个星期了——但终于还是来了。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离他妻子目前正在更换床单的酒店有八百英里。他是个大个子男人,穿着红色马球衫和灰色斜纹防水休闲裤,一只手上拿了个荧光绿网球。捏球的时候,他前臂的肌肉有节奏地张弛。
从街对面又走过来一个男人,站在人行道边缘向公园里张望。他看到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便迈步向他走去。一个飞盘从身边擦过,他躲开了,一只很大的德国牧羊犬从他身边冲过去追逐飞盘,他停了下来。比起长椅上的男人,这个人更年轻,也更瘦小,他长相帅气,看着不太可靠,留着一撮埃罗尔·弗林式的小胡子。走到那个右手拿网球的人面前,他停下了,犹豫地看着对方。
“有事吗,哥们儿?”网球男问道。
“你叫丹尼尔斯?”
网球男点头表示肯定。
小胡子男指着街对面一栋新建的高楼,尖角嶙峋,使用了大量的玻璃。“里面的人叫我来这儿找你。他说也许你可以帮我解决问题。”
“是莫雷利副警监吗?”网球男问。
“对,他就叫这名字。”
“那你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的。”小胡子男说。
“告诉你啊,哥们儿,我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是管事的,你就是一个油乎乎的小杂种,日子一点也不顺心。你最好是说点我想听的,对吧?我现在就想听听你有什么问题。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8号球”(eightball)属于毒品贩卖行业的黑话,指的是“八分之一盎司”的毒品,也是毒贩子通常卖出的一份毒品的量。
“我因为毒品的事被指控了。”小胡子男说,他闷闷不乐地看着丹尼尔斯,“卖了8号球 给一个缉毒警。”
“哎哟,”棒球男道,“这可是重罪。反正可以判成重罪。但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对吧?他们在你钱包里发现了我的东西,是吧?”
“是啊,就是你那张他妈的银行卡。我这运气绝了,在垃圾堆里捡到一张银行卡,结果他妈的居然是个警察的。”
“坐。”丹尼尔斯和蔼地说道。不过小胡子男慢慢向长椅右侧移动时,警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坐另一边,你个蠢蛋,另一边。”
小胡子男向后退了退,战战兢兢地坐到了丹尼尔斯的左边。他看着对方的右手以稳定而快速的节奏捏着网球。捏……捏……捏。警察胳膊的苍白表皮之下,粗大的青筋如同水蛇一般蠕动。
飞盘擦了过去。两人看着德国牧羊犬在后面追飞盘,四条长腿在飞驰,像骏马的腿。
“狗挺好看,”丹尼尔斯说,“牧羊犬都挺好看的,我一直喜欢牧羊犬,你不喜欢吗?”
“是啊,是啊,喜欢。”小胡子男说,尽管他其实觉得这狗很难看,而且看样子只要逮到半点机会,它就能开开心心地给你咬出一个新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