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个词说出来了,仿佛一道电光从她嘴里射出。比尔那辆哈雷的车轮离开了地面——短短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前轮还在旋转,但已经离开地面六英寸——她看到两人的影子并不在旁边,而不知怎么就跑到下面去了,比尔拧动手油门,他们突然间向着明亮的蓝天飞驰而去,从路边树丛的小道上蹿出去,仿佛潜艇浮上海面。她在床上醒来,周围的被子都卷了起来;她冷得颤抖,又热得喘息,那种深沉的热量似乎就隐藏在她的中心,看不见却很强大,像正在经历日食的太阳。
她很怀疑,不管她尝试多少魔法咒语般的词语,两人也应该无法像梦中那样飞起来,但她想,无论如何,会把这些花再留一段时间,也许还可以在这本书的书页间压上几朵。
这本书是她在做头发的店里买的,店名叫“伊莱恩之梦”。书名是《简单而优雅:十个可在家做的发型》。“这些还不错,”伊莱恩对她说,“当然你做头发总应该找专业人士,这是我的个人观点,但如果没法每周都做,不管是没钱还是没时间,而且一想到打800电话订购编发工具套装就让你想一枪崩了自己,那按照这本书来做还算个不错的折中方案。不过,请看在老天爷的分上答应我,要是有男人邀请你去韦斯特伍德乡村俱乐部跳舞,你会先来找我。”
罗西坐下来,翻开“3号风格,经典发辫”……开篇便写道,它也被称为“经典法式发辫”。她翻阅了书中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女人先是把头发分开,然后编成辫子,编到最后,又往回解开辫子。晚上解辫子比早上编辫子要简单得多。她花了四十五分钟,嘴里嘟囔着骂了好大一通,才做出和昨晚离开“伊莱恩之梦”时差不多的发型。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帕姆在“暖壶”那毫不掩饰的惊呼声让这一切都值了,她甚至感觉收获更大。
辫子编完了,思绪就转向了比尔·斯坦纳(也从来没有离他很远),不知他是否喜欢自己编发,如果他喜欢这一头金发的话。或者,他也可能完全注意不到这两个变化。要是他没注意到,不知她是否会不高兴,罗西这样想着,叹了口气,皱起鼻子。她当然会不高兴。话说回来,如果他不仅注意到了,而且还像帕姆那样反应(当然,他不会尖叫),那会怎么样?他甚至可能把她揽入怀中,这是很多爱情小说中的桥段……
她伸手去拿包,想从里面拿梳子出来,又慢慢陷入对周六早上的天真幻想中——想着比尔用一根天鹅绒丝带绑住辫尾(为什么他碰巧会随身带一根天鹅绒丝带,可以完全不加解释,这就是厨房桌上白日梦的美妙之处)——此时,思绪被房间那头一个小小的声音打断了。
唧。唧——唧。
一只蟋蟀。这声音也不是因为窗户打开了而从布赖恩特公园传来的,比那要近得多。
唧——唧。唧——唧。
她的目光沿着踢脚板扫过,看到有东西在跳。她站起身来,打开水槽左边的橱柜,拿出一个玻璃搅拌碗。她走过房间,中间停了一下,从客厅空间的椅子上拿了沃尔玛的传单。然后她跪在那只虫子旁边,它差不多进到了没有任何装饰的南墙角,她计划在那里放台电视,如果搬出这里之前真买了一台的话。今天之后,搬到一个更大的地方——很快地搬走——似乎不仅仅是个白日梦了。
的确是只蟋蟀。它是如何上到二楼的,这是个谜,但它肯定是一只蟋蟀。接着,她想到了答案,也明白了为什么在睡觉时会听到它的声音。这只蟋蟀一定是和比尔一起上来的,可能藏在他的裤脚翻边里。这是鲜花之外一个小小的附赠品。
那天晚上你不是只听到一只蟋蟀叫,“现实理智女士”突然开口了。这个声音最近都没怎么出现,听起来有点迟钝,还有些沙哑。你听到了一整片的蟋蟀叫,一整个公园的蟋蟀叫。
胡说,她自如地回应,并把碗放低,扣在那虫子上面,又把广告传单塞到碗口的缝隙里,用纸角戳着那虫,戳到它猛跳起来,这样她就能顺畅地用传单完全盖住碗口。是我自己幻想着,把一只蟋蟀变成一群,就这么简单。还记得吗?我当时正要入睡,我可能已经是半梦半醒了。
约翰·格里森姆(John Grisham,1955—),美国知名畅销小说作家,他的一系列富含法律内容的畅销犯罪小说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和财富。
她拿起碗,翻过来,压住盖在碗口的传单,让蟋蟀不能在她准备好之前逃走。与此同时,那虫子在碗里精力充沛地上蹿下跳,那全副武装的背上仿佛描绘了约翰·格里森姆 新小说里的场景,这本书在沃尔玛的价格是含税十六元。罗西哼着“当你向星星许愿”,把蟋蟀带到打开的窗户前,撤下传单,把碗举到外面。虫子可以从比这高得多的地方掉下去,落地后还能安然无恙地走掉(跳走,她在脑子里修正了自己的用词)。她确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个知识,或者也许在某个自然类电视节目中看到过。
“去吧,小虫虫,”她说,“乖,跳吧。看到那边的公园了吗?草很高,有很多露水可以喝,有很多小女蟋蟀——”
她戛然而止。这虫子并非钻进比尔的裤脚翻边上来的,因为带她出去吃晚饭的周一晚上,他穿的是牛仔裤。她质疑了一下自己的记忆,想确定一下,很快还是得出同样的信息,并且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牛津布衬衫和没有翻边的利维斯牛仔裤。她还记得他那身打扮给了她很大的宽慰,让她确定比尔不会带她去那种很高级的地方,让她被别人盯着看。
蓝色牛仔裤,没有翻边。
那这小虫虫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蟋蟀不是钻进比尔的裤脚翻边上来的,很可能是钻进别人的裤脚翻边上来的,就这么简单。在裤脚翻边里有点待不住了,于是在二楼跳了出来,安全着陆——嘿,哥们儿,感谢捎我这一程啊。接着就从她的门缝下面溜进来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好好想一想,比它更让人不愉快的不速之客大有人在。
仿佛是为了表达对这种想法的同意,蟋蟀突然从碗中弹射出去,向下坠落。
“祝你生活愉快,”罗西说,“随时再来,真心地。”
她把碗拿回室内,一阵清风将她拇指下的沃尔玛传单吹走,那张纸懒洋洋地落到地板上,轻轻随风晃荡着。她弯腰想要捡起来,然后在手指离它还有一英寸的时候愣住了。还有两只蟋蟀,都死了,躺在踢脚板边,一只侧卧,另一只仰卧,细细的腿朝着天。
一只蟋蟀,她倒可以理解和接受,但是三只?在二楼的房间?这个,到底怎么解释呢?
罗西一下子又看到了别的东西,就躺在两只死蟋蟀附近两块木板的缝隙之间,她跪下来,从缝隙之中将那东西拈出来,举到眼前。
那是一朵三叶草花,一朵小小的粉色三叶草花。
她低头看了看拈出花来的裂缝,又看了一眼那对死去的蟋蟀,接着任由目光慢慢沿着乳白色的墙壁向上攀爬……看到她那幅画,仍旧那样挂在窗边;看到“茜草玫瑰红(Rose Madder)”(罗丝·麦德真是个好名字)站在属于她的山顶上,背后有新发现的小马驹在吃草。
罗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她耳朵里形成巨大、缓慢而沉闷的鼓声——她身子前倾,靠近画面,往小马的口鼻处看去,画面在眼前慢慢涣散成旧颜料组成的一层层色调,笔触逐渐凸显出来。小马口鼻的下方是森林绿与橄榄绿色调的草地,看上去是画家用画笔一层层迅速向下涂抹画出来的。草色之间点缀着粉色的小点点。三叶草。
罗丝看了看手掌中的粉色小花,伸手举到画前。颜色完全吻合。突然间,在完全没有预想的情况下,她把手举到双唇的高度,将那小花朝画的方向推过去。她半信半疑(不,其实不仅如此;有那么一瞬间,她完全肯定),这朵粉色小花会飘过画的平面,进入那个由某不知名艺术家在六十年、八十年,甚至一百年前创造的世界。
当然,并未成真。粉色小花撞上画的玻璃罩(初相遇的那天,罗比说过,很少有人给油画加玻璃罩),被弹开了,然后晃晃悠悠地飘到地上,像一小团纸巾。这画也许的确有魔力,但玻璃罩显然没有。
那么这些蟋蟀又是怎么跑出来的?你确实认为这事真的发生了,对吧?蟋蟀和三叶草花不知怎的从画里面出来了?
天哪,以上的确就是她的想法。她觉得,只要离开这个房间,和别人待在一起,以上想法就会显得很荒谬,或者完全消散。但此时此刻,这想法切切实实地存在着:蟋蟀已经从穿着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金发女人脚下的草地上跳了出来。不知怎的,它们从罗丝·麦德的世界,跃入了罗西·麦克伦登的世界。
怎么跳的呢?它们就那样透过玻璃罩渗出来了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想很傻,但是——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把画从钩子上取下来,带到厨房区,放在吧台上,又翻转过来。纸背上的炭笔字比以前更模糊了;如果不是之前看到过,她不会确定上面写的是罗丝·麦德。
她迟疑起来,突然有些害怕(也许她一直在害怕,只是刚开始意识到),她摸了摸这纸背。凡是手指触到的地方,都会发出松脆的噼啪声,过于松脆了。等抚摸到牛皮纸背嵌入画框的地方,她感觉到了某种东西……某些东西。
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她用已经感觉不属于自己的手打开吧台的一个抽屉,拿起一把水果刀,把刀尖慢慢伸向牛皮纸背。
住手!“现实理智女士”尖叫起来,住手,罗西,你不知道那里会出来什么东西!
她举着刀,用刀尖顶了一会儿牛皮纸,又暂时放在一旁。她举起那幅画,看了看画框的底部,头脑中某个遥远的部分注意到她双手颤抖得很厉害。她看到木框上横斜着一条裂缝,最宽处至少四分之一英寸,这其实并不让她吃惊。她把画放回吧台上,用右手举起画,用她的左手——比较灵活的手——把水果刀的刀尖再次顶在纸背上。
住手,罗西。“现实理智女士”这次没有尖叫,她在悲鸣,请不要这样做,请让它好好的。不过仔细想来,这建议实在可笑。要是她在“现实理智女士”第一次给出建议时就听从了,她现在还跟诺曼生活在一起,或者和他“死”在一起。
她用刀子割开了纸背,在感觉到凸起的地方割得更深。半打蟋蟀滚落出来,掉到吧台上,其中四只死了,一只无力地抽搐着,第六只还挺活泼,跳下吧台,踉跄地落到水槽里。与蟋蟀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些粉色的三叶草花碎屑,一些草屑……以及一片棕色枯叶的局部。罗西把这最后一片捡起来,好奇地看着它。是橡树叶子。这一点她几乎可以肯定。
罗西小心翼翼(同时无视“现实理智女士”的声音)地用水果刀沿着纸背割了一整圈。取下纸背时,又掉出了更多淳朴的“宝贝”:蚂蚁(大部分都死了,但有三四只还爬得动)、一只鼓胀的蜜蜂尸体,以及几朵雏菊花瓣,就是那种从一朵花上扯下来,一边喊着“他爱我,他不爱我……”的花瓣,还有几根薄丝状的白色毛发。她把毛发举到灯光下,用右手把翻转过来的画抓得更紧了些,而她的后背逐渐升起一股剧烈的战栗,就像一双大脚爬上一截楼梯。如果把这些毛发带到兽医那里,让他在显微镜下观察一下,罗西知道对方会告诉她什么——马鬃。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来自一匹毛发蓬松的小马驹子。一匹目前正在另一个世界吃草的小马驹。
我疯了,她平静地想,这也不是“现实理智女士”的声音,而来自她自己,代表了她最核心、最完整的思想与自我。这声音没有歇斯底里,也并不愚蠢呆滞,这声音理性平和,还带着一丝惊奇。她怀疑,在她无法否认死神逼近的那几天或几周里,她的大脑也会以同样的语气承认死亡的不可避免。
然而,她其实并不相信自己真的疯了,这和要她被迫相信死亡不一样(比如身患癌症,已经恶化到某个程度)。她打开了画的背面,一堆草、毛发和虫子——有些还活着——掉了出来。相信这样的事有这么难吗?几年前,她在报纸上读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女人在一张古老家族成员肖像的背面发现了保存完好的股票,从而发了一笔小财;相比之下,几只虫子似乎平平无奇。
但还活着啊,罗西?还有那还很新鲜的三叶草花和依旧翠绿的青草?那叶子的确是枯死了,但对此有何看法你自己也很清楚——
她觉得这叶子是被风吹离树枝枯死的。画中表现的是夏天,即便6月的草丛中也有枯叶。
所以,再说一遍:我疯了。
但这些东西就在这里,散落在厨房吧台上,一台子的虫子和草。
各种东西。
不是梦,不是幻觉,是真东西。
与此相比,几只虫子似乎很平凡。
还有一件事,就是她不太愿意直接面对的一件事。这幅画对她说过话。不,没有说出声,但从她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它就对她说话了。照片背面有她的名字——反正算是她名字的一个版本——而且昨天她花了超过自己承受能力的钱,弄了个和画中女人相似的发型。
她突然很果断地行动起来,把水果刀平插进画框上部,向上撬动。如果感觉到强烈的阻力,她会立即停下来——这是她唯一的水果刀,她不想把刀刃折断——但固定画框的钉子轻易就投降了。她拉开顶部框,又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扶住玻璃罩的正面,免得它倒在吧台上摔碎,并把它放在一边。又一只死蟋蟀唰地掉到了吧台上。过了一会儿,她就把毫无其他修饰的画布拿在手里了,大约长三十英寸,宽十八英寸,画框和衬垫都被去掉了。罗西伸出手指,轻轻划过早已干涸的油彩,感受着差别十分细微的不同高度的层次,甚至感受到艺术家的画笔留下的细密痕迹。真是有趣的感觉,略有些怪诞诡异,但没什么超自然的不可思议,她的手指并没有穿过画面进入另一个世界。
她昨天买来安在墙上接口处的电话,发出了第一声响铃。音量被调到最大,这突如其来的尖锐颤声惊得罗西跳了起来,她也和电话一样惊叫着。她的手紧张僵硬起来,伸出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画布。
她把画放在厨房桌上,急忙跑去电话边,希望是比尔打来的。如果是的话,她想着可以邀请他过来——邀请他好好看看她的画,让他看看从里面掉出来的各种零碎、各种东西。
“喂?”
“喂,罗西?”不是比尔,是一个女人,“我,安娜·史蒂文森。”
“哦,安娜!你好!你怎么样?”
水槽那边传来坚持不懈的“唧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