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为拉丁文,意为一张白纸。
“不要因为感激就不顾自身利益了。”罗达干净利落地把烟灰弹进水槽,打开凉水冲干净,“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也不是很想知道,但我知道只用了104次录音,你就读完了《魔鬼鱼》,这他妈简直太厉害了,而且我也知道你的声音很像年轻时的伊丽莎白·泰勒。我还知道——因为简直就在你额头上写着呢——你在独立生活,还不太习惯。你完全是tabula rasa ,这很可怕。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吧?”
罗西不是很确定——她想着,应该是幼稚天真之类的意思——但她不要在罗达面前露怯。“嗯,当然知道。”
“很好。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要干预罗比的事情,或者想从属于你的部分里分一杯羹。我是在为你考虑,罗比、柯蒂斯,大家都是的。不过罗比也得考虑自己的钱包。有声书现在还是个全新的领域。如果把它比作电影业,我们才刚走到默片时代的一半。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明白一点。”
玛丽·璧克馥(Mary Pickford,1892—1979),美国早期电影明星,与他人联合创立了联美影业。 拉娜·特纳(Lana Turner,1921—1995),美国著名影视演员。
“罗比听你读《魔鬼鱼》的时候,觉得你就是有声书界的玛丽·璧克馥 。我知道,听起来很疯狂,但也很真。就连他和你相遇的方式也很有电影色彩。据传,拉娜·特纳 就是在施瓦布杂货店被发现的。反正罗比自己已经在想关于你的传说了,他是如何在朋友斯坦纳的典当行发现了你,你当时在看旧明信片。”
“他跟你说我当时在做这个?”她心中对罗比·莱弗茨涌起一股温情,几乎快爱上他了。
“啊哈。但他在哪里发现了你,你在那里做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很棒,罗西。你真的真的很有天赋,几乎可以说你就是为了这事业而生的。罗比发现了你,但这不意味着你这辈子都要交给他了。别让他完全掌控你。”
“他永远不会这么做的。”罗西说。她既害怕,又兴奋,还有点生罗达的气,她怎么把别人想得这么自私呢。但盖过这所有一切感觉的是明朗的喜悦与宽慰:她的好生活又能再多一阵子了。要是罗比真的和她签了合同,好生活甚至可能再长一些。罗达·西蒙斯要她谨慎行事,这没有任何问题。罗达不像她,住在离镇上某个地区三个街区的单间里,想保住无线电跟车轱辘盖,就别把车停在路边。罗达有个做会计的丈夫,住郊区的别墅,开一辆1994银色尼桑。罗达有维萨和美国运通的信用卡。这还不算,罗达还拥有蓝十字保险,而且生病没法工作了,还能动用储蓄。在罗西的想象里,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对工作中遇到的人给出小心谨慎的建议,也许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也许不会,”罗达说,“但你也许就是个小金矿,罗西,有时候,发现了金矿,人就会变。就连罗比·莱弗茨这样的好人也是。”
此时此刻,罗西坐在“暖壶”里喝着茶,看着窗外,想起罗达在龙头流出的凉水下浇熄了她的烟,扔进垃圾桶,走到她身边。“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拥有稳定的工作对你很重要,我也不是说罗比是坏人——从1982年开始,我就断断续续地跟他合作,我清楚他不是——但我要叮嘱你的是,稳住你手上那只鸟不要飞走的同时,也要稍微注意一下藏在灌木丛中的其他鸟,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懂。”
“先答应做六本书,不要更多了。早八晚四,就在磁带引擎做。周薪一千。”
罗西瞪眼看着她,感觉好像有人把吸尘器软管塞进自己的喉咙,把肺里的空气全吸了出来:“一星期一千元,你疯啦?”
“你去问柯特·汉密尔顿,问他是不是觉得我疯了,”罗达平静地说,“记住,不只是声音,还有录制的次数。你只用104次就录完了《魔鬼鱼》。跟我合作过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两百次以内完成。你很擅长声音管理,但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你对呼吸的控制。如果你不唱歌,那真得问问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会控制啊?”
当时,罗西眼前浮现出一个噩梦般的画面:她坐在角落里,双肾像装满热水的鼓囊囊的袋子一样,肿胀着,耸动着。她就坐在那里,双手捧着围裙,向上帝祈祷自己不会往里面“填充”内容物,因为一呕吐就很痛,肾会像被带刺长棍戳着似的。她就坐在那里,平平地吸着长气,又慢而轻柔地呼出来,因为这样呼吸最有效;她努力把自己失控的心跳调整到与平稳呼吸节奏相匹配的状态。她就坐在那里,听着诺曼在厨房里给他自己做三明治,用他那好得令人惊讶的通俗男高音唱《丹尼尔》或《写封信吧,玛利亚》。
“我也不清楚,”当时她告诉罗达,“在和你认识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呼吸控制。我猜就是天赋。”
“那你得谢谢老天爷赏饭吃了,孩子,”罗达说,“我们该回去了,不然柯特该觉得我们在这儿举行诡异的女性仪式了。”
她正要下班,罗比从市中心的办公室打来电话,祝贺她完成了《魔鬼鱼》。虽然没有明确提到合同,但他问两人能不能周五一起吃个午饭,讨论一个“工作安排”。罗西同意之后挂了电话,有些茫然。她记得当时想起罗达对他的描述,实在太恰切了,罗比·莱弗茨确实很像大富翁卡片上那个小老头。
电话在柯蒂斯的私人办公室里,那里有个杂乱无章的小壁橱,数百张名片用图钉钉在软木墙上;她放下电话,回到录音室拿包,罗达不在那里,估计是去女厕所里再抽支烟。柯特正在给一盒盒的卷对卷磁带做标记。他抬起头来,对她咧嘴笑了:“今天干得不错,罗西。”
“谢谢。”
“罗达说罗比会跟你签合同。”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罗西附和,“而且我也觉得她可能说对了。老天保佑。”
“嗯,你跟他讨价还价的时候,要记住一件事,”柯蒂斯把磁带盒放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那里有几十个类似的盒子,像薄薄的白色书本一样排列着,“如果你读《魔鬼鱼》赚了五百元,罗比就已经赚到了……因为你省下的录制时间,大约值七百,明白吗?”
她明白了,好的。此时此刻,她坐在“暖壶”里,眼前的未来出乎意料地光明。她有朋友,有住处,有工作;而且读完克里斯蒂娜·贝尔,还很有希望得到更多的工作。一份也许意味着周薪一千元的工作,比诺曼赚得都多。这很疯狂,但这是真的。可能是真的,她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哦,还有别的好事。她在周六有个约会……整个周六,如果算上当晚蓝色少女演唱会的话。
罗西那张总是严肃的脸,破天荒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想要给自己一个不合时宜的拥抱。她咬下最后一口糕点,再次望向窗外,想着所有这些好事怎么可能都发生在她身上了呢?这是现实生活吗?真实的人,走出了自己的牢狱,右转……然后步入了天堂。
2
半个街区外,“禁行”的指示灯熄灭,“通行”灯亮起。帕姆·哈弗福德已经换下了酒店女服务员的制服,穿上一条红色修身长裤,和二十几个人一起过了街。今晚她加了一个小时的班,绝对没有理由认为罗西人在“暖壶”……但她就这么想了。愿意的话,你可以说这是女人的直觉。
她瞥了一眼在她身边过街的这个大块头,想着好像几分钟前在白石酒店的报亭见过他。这人说不定是个“有趣的人”,不过他的眼神……可以说是毫无感情。大家走上对面的人行道时,他也瞥了她一眼,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以及那双眼背后缺失某种东西的感觉,让她实实在在地感到浑身发冷。
3
“暖壶”里的罗西很突然地决定再来一杯茶。她也并无理由想到帕姆可能会来——离两人通常喝咖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小时——但她就是这么想了。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她起身向吧台走去。
4
身边这个小贱人长得还挺可爱,诺曼想着,红色的修身长裤,小屁股挺好看。他略微迟滞了两步——这样更好看风景啦,宝贝——但几乎就是在他这么做的同时,她就拐进了一家小餐馆。诺曼路过时往窗里瞥了一眼,但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是一群老家伙,吃着一团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喝着咖啡和茶,还有几个服务员,忙来忙去的,一副装腔作势的基佬样。
老女人们肯定喜欢这样的,诺曼心想,那么个基佬做派,肯定能赚很多小费。肯定是这样,不然成年男人哪有那样走路的??不可能都是基佬吧……不会吧?
他往“暖壶”里看,没看多久,并且毫无兴趣。不过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女人身上,她比大多数坐在桌边那些穿套装的有钱老女人要年轻得多。她正从窗口走开,走向茶室远端的自助式服务吧台(至少他觉得这种地方就是这么叫的)。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她的屁股,原因很简单,只要遇到四十岁以下的女性,他的眼睛总是迅速看向那个部位。他觉得这女人的屁股还不算太糟糕,但也平平无奇,不值得大惊小怪。
罗丝也有过这样的屁股,他心想,那时候她还没放弃自己,后来她的屁股就跟他妈的脚凳一样大得可怕。
从窗口瞥见的这个女人,发型也很漂亮,说实在的,要比她的屁股漂亮多了,但这个发型没有让他想到罗西。罗西就是诺曼母亲口中的“褐发女”,她也很少在头发上花任何心思(因为本身她的头发就是毫无光泽的鼠灰色,所以诺曼也不怪她)。通常她只是把头发后梳,用橡皮发圈扎成马尾。如果两人出去吃晚饭或看电影,她可能会用杂货店买来的那种嘎吱嘎吱响的弹性发网稍微把头发弄一下。
诺曼往“暖壶”里看时,他目光短暂触及的这个女人不是个褐发女,而是个臀部紧致的金发女郎,她的头发也没有扎成马尾或用发网绑起来,而是精心编成了发辫,垂在她背部中间。
5
也许这一整天最好的事情,甚至比罗达告诉她罗比·莱弗茨可能觉得她能值一千元这个惊人消息还要好的,就是罗西拿着一杯新泡的茶,从“暖壶”的收银台转身时,帕姆·哈弗福德脸上的表情。一开始帕姆的双眼从她脸上扫过,完全没有认出来……很快又扫回来,瞪圆了。帕姆咧开嘴笑起来,还发出实在的尖叫,可能让这小小的餐馆里至少半打心脏起搏器都险些超负荷。
“罗西,是你吗?哦,我——的——天!”
“是我。”罗西说,爽朗大笑的同时又有点脸红。她知道人们正转头看她俩,发现自己其实不介意——这真是不可思议中的不可思议。
她们拿着各自的茶来到窗边常坐的桌子,罗西甚至听由帕姆劝说,又吃了一块糕点,尽管她来到这个城市后已经瘦了十五磅且不打算再胖回去,如果可以控制的话。
帕姆不停地对她说,真是不敢相信,只能用不敢相信来形容。罗西本觉得她是在奉承,但帕姆的双眼确实不停地从她的脸看向头发,仿佛在努力弄清楚眼前的一切。
祸水妞(jailbait),直译是“导致犯罪入狱的诱因”,也指那种与之性交就会触犯法律入狱的未成年女孩。
“这让你年轻了五岁,”她说,“天啊,罗西,你看着就像个祸水妞 !”
“花了五十呢,应该让我看着像玛丽莲·梦露才对。”罗西微笑着回应……不过和罗达聊过之后,她心里对这笔发型消费已经释怀了许多。
“你在哪里——”帕姆刚开口就停下了,“是你买的那幅画,是不是?你做的发型和画里那个女人一样。”
罗西本来以为这话会让她脸红,结果完全没有。她只是点点头。“我喜欢那个发型,所以想着应该试一下。”她犹豫了一下,又说,“染别的颜色这事嘛,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真的染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改变头发的颜色。”
“第一次——!我不信!”
“真的。”
帕姆往她这边斜过身子,把声音压低,仿佛要密谋似的耳语道:“发生了,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
“你遇到了有趣的人?”
罗西张开嘴,又合上,接着又张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原来她什么也不想说。她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倒是大笑起来。她一直笑到流泪,还没笑完呢,帕姆也和她一同笑起来。
6
特伦顿街897号临街的大门在工作日晚上总是开着的,一直要到8点左右才上锁,所以罗西不需要用钥匙就能打开——但她需要那把小钥匙去开自己的邮箱(邮箱的小门上贴着“R.麦克伦登”,勇敢地宣称着她属于这里,是的,她就是属于这里),邮箱里只有一张沃尔玛的传单。沿着台阶上二楼时,她又挑出另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她单间的钥匙,她只有一把,另外一把在大楼管理员那里保存着。和邮箱一样,这也是她的。她的双脚很累——从市中心走了整整三英里回来,因为她坐立不安又欣喜若狂,不想坐公交车,同时也希望能通过比坐公交回家更长的时间来思考和梦想。都在“暖壶”吃了两份糕点了,她还是很饿,不过肚子里低沉的“咕咕”声丝毫没有减弱她的快乐,反而更令人心情舒畅了。她这辈子享受过如此的喜悦吗?应该没有。这快乐已经从头脑中满溢出来,传遍她的全身。即便双脚很累,感觉还是轻盈的。走了这么长的路,她的肾竟然一点没疼。
她打开门,走进去(这次记得反锁门了),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帕姆和她说的“有趣的人”。罗西被迫承认了一些事——毕竟,她打算把比尔带去周六夜的蓝色少女演唱会,那时“女儿与姐妹”来的人都会见到他——不过,她争辩说,自己染发和编辫子,并非只是为了比尔(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只惹得帕姆朝她滑稽地翻白眼,戏谑地眨了个眼。真叫人恼火……但也很亲切。
她打开窗户,把柔和的晚春空气和公园的声音让进屋里,然后走到小小的厨房桌前,桌上摆着一本平装书。旁边是比尔周一晚上带给她的花,已经凋谢了,但她觉得自己没法扔掉它们。至少在周六之前不会。昨晚她梦见了他,梦见了在他身后共骑摩托。他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某个时刻,她想到了一个可怕而美妙的词,一个神奇的词。她已经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好像是什么“德非”还是“非非”之类没有意义的词。但在梦境之中它似乎是个很美的词……也很强有力。除非你是真心实意的,否则不要说出来,她记得自己在梦里这样想。他们在某条乡村高速上风驰电掣,左边有连绵的山丘,右边,透过冷杉林的缝隙能看到一片湖,太阳照在湖面上,闪烁着蓝金色的粼光。前方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小山,她知道小山那头有一座破败的庙宇。除非你打算把自己全身心交付出去,否则不要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