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是,她确实相信,她看到了,而且她发现自己对这个想法感到兴奋,而不是恐惧。真希望之前问过比尔的意见啊,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她看到的东西……或自认为看到的东西。
周六,她向自己保证,也许周六问问他吧。
她开始脱衣服,等在小小的卫生间里刷牙时,她已经把罗丝·麦德,那个山上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她也完全忘了诺曼,忘了安娜,忘了帕姆,忘了周六晚上的蓝色少女。她想的全是与比尔·斯坦纳的晚餐,一分一秒地回放着她与他的约会。
8
她躺在床上,听着从布赖恩特公园传来的蟋蟀声,渐渐入睡。
昏昏欲睡时,她不由得回忆起了一件事——没有痛苦,而且似乎很遥远——1985年和她的女儿卡罗琳。诺曼觉得卡罗琳根本没存在过;而即便他同意了罗西怯生生的建议,认为卡罗琳是个不错的女孩名字,也没有改变前面这个事实。诺曼觉得那只是一条早早结束了生命的小蝌蚪。即便碰巧跟老婆的疯狂想法一样,是一条女孩小蝌蚪,那又怎样?
1985年——那是怎样的一年啊。地狱般的一年。她失去了(卡罗琳)宝宝,诺曼差点丢了工作(她觉得应该是差点被逮捕),她去了医院,肋骨断裂,肺部几乎被刺穿,而且,还有一件小事,她被网球拍的手柄尾交了。也是在那一年,她一直非常正常稳定的头脑,开始有些飘忽了。不过在这些所有的“热闹”之中,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在维尼的椅子上摇晃半小时,有时感觉像五分钟。而且有些日子里,从诺曼去上班到他回家的这段时间,她会冲八到九次澡。
她应该是在1月产生孕感的,因为从那时候起她就害起了晨吐,2月开始不来例假了。而让诺曼遭到“正式申斥”(这个处分一直到他退休都消不掉)的案子,是3月份发生的。
他叫什么来着?她问自己,仍然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飘游在睡眠与清醒之间的飞地,但暂时还是更接近清醒,那个挑起所有麻烦的人,他叫什么来着?
有那么一会儿,她就是想不起来,只记得他是个黑人……用诺曼的话说,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黑鬼。接着,她想起来了。
“本德,”她在黑暗中喃喃道,听着蟋蟀低沉的虫鸣,“里奇·本德,他叫这个。”
1985年,地狱般的一年,地狱般的生活。而现在,她拥有眼前的生活,眼前这个房间,这张床,还有蟋蟀的虫鸣。
罗西闭上双眼,飘然入睡。
9
此时,在距离妻子不到三英里的地方,诺曼也躺在自己的床上,在黑暗之中昏昏欲睡,听着九层楼之下湖滨路的车流持续稳定地隆隆而过。他的牙齿和下巴还有些痛,但已经减轻很多了,不重要了,就着苏格兰威士忌吃下阿司匹林之后,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里奇·本德。这就好像在两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诺曼和罗西通过心灵感应,短暂地接了个吻。
“里奇,”他对着酒店房间的阴影喃喃自语,然后把前臂放在紧闭的双眼上,“里奇·本德,你这烂货。他妈的烂货。”
那是个周六——1985年3月的第一个周六。差不多九年前的事情了。那天,大约上午11点,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黑鬼走进了位于第60街和萨拉纳克街交界处的佩雷斯平价鞋店,朝店员头上开了两枪,洗劫了收银台,又走了出去。诺曼和他的搭档到隔壁的酒瓶兑换处询问店员时,又一个黑鬼走到他们身边,身上穿着布法罗比尔的橄榄球衣。
“我认识那个黑鬼。”他说。
“哪个黑鬼啊,哥们儿?”诺曼问。
“抢佩雷斯那家的黑鬼,”这个黑鬼回答,“他出来的时候,我就站在那个邮箱旁边。他叫里奇·本德,是个坏黑鬼,贩毒的,就住在那边的汽车旅馆。”他含糊地指了指东边,火车站的方向。
“究竟是哪家汽车旅馆?”哈利·比辛顿问。他和诺曼在那倒霉的一天搭档出警。
“铁路汽车旅馆。”那个黑人说。
“你不会还刚好知道他住哪个房间吧?”哈利问道,“你对那个传说中的恶棍了解得不会那么深吧,我的棕皮朋友?”
哈利几乎总是这样说话,有时会让诺曼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时候却让他想抓住哈利喜欢戴的那种细窄的针织领带,把他的脑浆子给掐出来。
这位棕皮朋友对以上问题都知情,好吧,他当然知道。毫无疑问,他自己每周都会去那里两三次——还可能去五六次,如果手头的钱周转得过来——从那个坏黑鬼里奇·本德那里买点药来嗑。他们这位棕皮朋友和他所有的棕皮朋友,都会这样。也许这个家伙眼下对里奇·本德有某种程度的不满,但诺曼和哈利不在乎这个,诺曼和哈利只想知道那个开枪犯在哪儿,这样就可以赶在喝酒之前把他逮个正着,送去警局,把案子给解决了。
穿比尔球衣的黑鬼没能明确说出本德的房间号码,但他告诉了他们房间在哪里——主楼的一层,就在可乐机和报箱之间。
瓦林搅拌机(Waring Blender)的发音和里奇·本德(Richie Bender)接近。
诺曼和哈利迅速赶到铁路汽车旅馆,显然是本市较好的一家旅馆。他们敲了敲可乐机和报箱之间的那扇门。开门的是一个淫荡的黑白混血妞儿,透过她身上的薄纱红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胸罩和内裤,她显然是个嗑猛了的美国人,两个警察看到旅馆房间的电视上有三个小瓶子,应该就是嗑药剩下的。诺曼问她里奇·本德在哪里,她竟然嘲笑他,这可真是个错误。“我可没什么瓦林搅拌机 ,”她说,“你们干事去吧,孩子们,快给老娘滚。”
到此为止,事情都很清楚,但后来各种说法就混乱起来了。诺曼和哈利说,温迪·亚罗女士(那年春夏,在丹尼尔斯家的厨房里,对这位女士比较常见的称谓是“那个淫荡混血妞儿”)从她的小包里拿出一个指甲锉,用它划了诺曼·丹尼尔斯两刀。他的额头和右手背上确实有长而浅的伤口。但亚罗女士声称,诺曼的手是自己划的,而额头上面那道伤口是搭档帮他划的。她说,在他们这么做之前,两人把她推搡回了铁路汽车旅馆12号房,弄断了她的鼻子和四根手指,反复踩踏她的左脚,造成九根骨头骨折(她说,两人是轮流踩的),把她的头发一团团拽下来,并反复出拳,击打她的腹部。她告诉内务部那些家伙,随后个子矮些的那个强奸了她。而宽肩膀的那个本来也想强奸她,但一开始没硬起来。他在她的乳房和脸上咬了几口,才得以勃起。她告诉他们:“但他还没进去呢,就射了我一腿。然后他又开始打我,说想和我近一点谈谈,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拳头在谈。”
此时此刻,躺在白石酒店的床上,躺在他妻子曾经过手的床单上,诺曼颓废地侧过身,努力要把1985年的回忆赶走。而这回忆并不愿意离去。这并不奇怪,有些事一旦上了头,就再也赶不走了。1985年总是纠缠着你,就像总在喋喋不休、废话连篇、无法摆脱的混蛋邻居。
我们犯了个错误,诺曼心想,我们相信了那个穿球衣的死黑鬼。
是的,那是一个错误,好吧,一个相当大的错误。而且他们相信,一个看起来很像和里奇·本德在一起的女人,一定身在里奇·本德的房间,这要么是第二个错误,要么是第一个错误的错上加错,究竟是哪个并不重要,因为结果是一样的。温迪·亚罗女士是个兼职服务员、兼职妓女、“全职”瘾君子,但她并不在里奇·本德的房间,甚至根本不知道地球上有里奇·本德这么个人。后来查清了,里奇·本德的确抢劫了佩雷斯,杀了店员,但他的房间不在可乐机和报箱之间;那是温迪·亚罗的房间,而温迪·亚罗独自待在房间里,至少在那天是的。
里奇·本德的房间原来在可乐机的另一边。这个错误差点让诺曼·丹尼尔斯和哈利·比辛顿丢了工作,但最后内务部的人采信了指甲锉的故事。而且他们也没有精子样本,所以无法支持亚罗女士的强奸指控。她说两人中年龄较大的那个人——确实插入了她体内的那个人——使用了避孕套,然后丢进马桶冲走了,这一点无证可查。
还有其他问题:即便局里最支持他们的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认,丹尼尔斯和比辛顿警员在制服这只一百一十磅重、手持指甲锉的小野猫时,可能有点过分了。比如,她有几根手指确实被弄断了。因此就有了“正式申斥”。而且这事到此还不算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婊子找到了那个犹太佬……那个秃头的小犹太佬……
但满世界都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总找麻烦的臭婊子。比如他老婆,但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婊子,他倒是能做点什么……这一点总是在掌控之中的。也就是说,他现在能稍微睡一下了。
诺曼翻身到另一边,1985年终于渐渐退却了。“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罗丝,”他喃喃地说,“我就会去找你。”
五分钟后,他已经睡着了。
10
那个淫荡的妞儿,他是这么叫她的。罗西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她也快睡着了,但还没完全睡去,还能听到公园里的蟋蟀声。那个淫荡的混血妞儿。他多恨她啊!
是啊,他当然恨她了。首先,她把内务部的调查员那边弄得一团乱。最终,诺曼和哈利算是逃过一劫,勉强保住了工作,却发现那个淫荡的混血妞儿给自己找了个律师(用诺曼的话说,是个秃头犹太佬,专门怂恿别人起诉的讼棍),代表她提起了一场大型民事诉讼,被告是诺曼、哈利和整个警察局。接着,在罗西流产前不久,温迪·亚罗惨遭杀害。有人在湖滨西岸一个谷仓升降机后面发现了她的尸体,她被刺了一百多刀,双乳都被砍掉了。
某个神经病干的,诺曼告诉罗西。虽然放下电话后他脸上没有笑容,声音里却有不可否认的满足感,肯定是警察局的谁听到消息太兴奋了,才会往他家里打电话。这行干太久,她就碰到意外啦。这行风险大啊。他当时摸了摸罗西的头发,非常温柔地抚摸她,还对她展露笑容。不是咬人之前那种笑,那种笑总让她想尖叫,但即便他没有那样笑,她还是想尖叫,因为她知道,就是知道,温迪·亚罗,那个淫荡的混血妞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明白你有多幸运了吗?他一边问她,一边用那双坚硬的大手抚摸她的后脖颈,再摸到肩膀,又摸到乳峰,明白你没有流落街头是多么幸运了吗,罗丝?
接着——也许是一个月后,也许是六个星期后——他从车库进入家门,发现罗西在读一本爱情小说,决定他需要和她谈谈娱乐品位的事情。是需要近一点地谈。
1985年,地狱般的一年。
罗西躺在床上,双手放在枕头下,渐渐进入梦乡。窗外的蟋蟀叫声感觉好近,仿佛她的房间被施了魔法,搬到了公园的舞台上。她想起了那个女人,她坐在角落里,头发贴着汗湿的脸颊,肚子像石头一样硬,那邪恶之吻弄得她大腿瘙痒起来,她的眼眶因为震惊而更显黯淡,里面的眼珠惊慌地转动起来。那个还有很多年才会看到床单上那滴血的女人,那个不知道有“女儿与姐妹”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有比尔·斯坦纳这种男人存在的女人。那个女人,双臂交叠,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向已经不再相信的上帝祈祷,千万别流产,祈祷这小小的甜梦不要就此终结,接着,在感觉到流产确实发生时,她想,也许这样更好。她知道诺曼是如何履行作为丈夫的责任的,他要是成了爸爸,他又将如何履行父亲的职责呢?
蟋蟀的轻声哼唱在引她入睡。她甚至能闻到青草的味道——深沉而甜蜜的芬芳,似乎不太像5月该有的气味;她觉得更像是8月的干草场会有的气味。
我还从来没闻到过公园里的青草味呢,她睡眼惺忪地想,难道这就是爱情——至少是迷恋——对人的影响吗?难道它会在使你疯狂的同时,也让你的感官更加敏锐?
她听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轰鸣,可能是雷声。这很奇怪,因为比尔送她回家的时候,天空是晴朗的——当时她抬头望天,还很惊叹,即便到处都是橙色的高亮路灯,竟然还是能看到那么多星星。
睡意渐浓,她正要进入之后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的无梦睡眠。在被黑暗完全夺取意识之前,她最后的想法是:我怎么可能听到蟋蟀的声音,怎么可能闻到青草的味道?窗户不是开着的。我上床前把它关上了。关了,还锁上了。


第6章 蟋蟀
1
那个周三下午的晚些时候,罗西几乎是“飘”进“暖壶”的。她点了一杯茶和一块糕点,坐在窗边,一边慢慢吃喝,一边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行人——这个时间点的行人,大多都是上班族,正在回家路上。其实离开白石酒店之后,“暖壶”已经不顺路了,但她还是会一往情深地来到这里,也许是因为她和帕姆在这里喝了太多的“下班咖啡”,享受了愉快的时光;也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探险,至少现在还不喜欢,而这里是她熟悉和信任的地方。
大约2点左右,她读完了《魔鬼鱼》,正伸手到桌下拿包,罗达·西蒙斯就接入了扬声器。她问道:“罗西,在我们开始下一本书之前,你想休息一下吗?”就这样,就这么简单。她之前就希望能拿下另外三本贝尔(拉辛)的小说,也相信自己能拿下,但现在确定了,那种宽慰感真是无法比拟。
这还没完。4点,大家休息了一下,当时已经读了两章,新书名叫《杀死我所有的明天》,是部可怕的凶杀、跟踪悬疑惊悚小说。罗达问罗西,愿不愿意跟她到女卫生间借一步说话。
“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她说,“但我太想抽支烟了,这该死的大楼,整栋里面我只敢在那儿偷偷抽个烟。现代生活真是烦人,罗西。”
到了卫生间,罗达点燃了一支卡普里烟,坐在两个台阶之间的台子上,轻松自在,显然她经常这么干。她双腿交叉,右脚勾在左小腿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罗西。
“你的发型不错。”她说。
罗西有些不自觉地摸了摸头发,这是昨晚一时冲动在美容美发店里做的,花了五十元,她很舍不得……却又不能不花。“谢谢。”她说。
“罗比会跟你签合同,你知道吗?”
罗西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很像‘大富翁’游戏卡上的钱袋先生,但罗比其实从1975年就开始做有声书了,他很清楚你有多优秀。他比你要更了解你。你觉得他是你的大恩人,对吧?”
“我清楚他是。”罗西硬邦邦地回道。她不太喜欢这场谈话的走向。这让她想起莎士比亚的戏剧,人们在背后给朋友捅刀子,然后流利地说出一番长篇独白,道貌岸然地解释这是多么有必要,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