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花递到她面前,满怀希望地微笑着,但一直盯着举起的罐头。“停战?”他说。
6
她刚意识到他不是诺曼,他就邀请她一起出去吃晚饭,这发生得太快,她太惊讶,竟然接受了。她觉得单纯的解脱感也是她答应的原因之一。直到坐上他车上的副驾驶座,很久以来都悄无声息的“现实理性女士”才追了上来,问她到底在干什么,竟然跟一个不认识(而且比她年轻很多)的男人出去,她是不是疯了?这些疑问当中包含着真实的恐惧,但罗西也意识到了这些疑问的本质——这些疑问只是烟幕弹。真正重要的那个问题过于可怕,所以即便自己就在罗西的脑海里,“现实理性女士”也不敢开口问。
万一诺曼看到你了呢?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万一诺曼正好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共进晚餐呢?还是一个比她年轻、外表英俊的男人。诺曼远在东边八百英里开外的地方,这个事实对“现实理性女士”并不重要,她其实并不现实,也不理性,只能称为“惊恐困惑女士”。
然而,诺曼并不是唯一的问题。做了这么久的女人,除了丈夫,她还没有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过,而此时此刻她简直百感交集,难以形容。和他吃晚饭?哦,当然,好的。她的喉咙已经缩到和针孔一样小,胃像洗衣机一样白沫汹涌。
如果他穿的是比干净、褪色的牛仔裤和牛津布衬衫更正式的衣服,或者如果他对她身上裙子和毛衣的朴实搭配略微显露出疑惑的表情,她都会拒绝。如果他带她去的地方看起来太“困难”(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词),她觉得自己甚至没法从他的车里下来。但这家餐厅看起来亲切舒适,一丁点咄咄逼人的感觉也没有,店面灯光明亮,名为“大众厨房”。客人头顶有叶片式风扇,竹节纹理的餐桌上铺着红白格子桌布。橱窗里的霓虹灯招牌显示,“大众厨房”提供精选堪萨斯城牛肉。服务员都是年长的先生,他们穿着黑色鞋子,腋下系着长围裙。罗西觉得那就像“皇室高腰线”版型的白色裙装。在桌边吃饭的人们看起来就是她和比尔那一类人——好吧,反正是比尔那类人:中产阶级、中等收入的人,穿着轻松随意的衣服。罗西觉得这家餐厅让人感到愉快又不设防,是那种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也许是吧,但他们看着并不像你,心中有个声音耳语道,而且你可别以为他们像你,罗西。他们看起来很自信,他们看起来很快乐,最重要的是,他们看起来属于这里。你不属于这里,也永远不会属于这里。和诺曼在一起的日子太长了,有太多的时候你都坐在角落,吐在围裙里。你已经忘记了人们是什么样的,他们在谈论什么……如果说你以前对这些还算有所了解,如果你想变得像这些人一样,即便哪怕只是梦想变得和这些人一样,那你将是自找心碎。
这样想对吗?如果是对的,那就太可怕了,因为她心里确实有点高兴——为比尔·斯坦纳上门来看她而高兴,为他带来了花而高兴,为他邀请自己吃晚饭而高兴。她完全不清楚自己对他有何感觉,但被邀请出去约会……这件事本身让她感到自己很年轻,而且充满魅力。她情不自禁。
去吧,高兴吧,诺曼说。她和比尔踏进“大众厨房”的门时,他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那声音好近,好真实,就仿佛他正擦肩而过。及时行乐啊,因为之后他又会把你拖回黑暗当中,然后就会想和你近一点谈谈。又或者,他可能连谈都懒得谈,也许会直接把你拽到最近的小巷里,把你顶在墙上收拾一顿。
不,她想。突然间,餐厅内明亮的灯光就显得过于亮了,她能听到一切,所有的声音,甚至头顶上的叶片式风扇猛烈搅动空气发出的大口喘气声。不,他在撒谎——他人很好,这是在撒谎!
回应来得紧迫急切,又势不可当,这是诺曼要传的“福音”:没有好人,小甜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内心深处,人人都是坏东西。你,我,每一个人。
“罗丝?”比尔问道,“你还好吗?你脸色有点苍白。”
不,她不好。她明白脑子里的声音在说谎,这声音来自她内心仍然受诺曼荼毒的那个部分,但明白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两者完全不同。她做不到,她没法坐在这些人中间,就这么简单。她没法闻着他们身上的香皂味、古龙香水味和洗发水味,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开开心心地闲聊。服务员会走到她坐的地方,微微弯腰,递上今日特色菜,其中一些菜名可能还是外语,她应付不了这个场面。她最无法面对的是比尔·斯坦纳——没法跟他说话,回答他的问题,还一直想着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会是什么感觉。
我可以熬过去的,她想,不管是不是真的能吃得下东西,但我肯定能鼓足勇气,在这个光线充足的地方和他坐一会儿。我会担心他后面要强奸我吗?我想,这个男人最不会想的事情就是强奸。那只是诺曼的想法——诺曼这个人,认为无论什么黑人,只要拥有便携式收音机,就肯定是从白人那里偷来的。
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实,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整个人陡然放松,朝比尔露出微笑。这笑容很虚弱,嘴角还有些颤抖,但总比没有笑容好。“我很好,”她说,“只是有点害怕,没什么。只能劳烦你忍受一下了。”
“不是害怕我吧?”
对啊,怕的就是你,诺曼在她头脑里说,他就活在她的头脑里,仿佛一个恶性肿瘤。
“不,不全是。”她抬起双眼看着他的脸。她在努力,也能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但还是做到了。“只不过,你是我这辈子第二个一起出来的男人。如果这算个约会的话,就是我高中毕业舞会后第一次真正的约会。那是1980年的事了。”
“上帝啊。”他说,语气很轻柔,没有丝毫笑话的意思,“现在我倒是有点害怕了。”
餐厅主管——罗西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领班”,或者领班另有他人——走过来,问他们是吸烟还是不吸烟。
“你抽烟吗?”比尔问她,罗西很快地摇了摇头。“能找个私密一点的地方就太好了。”比尔对那个穿燕尾服的人说。罗西瞥到一丝灰绿色的光——她觉得应该是一张五元的钞票——从比尔手上传到了主管手上。“要不,角落的座位吧?”
“当然可以,先生。”他带领他们穿过灯光明亮的餐厅,从懒洋洋转动着的风扇下面经过。
落座后,罗西问比尔怎么找到她的,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真正好奇的是他为什么找她。
“是罗比·莱弗茨,”他说,“罗比每隔几天就会来看看我有没有进新的平装书——嗯,其实是旧书。你懂我的意思——”
她想起了大卫·古迪斯(真是走了霉运,帕里是无辜的),笑了。
“我知道他雇你读克里斯蒂娜·贝尔的小说,因为他专程过来告诉我。他很激动。”
“真的吗?”
“他说,从凯西·贝茨录制《沉默的羔羊》以后,你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这话意义重大——罗比对那次录音可谓是崇拜。还有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雇工之死》,他用了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转数的黑胶密纹唱片来录那个,有点刮擦声,但棒极了。”
罗西沉默不语。她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我问他要了你的地址。嗯,这话有点太好听了。告诉你丑陋的事实吧,是我缠着他要的。罗比恰好就是那种经不起纠缠的人。为了完全免除他的责任,罗西……”
但接下来的话她都没怎么听清。罗西,她在想,他叫我罗西。我没要他这么做,他就是这么做了。
“你们有人想来一杯喝的吗?”一个服务员出现在比尔的肘边。他年长、仪表堂堂、长相英俊,看起来像个大学文学教授。一个喜欢穿皇室高腰线版型长裙的教授,罗西想着,差点要笑出声。
“我想喝冰茶,”比尔说,“你呢,罗西?”
又来了。他又这样做了。他怎么知道我其实一直都不是“罗丝”,真名一直叫罗西?
“这个听起来不错。”
“两杯冰茶,很好。”服务员说,然后简短地报出一串特色菜。罗西松了口气,所有的菜名都是英语,听到“伦敦烤肉”这几个字,她居然感到了一丝饥饿。
“我们考虑一下,一会儿告诉你。”比尔说。
服务员离开了,比尔回头看着罗西。
“再帮罗比说两句好话,”他说,“他建议我去工作室看看……你们在科恩大厦,对吧?”
“嗯,工作室名叫磁带引擎。”
“啊哈。总之,他建议我去工作室看看,说也许可以在某天下午收工后,我们三个人出去喝一杯。他很护着你,几乎像个父亲。我跟他说做不到,他让我赌咒发誓,一定要先给你打电话。我也试过的,罗西,但我在电话号码问询处打听不到你的号码。你的号码没登记吗?”
“我其实暂时还没有电话。”她有些回避这个话题。她的号码当然没登记,这要多花三十元,她承担不起这个费用;但她更承担不起的是自己的电话号码出现在家乡警察局的电脑上。从诺曼在家的抱怨中,她知道了,警察能清查电话簿上登记过的电话,却不能以同样的方式随机清查未登记的电话号码。那是非法的,是侵犯隐私;而人们允许电话公司登记他们的号码时,就算自愿放弃了这项隐私。这是法庭遵循的规矩。她在多年婚姻中遇到的大多数警察,以及诺曼,都对所有的法律人士和他们所有的工作抱着一种不共戴天的憎恨。
“为什么你不能来工作室?你出城了吗?”
他拿起餐巾展开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膝上。等他再抬起头来,她感觉他的脸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变化,不过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其实变化很明显——他的脸红了。
“嗯……我是不想在有别人的情况下和你一起出去,”他说,“这样没法真正地聊天。我只不过是想……嗯……了解一下你。”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她温柔地说。
“是的,没错。我们来到了这里。”
“但你为什么想了解我?想和我约会?”她顿了一会儿,把言下之意都说出来了,“我是说,我对你来说有点老了,不是吗?”
有那么一会儿,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认定这是个玩笑,笑出声来。“是啊,”他说,“说来,你到底多大了呀,奶奶?二十七?二十八?”
起初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而且不好笑——然后意识到,虽然他语气轻松,态度却足够认真严肃。他甚至不是想奉承她,只是在陈述明显的事实。反正对他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她震惊了,思绪又开始纷乱起来。只有一个想法还算比较清晰:找到一份工作和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并不意味着生活停止了变化——相反,变化才刚开始。仿佛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系列的预震,而此时才是真正震动的开始。不是“地震”,而是“生震”(生命之震)。她突然对此充满了渴望,而且涌出一股自己也不懂的兴奋激动。
比尔又开口说话了,接着服务员就端来了他俩的冰茶。比尔点了一份肉排,罗西要了一份伦敦烤肉。服务员问烤肉要几分熟,她本想说三分熟——这是诺曼要的熟度,所以她也一直吃这个熟度——但把话收了回去。
“一分熟,”她说,“要很生的。”
“太棒了!”听服务员的语气,似乎是真心觉得太棒了。他走开的时候,罗西心想,属于服务员的乌托邦该有多么美好啊——在那里每个选择都太棒了,太好了,简直绝妙。
她把目光转向比尔,发现他仍在看着她——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眼底带点绿色。性感的双眼。
“有多糟糕?”他问她,“你的婚姻?”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局促地问道。
“你知道吗?我在爸爸的典当行遇到了一个女人,我和她讲了大概十分钟的话,然后就发生了最该死的事情——我忘不了她了。这种事情我只在电影里才看过,偶尔也在医生候诊室里摆的那种杂志里面看到,但是从没真正相信过。现在,轰的一声,就这么来了。关上灯后,我会在黑暗中看到她的脸。吃午饭的时候,我会想到她。我——”他顿了一下,向她投去体贴又担心的眼神,“希望我没有吓到你。”
他着实把她吓到了,但她同时又觉得自己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事情。她全身都很热(除了脚冷得像冰)。她仍然能听到头顶上的风扇在搅动空气。感觉至少有一千台风扇,能组成一个大营。
“这位女士进店来,是想让我买她的订婚戒指,她觉得那是一枚钻戒……不过内心深处她其实明白那不是。接着,接着我就打听到她的住址,去看她了——可以说是花捧在手上,心提到嗓子眼——就差这么一点,她就要用一罐什锦水果罐头把我脑袋砸开花了。”他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分开半英寸。
活跃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的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投手。
罗西举起了自己的手——左手——拇指和食指分开了一英寸。“准确地说,是差这么多,”她说,“我就像罗杰·克莱门斯 ——很善于掌控局势。”
这话惹得他大笑了一番。很好听的笑声,很真诚,发自丹田。过了一会儿,她也和他一起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位女士倒也没有发射导弹,只是做了个吓人的向下抽动的小动作,然后就赶紧藏到身后,就像小孩子拿着从爸爸抽屉里偷出来的《花花公子》。她说:‘哦,天哪,对不起。’我就想,既然不是我,那究竟是谁和她这么大仇呢?接着我就想到,这位女士走进我爸的典当行时,手上还戴着戒指,那么,这个‘前夫’,有多前了呢?你懂吗?”
“嗯,”她说,“我想我是懂的。”
“这对我很重要。如果我显得像个爱打听闲事的人,好吧,可能的确是的,但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我不希望她对别人还有什么感情。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她害怕到每次有人敲门,都要拿着一罐特大号的什锦水果罐头去开门。我说的这些你都懂吗?”
“懂的,”她说,“丈夫已经很‘前’了。”接着,没有任何理由,她补充道:“他叫诺曼。”
比尔郑重地点点头:“那我明白你为什么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