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罗西回答,但心里清楚她不会这样做。她无法想象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店主说教,给对方讲清“女儿与姐妹”的情况,以及解释它不是传言的那样。
但我可以说她们都是很好的女人,她一边想着,一边打开角落的风扇,然后打开冰箱放些东西进去。接着,她说出声来:“不,我会说女士。很好的女士。”
是啊,这样很可能更好一些。出于某种原因,男人,尤其是过了四十的男人,会觉得“女士”比“女人”听起来更舒服。这很傻(在罗西看来,一些女性对语义问题大惊小怪,吹毛求疵,这种行为更傻),但这个想法突然唤起她的回忆:诺曼有时候会逮捕一些妓女,他是怎么谈论她们的呢?他从不称她们为女士(那是他谈论同事的妻子时使用的词,比如“比尔·杰瑟普的妻子是位非常好的女士”),他也从不称她们为女人。他都说,那些“妞儿”。那些妞儿这样,那些妞儿那样。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讨厌这个在喉咙后部发音的硬邦邦的小词:妞儿。很像努力忍住呕吐时发出的声音。
忘了他,罗西,他不在这里。他不会在这里。
像往常一样,光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一想,她心中就充满了喜悦、惊奇与感激。有人告诉她——主要是在“女儿与姐妹”的定期治疗中——这种极度欣喜的感觉会过去,但她真的很难相信这个说法。她在独立生活。她已经逃离了那个怪物。她是自由的。
罗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看着她的房间。家具很少,除了那幅画也没有别的装饰,但她只要看到这里面的任何东西,都开心得想要欢叫出声。这里有诺曼·丹尼尔斯从未见过的漂亮的奶油色墙壁,有一把椅子,诺曼·丹尼尔斯从没因为她“自作聪明”,就把她从上面推下来,有一台诺曼·丹尼尔斯从未看过的电视,他从未在这电视前对新闻嗤之以鼻,或对着重播的《全家福》和《欢乐酒吧》大笑。最重要的是,她从未坐在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哭泣过,不会边哭边提醒自己,如果肚子不舒服就吐在围裙里。因为他不在这里。他不会在这里。
“我在独立生活。”罗西喃喃道……接着,结结实实地给了自己一个幸福的拥抱。
她走到房间那头的画前。金发女人的托加袍在晚春的光照下几乎在发光。她是个女人,罗西想,不是一位女士,当然也不是一个“妞儿”。她站在她的山上,无所畏惧地俯瞰着庙宇的废墟与倒塌的诸神……
诸神?但只有一尊雕像……不是吗?
不,她看到了,其实有两尊——一尊在那根倒柱附近安详地仰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另一尊则在右边很远的地方,正透过高高的草丛,斜身凝视着。你只能看到用白色石头雕刻的一条弯曲的眉毛、一只眼睛的眼眶和一只耳朵的耳垂,其余的都隐匿不见。她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这尊雕像,但这又如何呢?画中可能还有很多她没注意到的地方,很多小细节——就像那种“寻找沃尔多”系列的游戏画作,充满了你第一眼看不到的东西,而且……
……而且以上都是胡扯。这幅画其实非常简单。
“好吧,”罗西低声说,“它就是很简单啊。”
她不禁想起辛西娅讲的故事,讲她在牧师住所长大,看到的那幅画……《迪索托西望》。讲她在画前一坐就一个多小时,像看电视一样看着它,看画中的河水流动。
“假装能看出河水流动。”罗西说着,打开了窗,希望能恰好赶上一阵微风,吹进房间里。公园空地上有小孩在玩耍,大一点的孩子们在打棒球,那遥远细碎的声音飘了进来。“假装,是的。孩子们会假装。我自己也会。”
她用一根棍子支着窗户——窗户只能开一小会儿,如果没人守着的话,就会砰的一声关上——又把目光转向那幅画。她心中突然袭来令人沮丧的想法,十分强烈,强烈到几乎可以确定为真。那件茜草玫瑰红托加袍上的折痕与褶皱不一样了。位置变了。而它们变了位置,是因为穿托加袍(或者说希顿袍,名称无所谓了)的女人变了位置。
“如果你这么想,一定是疯了,”罗西悄声道,她的心怦怦直跳,“彻底地精神不正常了。你明白的吧?”
她明白。尽管如此,她还是凑近了,深深地凝视画中景象。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睛离画中山顶上的女人不到两英寸,差不多保持了三十秒,还屏住呼吸,以免玻璃罩起雾。最后,她向后一退,发出一声叹息,把肺里的空气呼出来,算是松了口气。衣服上的折痕和褶皱没有任何变化。她确信。(好吧,几乎确信。)这只是想象力作怪,因为今天太漫长了,又很美好,压力又巨大。
“是啊,但我挺过来啦。”她对穿托加袍的女人说。对画中的女人放声说话,她已经觉得这种行为完全没问题了。也许是有点古怪,但那又怎样?对谁有什么影响吗?又有谁会知道呢?而且,这位金发女郎背对着她,反而更让罗西相信,她真的在听。
罗西走到窗前,手掌根部撑在窗台上,向外看去。街对面,欢笑的孩子们在奔跑上垒,在秋千上晃荡。在她的正下方,一辆汽车正在路边停车。曾经有段时间,看到汽车这样停进来,她会很害怕,眼前全是诺曼的拳头和戒指向她袭来的画面,“服务、忠诚、社区”的字样越变越大,直到充满整个世界……但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感谢上帝。
“说实话,我觉得我不只是挺过来了,”她对画中人说,“我认为我做得非常好。罗比也这么认为,我很清楚。但我真正需要说服的是罗达。我刚进去的时候,她应该是不怎么喜欢我的,因为我是罗比偶然发现的,你明白吗?”她又转向那幅画,仿佛一个女人转向自己的朋友,想从对方的表情看看自己的想法或讲述有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不过,当然,画中的女人只是继续俯瞰着山下庙宇的废墟,除了她的背影,罗西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你也知道我们‘妞儿’能有多刻薄的,”罗西说着,笑了起来,“但我真觉得自己已经让她转变态度啦。我们今天只录了五十页,但到后面我已经好多啦;再说,所有那些旧平装书都很短。我打赌我可以在周三下午之前完成,而且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吗?我每天几乎能赚一百二十元——不是一周,是一天——而且还有三本克里斯蒂娜·贝尔的小说。如果罗比和罗达把那些机会也给我,我——”
她戛然而止,瞪大眼睛盯着那幅画,再也听不到公园传来的细碎玩闹声,甚至听不到正从一楼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她又在看画面最右边的那尊雕像——眉毛的曲线、没有瞳孔的眼眶的曲线、耳朵的曲线。她突然洞悉了什么。她既对又错——第二尊倒塌的雕像之前不可见,是对的,但她认为这尊雕像是在她不在家去录《魔鬼鱼》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图画中的,这就错了。她认为女人衣服上的褶皱改变了位置,这可能是她的潜意识在努力制造一种幻觉,来加强起初那个错误的印象。毕竟,这确实比她现在正看到的现象稍微说得通一些。
“这幅画更大了。”罗西说。
不,这么说并不准确。
她抬起双手,在画作前面的空中测量了一下,确认它仍然占据着同样的三英尺乘两英尺的墙壁面积。她还看到画框内的白色衬垫,还是原来那么多,所以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尊雕像之前并不存在,这就不太对劲,她想,也许……
罗西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有点反胃。她紧闭双眼,揉起了太阳穴,头痛隐隐加重。当她睁开眼睛再次看那幅画时,它又如初见时那样出现在她眼前,不是作为分离的元素——庙宇、倒塌的雕像、茜草玫瑰色的长袍、举起的左手——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整体,用自己独特的声音召唤着她。
现在,可看的东西更多了。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种印象不是幻觉,而是简单明了的事实。画面并没有真正变大,但左右两侧,她都可以看出更多的东西了……顶部和底部也是。就像一个电影放映员意识到他用错了放映格式,于是进行了更换,把窄小方正的三十五毫米胶片变成了宽银幕全景的七十毫米。现在你不仅可以看到格林特·伊斯特伍德,还能看到他两旁的牛仔。
你疯了,罗西。画是不会变大的。
不会?那你怎么解释第二尊雕像?她本来确信它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她现在才看到它,因为……
“因为现在画面的右边扩大了,”她喃喃道,双眼瞪得很大,不过很难说清眼里究竟是惊恐还是好奇,“左边也扩大了,上面也扩大了,下面也——”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忙乱的敲门声,速度之快,声音之轻,仿佛每一声之间都发生着交叠。罗西转过身,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慢动作,或者是在水下移动。
她没有锁门。
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想起了楼下那辆停在路边的车——一辆小车,独自旅行的人很容易从赫兹或阿维斯租到的那种车——关于那幅画的种种想法,现在全都被另一个想法所取代,这个想法充满了抗拒与绝望的黑暗色调:诺曼终究还是找到了她。是花了他一些时间,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找到了。
她想起上次和安娜的谈话——安娜问她,如果诺曼真的出现了,她会怎么做。她说,锁上门并打911,但她忘了锁门,家里也没有电话。后面这点是最可怕的讽刺,因为起居空间的角落有个电话连机器,而且是能用的——她趁今天午餐休息时去电话公司付了押金。接待的女士给了她一张白色小卡片,上面写着新的电话号码,罗西把卡片塞进钱包,然后走出了门。她径直走过了出售电话的展示台,想着可以找时间去湖景购物中心,买一个至少便宜十元的电话。而现在,只因为她想省下区区十元……
门外一片寂静,但她低头看了下门缝,可以看出他鞋子的形状。应该是油光锃亮的大黑鞋。他不穿警察制服了,但仍然穿着那种黑鞋子,很坚固硬挺的鞋子,这一点她完全可以证明,因为和他在一起的这些年里,她的腿上、肚子上和屁股上多次出现过它们的痕迹。
重复的敲门声很有节奏,三声连在一起。砰砰砰,停顿。砰砰砰,停顿。砰砰砰。
和当天早上在录音室她恐慌得喘不上气时一样,罗西的思绪再次转向画中的女人,她站在杂草丛生的山顶上,不惧即将到来的雷雨,不怕山下坍塌的废墟中可能出没着鬼魂、巨魔或一些闲散的暴徒;她什么都不怕。看她的背影,她镇定举起手的样子,甚至(罗西真的这样认为)那只只能隐约窥见形状的乳房,都能看出来。
我不是她,我很害怕——害怕得快要尿裤子了——但我不会任由你把我带走,诺曼。我向上帝发誓,我绝对不会。
在短短的一瞬间,她努力回忆格特·金肖展示过的招式,对手冲过来,你抓住他的前臂,然后把身子闪到一侧。没有用——她努力想让眼前浮现出这个关键招式的画面,却只能看到诺曼向她走来,双唇后拉,露出牙齿(她觉得这就是他咬人前的微笑),想和她近一点谈谈。
再近一点。
杂货袋还立在厨房吧台上,旁边放着野餐会的黄色传单。她已经把容易坏的食品拿出来,塞进了冰箱,但袋子里还有几个罐头。她朝吧台走去,双腿仿佛木板,毫无感觉。她把手伸到袋子里。
又是三声快速的敲门声:砰砰砰。
“来了。”罗西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惊人地冷静。她拿出袋子里最大的东西,一罐两磅重的什锦水果罐头,尽量用手握紧,然后迈开麻木的双腿,朝门边走去:“来了,稍等一下,马上。”
4
罗西买东西的时候,诺曼·丹尼尔斯正躺在白石酒店的床上,只穿了内裤,抽着烟,盯着天花板。
他养成抽烟习惯的过程和很多男孩子一样,从爸爸的“波迈”烟中偷几根抽一抽,如果被抓到,甘愿挨顿打。能以此在城里州际公路与49号公路交会的街角获得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实在是公平交易。在那里,你靠在奥布里维尔杂货店和邮局外的电线杆上,把外套的领子翻起来,香烟松垮垮地垂在下唇上,非常自在:宝贝啊,为我疯狂,我很酷炫,我不在乎,像风一样。你的朋友们开着旧车经过时,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你从老爹柜子上的烟盒里偷的烟头,又怎么会知道你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想在杂货店买包属于自己的香烟,那个格雷戈里老头却嗤之以鼻,叫你长出胡子再来?
十五岁时,抽烟是件大事,很大很大的事,弥补了所有他无法拥有的东西(比如,一辆汽车,即便是朋友们开的那种破旧老爷车——脚踏板上只有底漆,头灯和保险杠周围有白色塑钢,用一圈圈铁丝固定)。到十六岁时,他已经上瘾了——每天两包,早上常常会爆发一阵货真价实的“烟枪咳”。
1码约等于91.44厘米。
和罗丝婚后三年,她的全家人——父亲、母亲、十六岁的弟弟——都在那条49号公路上惨死。他们在菲洛采石场游了一下午泳后回家,一辆碎石车从路对面开过来,他们就这样被消灭,像窗玻璃上的苍蝇。麦克伦登老爷子被断了头,头颅在离车祸现场三十码 的沟里被发现,嘴巴张着,一只眼睛里溅了一大片乌鸦屎(那时丹尼尔斯已经是个警察了,这种事情警察都会听到)。丹尼尔斯对这些事实丝毫没有感到不安,其实还对事故的发生感到高兴。在他看来,这个多管闲事的老混蛋正该遭此报应。麦克伦登经常会问女儿一些与他无关的问题。毕竟,罗丝已经不是麦克伦登的女儿了——至少在法律上不是。从法律角度来说,她是诺曼·丹尼尔斯的妻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出三个烟圈,看着它们一个叠一个,缓缓飘向天花板。外面车来车往,喇叭嘟嘟响着。才待了半天,他就已经讨厌这个城市了。它太大了,有太多地方可供藏身。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事情已经步入正轨,克雷格·麦克伦登任性的小女儿,很快就会有一堵很硬很重的砖墙落到她身上。
麦克伦登家的葬礼,一次下葬三人,奥布里维尔几乎所有人都来了。葬礼上,丹尼尔斯开始咳嗽,咳得停不下来。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看他,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这样盯着他。他满脸通红,恼羞成怒(但仍然无法停止咳嗽),推开正在哭泣的年轻妻子,匆匆走出教堂,一只手无济于事地按在嘴上。
他站在教堂外,咳得很厉害,不得不弯下腰,把手撑在膝盖上,免得真的晕过去。他透过咳出来的眼泪,看着其他几个走出来抽烟的人,三男两女,即便这是个半小时的可怜的葬礼仪式,他们也忍不住烟瘾。突然他就决定不抽烟了。就那么简单。他知道,这场咳嗽的诱因可能是他常有的夏季过敏,但原因不重要。这他妈就是个很愚蠢的习惯,也许是这星球上最愚蠢的习惯,如果以后某个验尸官在他的死亡证明的死因一栏写上“波迈”,那可就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