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从保温餐柜中拿培根和炒蛋,突然想起她根本不爱吃那些东西,除非他一定要她吃;而有时候他确实会这样坚持(她吃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不能让她忘记这场“射击比赛”谁才是老大,这很重要,非常重要)。于是他点了冷麦片代替,还有一整杯咖啡和半个仿佛用“五月花号”运过来的葡萄柚。吃了东西,他感觉好了些,也更清醒了。吃完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去拿烟,短暂地触碰到衬衫口袋里的烟盒后,他又强迫自己把手拿开。罗丝不抽烟,因此她不会因为他此时的渴望而受影响。他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片刻冥想后,这种渴望退却了,正如他之前预料的。
他从餐吧出来,站在那里,没拿钱包的那只手塞在衬衫后面,第一个跃入他眼帘的是个巨大的蓝白光圈,外圈印着“旅客援助”的字样。
诺曼的头脑中也突然亮起了一盏明灯。
我会去那里吗?那个抚慰人心的大标志下的摊位,我会去吗?我会不会去那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到我的东西?
我当然会了——不然还能去哪儿?
出自迪士尼动画《小鹿斑比》,桑普是斑比的好朋友,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这句的意思是诺曼觉得这个犹太佬一点也不危险,有点讽刺和蔑视的意味。
他朝那边走过去,但没有径直走,先是从摊位旁边走过,然后又转身往回走,从两边好好看了看守摊人。一个脖子细得跟铅笔似的犹太佬,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和斑比的朋友桑普一样危险 。他正在看报纸,诺曼一看,是俄语的《真理报》。他不时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向车站投去漫无目的的随意一瞥。如果此时诺曼还在扮演罗丝,桑普一定会注意到他。但此时的诺曼已经变回诺曼本人,是正在执行监视任务的丹尼尔斯警探,也就是说,他已经毫不起眼地融入环境。他基本上是在摊位后面以弯曲度不大的弧线来回走动(一直动着是很重要的,在这样的地方,被注意到的风险其实不大,除非你站着不动),远离桑普的视线,却能听得到桑普说话。
四点一刻左右,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来到“旅客援助”。她告诉桑普,自己坐灰狗巴士从纽约过来,有人趁她睡觉从她包里偷走了钱包。她说了很多废话,还用掉了桑普几张面巾纸,最后他帮她找到了一家旅馆,可以让她先住上几晚,等她丈夫寄些钱来。
如果我是你丈夫,女士,我会亲自给你送钱来,诺曼想,仍然在摊位后面来来回回地进行摆锤运动,而且你竟然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我肯定要马上给你的屁股来上一脚。
给旅馆打电话时,桑普说他叫彼得·什洛维克。这对诺曼来说已经足够了。等犹太佬又和那女人说起话来,给她指路时,诺曼离开了摊位附近,回到了公用电话旁,那里还剩两本电话簿没被烧掉,或被撕成碎片,或被拿走。他可以在当天晚些时候打给自己的部门,获得所需信息,但他不想这么做。根据从《真理报》犹太佬那里观察到的情况,给人打电话说不定会很危险,以后可能会因此惹祸上身。而且,其实也没必要,在电话簿的城市目录中,只有三个姓氏中不带“c”的什洛维克(Slowik)和一个带“c”的什洛维克(Slowick),其中只有一个名叫彼得。
丹尼尔斯匆匆记下这个“桑普”的地址,离开车站,走到出租车招呼站。最前面那辆出租车上的司机是白人——太好了——诺曼问他这城里还有没有哪家酒店可以用现金开房间,环境也好一些,不会一关灯就听到蟑螂跑来跑去的声音。司机略一思忖,点了点头。“白石酒店。条件不错,价格便宜,能收现金,不乱打听。”
诺曼打开出租车的后门,上了车。“来吧,开始了。”他说。
2
周一早上,罗西跟着一位腿长如时尚模特的红发美女走进了“磁带引擎”的C工作室,罗比·莱弗茨已经信守承诺地等在那里,对她也依旧和蔼可亲,一如那天在街角说服她朗读自己刚买的一本平装书时。罗达·西蒙斯,将成为她的导演的四十多岁女人,对她也很好,但是……导演!能从罗西·麦克伦登联系到这样一个词,可真是稀奇啊,她甚至都没参加过高年级班级话剧的选拔。录音师柯蒂斯·汉密尔顿人也很好,尽管他一开始忙于各种调控,只简单迅速地跟她握了下手。启航(这个词出自罗比之口)之前,罗西、罗比和西蒙斯女士一起喝了杯咖啡,她把杯子端得很稳,一滴也没洒出来。然而,当跨过那扇双开门,进入有一面玻璃墙的小录音室时,难以抵挡的恐慌迎面袭来,她差点松开手里那一沓罗达称之为“台词表”的影印纸。那感觉堪比在威斯特摩兰街上看着那辆红色汽车向她驶来,还以为是诺曼的山特拉。
她看到他们在玻璃墙的另一边盯着她,就连那个满脸严肃的年轻人——柯蒂斯·汉密尔顿现在也看着她了。他们的脸看起来波动扭曲,仿佛她看他们的介质不是空气而是水。原来金鱼看那些弯腰从鱼缸一侧看进去的人,就是这样的啊,她紧接着又想,我做不到。老天啊,我究竟是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的呢?
一声响亮的咔嗒,她惊得跳了起来。
“麦克伦登女士?”是录音师的声音,“麻烦你在麦克风前坐下可以吗?我需要调试音量。”
她不太确定自己可以,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动。她像是原地生了根,望向对面,麦克风的头正朝她昂着,像某种会出现在未来的危险的蛇。即便她最终还是努力走到那头,但她一坐下来,嘴里就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多就是一声干涩而短促的尖叫。
在那一刻,罗西眼见着自己所建立的一切轰然崩塌——脑海中闪过一幕又一幕,那梦魇般的速度就像经典短默剧“启斯东警察系列”。她看到自己被赶出了那个令人身心愉悦的小小房间,她只在里面住了四天,同时她本来就不多的现金已经花完了;她看到自己被“女儿与姐妹”的所有人冷落,甚至安娜本人也对她爱搭不理。
我不可能把老地方重新给你,对吧?她脑子里响起安娜的声音,你也很清楚,“女儿与姐妹”总有新人进来,我必须先顾她们。你为什么要那么蠢呢,罗西?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一个表演艺术家,即便是在这么低的级别上,凭什么呢?她看到自己被城里咖啡店的服务员工作拒之门外,不是因为外貌,而是因为散发的气息——失败、羞耻和期望落空的气息。
柯蒂斯的简称。
“罗西?”是罗比·莱弗茨在叫她,“麻烦你坐下可以吗?让柯特 感觉下音量。”
他没觉察到,两个男人都没觉察到,但罗达·西蒙斯觉察到了……至少也起了疑虑。她拿下一直插在头发里的那支铅笔,在面前的一个本子上涂鸦。但她没看本子,而是看着罗西,眉毛皱在一起。
突然间,仿佛溺水的女人拼命扑腾,寻找一切可以多支撑自己一会儿的漂浮物,罗西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幅画。她完全按照安娜之前说的,把它挂在了那个位置,就在起居空间的窗户旁边——那儿甚至有个现成的挂画钩,是以前一位房客留下来的。那个位置非常完美,尤其到了晚上。她可以在窗口眺望一会儿,看太阳从草木丛生的呈现出一片浓绿的布赖恩特公园落下,目光再回到那幅画,接着又望向窗外的公园。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真是完美,窗户和画,画和窗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这样。不过,如果她失去了这个房间,这幅画也必须拿下来……
不行,必须挂在那儿,她想,本来就应该挂在那儿的!
这么一想,她至少能动弹了。她慢慢地走到桌子旁边,把台词表(是一本1951年平装小说书页的放大照片)放在面前,然后坐下。说是坐,感觉更像是整个人瘫倒了下去,仿佛膝盖被别针钉住,刚刚才有人把针拔出来。
你能做到的,罗西,内心深处的声音向她保证,但感觉是假装出来的权威,你在典当行外的街角做到了,在这里也能做到。
她发现自己没有被这个声音说服,倒也不特别吃惊。真正让她吃惊的,是接下来的想法:画中的那个女人才不会怕这个场面,穿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完全不会怕这样的小场面。
当然了,这个想法很荒唐。如果照片中的女人是真的,她应该活在一个古老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认为彗星是厄运的预兆,而神被认为在高山顶上翩然游荡,大多数人从生至死都没有见过一本书。如果那个时代的某个女人被送进这个房间,这个有玻璃墙和冷光照明的房间,看到唯一的桌子上探着个钢做的蛇头,她要么会尖叫着夺门而逃,要么会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但罗丝觉得,那个穿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金发女人,一辈子从未晕倒过。像录音棚这样的东西,也肯定不会让她吓得尖叫。
你把她想得好像真实存在一样,那个深处的声音说,听起来很紧张,你确定这是明智的想法吗?
如果它能帮我渡过这个难关,那当然是了,她也用思想回应它。
“罗西?”扬声器里传来罗达·西蒙斯的声音,“你还好吗?”
“还好,”她说,发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只是略显沙哑,于是松了口气,“我只是口渴而已,而且怕得要命。”
“桌子左边下面有个小冰箱,装满了依云水和果汁,”罗达说,“至于害怕,那是自然的。会过去的。”
“再多说点,罗西。”柯蒂斯鼓励道。他已经戴上了耳机,正在调整一排仪表。
恐慌的感觉的确在慢慢过去,这要感谢那个穿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想到她能有一种镇静剂的作用,甚至胜过在维尼的摇椅上摇晃十五分钟。
不,不是她,是你,深处的声音对她说,是你自己发挥了作用,孩子,至少发挥了暂时的作用;但的确是你自己做到的。还有,不管接下来怎么样,你可以帮我个忙吗?一定要记住,谁是真正的罗西,谁是真·罗西。
“随便说点什么,”柯蒂斯对她说,“说什么都无所谓。”
有一瞬间,她不知所措。目光落到面前的台词表上。第一张书封的照片里,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正遭到一个身材魁梧、胡子拉碴的男人持刀威胁。这个男人留着小胡子,她脑子里飞速掠过一个几乎无法辨别的想法,像是突然呼吸了一口糟糕的空气。
来吧,上吧,把这狗东西解决了。
“我要读一本叫《魔鬼鱼》的书,”她开了口,希望自己是在用正常的声音说话,“这本书是1951年出版的,出版方叫‘狮子书局’,一家专出平装书的小公司。不过封面上写着的作者名字是……够了吗?”
“我这边的盘式录音没问题。”柯蒂斯说着,脚底使劲,转轮椅从控制台的一端挪到了另一端,“再多说一点,要试一下数字录音。不过你声音很好听。”
“是的,很美妙。”罗达说。罗西觉得,导演那种松了口气的语气并非自己的想象。
她很受鼓舞,又对着麦克风说了起来。
“封面上说这本书的作者是理查德·拉辛,但莱弗茨先生——罗比——说,其实作者是位女性,叫克里斯蒂娜·贝尔。这个部分隶属无删节有声书系列‘伪装的女人’,我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本来要读克里斯蒂娜·贝尔小说的那个女人找到了别的角色——”
“我这边好了。”柯蒂斯·汉密尔顿说。
Butterfield 8,1960年上映的美国剧情类电影,伊丽莎白·泰勒在其中扮演一个模特兼高级应召女郎。
“我的天哪,听起来就像《巴特菲尔德8号》里的伊丽莎白·泰勒 。”罗达·西蒙斯真心地拍起手来。
罗比点点头。他笑得灿烂,显然很高兴。“罗达会一直帮你的,但只要你像在自由之城外面给我读《黑暗通道》一样表现,我们应该都会很高兴。”
罗西俯下身子,头差点就要撞上桌角,她从小冰箱里拿了一瓶依云。拧开瓶盖时,她看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我会尽我所能。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你会的。”他说。
想想山上的女人,罗西对自己说,想想她现在就站在那里,她不惧怕她的世界里任何迎面而来的东西,也不惧怕我这个世界里任何从后面偷袭的东西。她手无寸铁,但她并不害怕——你不需要看到她的脸就能明白这一点,从她的背影中就能看到这一点。她……
“……做好了迎接任何事的准备。”罗西喃喃道,露出了微笑。
罗比在玻璃墙的一侧往前倾了倾身子。“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说。
“音量好了,”柯蒂斯说,并转向罗达,她把自己那份小说副本摆在本子旁边,“我好了,等您开始,教授。”
“好的,罗西,让他们看看咱的本事,”罗达说,“《魔鬼鱼》,克里斯蒂娜·贝尔著。委托方‘音频概念’,声音导演罗达·西蒙斯,朗读者罗西·麦克伦登。正在录音。第一次录制,我说开始……开始。”
哦,老天,我做不到,这想法又浮现在罗西的脑海,但这次她拼命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到一个强有力的鲜明意象上:画中的女人右肘上方戴的金臂环。随着那意象越来越清晰,新的这阵恐慌也慢慢过去了。
“第一章 。内拉没有意识到那个穿破旧灰色上衣的男人在跟踪她,直到走到路灯之间,左手边有条垃圾遍地的小巷,巷口仿佛张大嘴打着哈欠,又像一个老人的下巴,他死去时嘴里还有很多食物。那时一切已经晚了。她听到身后传来鞋跟的钢钉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只满是污垢的大手从黑暗中猛地伸出来……”
3
当天晚上七点一刻,罗西把钥匙插进特伦顿街那个二楼小房间的门锁中。她又累又热——今年,这个城市的夏天来得早了些——但她也非常高兴。她的一只手臂抱着一小袋杂货。最上面露出一沓黄色的传单,上面有关于“女儿与姐妹摇摆入夏野餐演唱会”的通知。罗西已经去了一趟“女儿与姐妹”,跟大家讲了讲自己第一天上班的情况(她几乎是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全说了)。她要走的时候,罗宾·圣詹姆斯问她能不能拿一沓传单,看能不能放在住处附近的店主那里,帮忙发发。罗西表示她能发多少就会发多少,同时努力克制情绪,光是想想自己竟然生活在这样的街区,她就激动得不行。
“你可真是大救星。”罗宾说。今年她负责卖票,也毫不掩饰地表明到目前为止都卖得不是很好。“要是有人问起,罗西,你告诉他们,这里没有离家出走的青少年,我们也不是拉拉。这些传闻是卖不出票的问题之一。你愿意解释吗?”